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日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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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寫過一篇文章,名曰“日本與中國”,其中有兩節云:

“中國在他獨殊的地位上特別有了解日本的必要與可能,但事實上卻並不然,大家都輕蔑日本文化,以為古代是模仿中國,現代是模仿西洋的,不值得一看。日本古今的文化誠然是取材於中國與西洋,卻經過一番調劑,成為他自己的東西,正如羅馬文明之出於希臘而自成一家,所以我們盡可以說日本自有他的文明,在藝術與生活方面為顯著,雖然沒有什麼哲學思想。我們中國除了把他當作一種民族文明去公平地研究之外,還當特別注意,因為有許多地方足以供我們研究本國古今文化之參考。從實利這一點說來,日本文化也是中國人現今所不可忽略的一種研究。中國與日本並不是什麼同文同種,但是因為文化交通的緣故,思想到底容易了解些,文字也容易學些,(雖然我又覺得日本文中夾着漢字是使中國人不能深徹地了解日本的一個障害,)所以我們研究日本比較西洋人要便利得多。”

也正是那時候,我還在燕京大學教書,有一位同事是美國老牧師,在北京多年,對於中國學問很有研究,他在校內主張應鼓勵學生習日俄語文。他的理由是,英美人多習法德語,中國則情形不同,因地理關係上與日本俄國聯繫密切,故宜首先學習此二種言語,而法德各語尚在其次。這個意思實在很對,大約學校也不見得不贊同,不過未曾實行,以至於今。

民國十九年北京大學三十二周年紀念刊上我寫了一篇小文,名曰“北大的支路”,希望學校提倡希臘印度亞剌伯日本的研究,關於日本的一節云:

“日本有小希臘之稱,他的特色確有些與希臘相似,其與中國文化上之關係更彷彿羅馬,很能把先進國的文化拿去保存或同化而光大之,所以中國治國學的人可以去從日本得到不少的資料與參考。從文學史上來看,日本從奈良到德川時代這千二百餘年受的是中國影響,處處可以看出痕迹,明治維新以後,與中國近來的新文學相同,受了西洋的影響,比較起跡步驟幾乎一致,不過日本這回成為先進,中國老是追着,有時還有意無意地模擬販賣,這都給予我們很好的對照與反省。”

這話說了到如今也已是五個年頭了。一個主張,一種意見,五年十年不會有效原也是當然,因為機緣很是重要,這卻甚不容易遇到。其實從甲午至甲戌四十年中事情也不少了,似乎卻總還不能引起知己知彼的決心,有的大約是刺激太小吧,沒有效力,有的又是太大了,引起的反應超過了常度。九一八總是大事件了,然而它的影響在學校則不及,在社會則過。我不知道中國政府到底為什麼緣故至今不辦一個外國語學校,國家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學生習得英文以外的語文,即大學亦都在內。日本語向來只准當作第二外國語去學,而那種第二外國語是永遠教不好學不好的。然而在社會上這些情形正是相反,近年來熱心學習日本語者據說日漸增加,似乎是好現象了,我只怕是不驕便太怯,那即是過。有一個日本人卒然問曰,近來大家學日本話,說是為了一九三六年懂得日本話方便些,是不是?我看他很素樸卻不是故意的問,便只好苦笑對他搖頭道,我沒有聽說。

講到底我是主張學日本語的。我主張在中國學習,如有資力可再往日本一走。學日本語最好有國立的外國語學校或大學專系,否則從私人亦可。學日本語的目的不可太怯,預備做生意,看書報,讀社會科學,幫助研究國學,都是正當的目的,讀日本文學作品,研究日本文化,那自然是更進一步了。語言文字本來是工具,初學或速成者只要能夠使用就好了,若是想要研究下去的,卻須知道這語言也有他的生命,多少要對於他感到一種愛好與理解。這樣,須得根本地從口語入手,還得多讀名家所寫的文章,才能真正了解,不是單靠記憶幾十條規則或翻看幾本社會科學書所能達到的。因此我們的第二個的意見是,學日本語須稍稍心寬,可能的要多花費點時日,除不得已外萬不宜求速成,蓋天下無可速成之事,古人曰,欲速則不達,普通所謂速成實在只是淺嘗,即只學了一部分耳。鄙人讀日本文至今才二十八年,其間從先生學習者不過兩年,卻來胡亂說話,未免可笑,因答應張君已久,不能再拖欠了,只好趕寫,請原諒則個。(廿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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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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