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土撥鼠
為尤炳圻君題《楊柳風》譯本
平白兄:
每接讀手書,就想到《楊柳風》譯本的序,覺得不能再拖延了,應該趕緊寫才是。可是每想到后卻又隨即擱下,為什麼呢?第一,我寫小序總想等到最後截止的那一天再看,而此書出版的消息杳然,似乎還不妨暫且偷懶幾天。第二,——實在是寫不出,想了一回只好擱筆。但是前日承令夫人光臨面催,又得來信說書快印成了,這回覺得真是非寫不可了。然而怎麼寫呢?
五年前在《駱駝草》上我曾寫過一篇紹介《楊柳風》的小文,後來收在《看雲集》裏。我所想說的話差不多寫在那裏了,就是現在也還沒有什麼新的意思要說。我將所藏的西巴特(Sheppard)插畫本《楊柳風》,兄所借給我的查麥士(Chalmers)著《格來亨傳》,都拿了出來翻閱一陣,可是不相干,材料雖有而我想寫的意思卻沒有。莊子雲,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為光也不亦微乎。《楊柳風》的全部譯本已經出來了,而且譯文又是那麼流麗,只待人家直接去享受,於此而有何言說,是猶在俱胝和尚說法後去豎指頭,其不被棒喝攆出去者蓋非是今年真好運氣不可也。
這裏我只想說一句話,便是關於那土撥鼠的。據傳中說此書原名“蘆中風”,後來才改今名,於一九〇八年出版。第七章“黎明的門前之吹簫者”彷彿是其中心部分,不過如我前回說過這寫得很美,卻也就太玄一點了,於我不大有緣分。他的別一個題目是“土撥鼠先生與他的夥伴”,這我便很喜歡。密倫(Milne)所編劇本名曰“癩施堂的癩施先生”,我疑心這是因為演戲的關係所以請出這位癩蝦蟆來做主人翁,若在全書里最有趣味的恐怕倒要算土撥鼠先生。密倫序中有云:
“有時候我們該把他想作真的土撥鼠,有時候是穿着人的衣服,有時候是同人一樣的大,有時候用兩隻腳走路,有時候是四隻腳。他是一個土撥鼠,他不是一個土撥鼠。他是什麼?我不知道。而且,因為不是認真的人,我並不介意。”這話說得很好,這不但可以見他對於土撥鼠的了解,也可以見他的愛好。我們能夠同樣地愛好土撥鼠,可是了解稍不容易,而不了解也就難得愛好。我們固然可以像密倫那樣當他不是一個土撥鼠,然而我們必須先知道什麼是一個土撥鼠,然後才能夠當他不是。那麼什麼是土撥鼠呢?據原文曰mole,《牛津簡明字典》注云:
“小獸穿地而居,微黑的絨毛,很小的眼睛。”中國普通稱雲鼴鼠,不過與那飲河滿腹的似又不是一樣,《本草綱目》卷五十一下列舉各家之說云:
“弘景曰,此即鼢鼠也,一名隱鼠,形如鼠而大,無尾,黑色,尖鼻甚強,常穿地中行,討掘即得。
藏器曰,隱鼠陰穿地中而行,見日月光則死,於深山林木下土中有之。
宗奭曰,鼴腳絕短,僅能行,尾長寸許,目極小,項尤短,最易取,或安竹弓射取飼鷹。
時珍曰,田鼠偃行地中,能壅土成坌,故得諸名。”寺島良安編《和漢三才圖會》卷三十九引《本綱》后云:
“案鼢狀似鼠而肥,毛帶赤褐色,頸短似野豬,其鼻硬白,長五六分,而下嘴短,眼無眶,耳無珥而聰,手腳短,五指皆相屈,但手大倍於腳。常在地中用手掘土,用鼻撥行,復還舊路,時仰食蚯蚓,柱礎為之傾,根樹為之枯焉。聞人音則逃去,早朝窺撥土處,從后掘開,從前穿追,則窮迫出外,見日光即不敢動,竟死。”這所說最為詳盡,土撥鼠這小獸的情狀大抵可以明白了,如此我們對於“土撥鼠先生”也才能發生興趣,歡迎他出台來。但是很不幸平常我們和他缺少親近,雖然韋門道氏著的《百獸圖說》第二十八項雲,“尋常田鼠舉世皆有”,實際上大家少看見他,無論少年以至老年提起鼴鼠,鼢鼠,隱鼠,田鼠,或是土龍的雅號,恐怕不免都有點茫然,總之沒有英國人聽到摩耳(mole)或日本人聽到摩悟拉(mogura)時的那種感覺吧。英國少見螻蛄,稱之曰mole-cricket(土撥鼠蟋蟀),若中國似乎應該呼土撥鼠為螻蛄老鼠才行,准照以熟習形容生疏之例。那好些名稱實在多隻在書本上活動,土龍一名或是俗稱我卻不明了,其中田鼠曾經尊譯初稿採用,似最可取,但又怕與真的田鼠相混,在原書中也本有“田鼠”出現,所以只好用土撥鼠的名稱了。這個名詞大約是西人所定,查《百獸圖說》中有幾種的土撥鼠,卻是別的鼠類,在什麼書中把他對譯“摩耳”,我記不清了,到得愛羅先珂的《桃色的雲》出版,土撥鼠才為世所知,而這卻正是對譯“摩悟拉”的,現在的譯語也就衍襲這條系統,他的好處是一個新名詞,還有點表現力,字面上也略能說出他的特性。然而當然也有缺點,這表示中國國語的——也即是人的缺少對於“自然”之親密的接觸,對於這樣有趣味的尋常小動物竟這麼冷淡沒有給他一個好名字,可以用到國語文章里去,不能不說是一件大大的不名譽。人家給小孩講土撥鼠的故事,“小耗子”(原書作者的小兒子的諢名)高高興興地聽了去安安靜靜地睡,我們和那土撥鼠卻是如此生疏,在聽故事之先還要來考究其名號腳色,如此則聽故事的樂趣究有幾何可得乎,此不佞所不能不念之惘然者也。
兄命我寫小序,而不佞大談其土撥鼠,此正是文不對題也。既然不能做切題的文章,則不切題亦復佳。孔子論《詩》雲可以興觀群怨,末曰多識於草木鳥獸之名,我不知道《楊柳風》可以興觀群怨否,即有之亦非我思存,若其草木鳥獸則我所甚歡喜者也。有人想引導兒童到楊柳中之風裏去找教訓,或者是正路也未可知,我總不贊一辭,但不佞之意卻希望他們于軍訓會考之暇去稍與癩蝦蟆水老鼠游耳,故不辭詞費而略談土撥鼠,若然,吾此文雖不合義法,亦尚在自己的題目範圍內也。
中華民國廿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在北平,知堂書記。
補記
《爾雅》,《釋獸》鼠屬雲,鼢鼠。郭璞注云,地中行者。陸佃《新義》卷十九雲,今之犁鼠。邵晉涵《正義》卷十九云:“《莊子·逍遙遊》雲,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今人呼地中鼠為地鼠,竊出飲水,如莊子所言,李頤注以偃鼠為鼷鼠,誤矣。”郝懿行《義疏》下之六云:“案此鼠今呼地老鼠,產自田間,體肥而扁,尾僅寸許,潛行地中,起土如耕。”
以上三書均言今怎麼樣,當系其時通行的名稱,但是這裏頗有疑問。犁鼠或系宋時的俗名,現在已不用,不佞忝與陸農師同鄉,魯墟到過不少回數,可以證明不誤者也。邵二雲亦是同府屬的前輩,乾隆去今還不能算很遠,可是地鼠這名字我也不知道。還有一層,照文義看去這地鼠恐有誤,須改作“偃鼠”二字才能夠與“如莊子所言”接得上氣。紹興卻也沒有偃鼠的名稱,正與沒有犁鼠一樣,雖然有一種小老鼠俗呼隱鼠,實際上乃是鼷鼠也。
郝蘭皋說的地老鼠——看來只有這個俗名是靠得住的。這或者只是登萊一帶的方言,卻是很明白老實,到處可以通行。我從前可惜中國不給土撥鼠起個好名字,現在找到這個地老鼠,覺得可以對付應用了。對於紀錄這名稱留給後人的郝君我們也該表示感謝與尊敬。
(廿五年一月十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