關於王韜
《扶桑遊記》三卷,王韜撰,明治十三年庚辰(一八八〇)東京栗本氏出版,鉛印竹紙,凡三冊。王氏以清光緒五年己卯(一八七九)春往日本,至秋歸上海,所記自閏三月初七日起至七月十五日止,凡一百二十八日,羅爾綱先生所見《東遊縞紵錄》蓋其一部分,即上半也。黃公度作《日本雜事詩》成即在是年,《遊記》卷中四月二十二日致余元眉書中亦云,“此間黃公度參贊撰有《日本雜事詩》,不日付諸手民,此亦遊宦中一段佳話。”但他自己只是“日在花天酒地中作活,幾不知有人世事”,對於日本社會文化各方面別無一點關心。在四月三十日條下有一節云:
“日東人士疑予於知命之年尚復好色,齒高而興不衰,豈中土名士從無不跌宕風流者乎。余笑謂之曰,信陵君醇酒美人,夫豈初心。鄙人之為人狂而不失於正,樂而不傷於淫,具國風好色之心,而有《離騷》美人之感,光明磊落,慷慨激昂,視貲財如土苴,以友朋為性命,生平無忤於人,無求於世,嗜酒好色,乃所以率性而行,流露天真也,如欲矯行飾節以求悅於庸流,吾弗為也。王安石囚首喪面以談詩書,而卒以亡宋,嚴分宜讀書鈐山堂十年,幾與冰雪比清,而終以僨明。當其能忍之時,偽也。世但知不好色之偽君子,而不知真好色之真豪傑,此真常人之見哉。”他們這種名士派的才情本來我別無什麼意見,但是這篇辯解文章讀了覺得很不愉快,文情皆浮誇不實,其人至多可比袁子才,若李笠翁鄭板橋還是趕不上了。在東京招待王氏的諸友人中有岡千仞者,於明治十七年甲申(一八八五)來中國遊歷,著有滬上蘇杭燕京粵南等日記共十卷,總稱“觀光紀游”,於丙戌分三冊出版,其中有關於王氏的紀事可供參考。卷四滬上日記九月八日條下云:
“訪紫詮,小酌。曰,余欲再游貴邦,不復為前回狂態,得買書資則足矣。余笑曰,先生果能不復為故態乎。紫詮大笑。紫詮不屑繩墨局束,以古曠達士自處。李中堂曰,紫詮狂士也,名士也。六字真悉紫詮為人。”卷一航滬日記六月八日條下云:
“過樂善堂,晚餐。吟香曰,紫詮數說頭痛,如不勝坐者,恐癮毒。”又九日條下云:
“張經甫葛子源范蠡泉姚子讓來訪。談及洋煙流毒中土,余曰,聞紫詮近亦嗜洋煙。子源曰,洋煙盛行或由憤世之士借煙排一切無聊,非特誤庸愚小民,聰明士人亦往往嬰其毒。”此言王氏吸雅片,而辯護者又託辭於志士以此遣愁,此說最無聊,也極不可信。信陵君的事我們不知道,若平常一文人或下第或罷官,便自以為宇宙間最大冤屈,沉溺於酒色,或並吸大煙,真者已可笑,假者無非飾詞縱慾耳。《晉書》記文帝欲為武帝求婚於阮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如此之事可謂不得已,但豈平常的人所能模仿。卷七滬上再記十二月七日記在聚豐園與王紫詮晚餐事云:
“洋煙盛行,酒亭茶館皆無不具。曰,吃煙守度不必為害,其人往往保六七十壽。又曰,吃煙過度為癮,可畏,唯不受他病。此皆順為之辭者。”所云“曰”者,蓋皆紫詮之詞也。又二十三日與寺田望南訪紫詮,晚會於聚豐園,來者八九人:
“望南觀諸君就床吃洋煙,訝甚,曰洋煙果不可遏乎。紫詮曰,遏之極易。問之,笑曰,吃者殺之莫赦。又曰,洋煙何害,人固有以酒色致病而死者,以酒食之樂有甚於生者也,其死於煙毒何異死於酒色。此言雖戲有一理。”照這兩節看來,王氏的吃煙的態度更是明白,這已經不是排悶而完全為的是享樂了。岡氏系王之舊友,弄詞章而又談經濟,對於中國的洋煙深惡痛絕,日記中屢見,乙酉一月二日記與望南參觀煙窟事云:
“入室內,男女橫卧吃洋煙,顏無人色,為行殭屍間之思。一人熾炭,大釜煎物,惡臭滿室。望南問何物,曰制煙膏也。望南色然曰,此勝母里,盍回車。”卷二蘇杭日記八月一日條下云:
“余私謂非一洗煙毒與六經毒,中土之事無可下手。”則又決然下斷語,持與王紫詮的話相較,覺得此二遊記的著者蓋不可同日而語矣。岡氏所云六經毒,不獨指科舉制藝,並包括考據義理在內,可謂有識。王氏在同光之際幾為知識界的權威,但脫不去名士才子氣,似乎終於是一個清客,不過在太平之時專門幫閑,亂世則幫忙而已。六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