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的種子
寺田寅彥是日本現今的理學博士,物理學專家,但是,他原是夏目漱石的學生,又是做俳句寫小文的,著有《藪柑子集》等幾種文集。本來科學家而兼弄文學的人世間多有,並不怎麼奇特,關於寺田卻有一段故事,引起我的注意。據說在夏目的小說《我是貓》裏有寺田描寫在那裏,這就是那磨玻璃球的理學士水島寒月。《貓》裏主客三人最是重要,即寒月,美學者迷亭,主人苦沙彌,他們只要一出台,場面便不寂寞。我們不會把小說當作史傳去讀,所以即使熟讀了《貓》也不能就算了解藪柑子的生涯,但不知怎地總因此覺得有點面善,至少特別有些興趣。寺田的隨筆我最近看到的是一冊《柿子的種子》,都是在俳句雜誌《澀柿》上登過的小文,短的不到百字,長的也只五百字左右。計算起來,現在距離在“保登登幾須”(雜誌名,意雲子規,夏目的《貓》即載其中)做寫生文的時候已經有三十年了,寒月當時無論怎樣有飄逸之氣,於今未必多有留余了吧。他在末尾一篇《說小文》中說:
“假如那學生讀了《藪柑子集》,從這內容上自然可以想像出來的昔時年青的藪柑子君的面影,再將現在這裏吸着鼻涕涉獵《性的犯罪考》的今已年老的自己的樣子,對照了看,覺得很是滑稽,也略有點兒寂寞。”但是葉松石在所著《煮葯漫抄》中說得好:
“少年愛綺麗,壯年愛豪放,中年愛簡練,老年愛淡遠。”雖然原是說詩,可通於論文與人。若在俳人,更不必說。其或淡或澀,蓋當然矣。
“託了無線電放送的福,我初次得到聽見安來節和八木節這些歌曲的機會。
這在熱鬧之中含有暗淡的絕望的悲哀。
我不知道為什麼連想起霜夜街頭洋油燈的火光來。(案此系指地攤上所點的無玻璃罩的洋鐵煤油燈。)
但是,無論怎麼說,此等民謠總是從日本的地底下發出來的吾輩祖先之聲也。
看不見唱歌的人的模樣,單聽見從擴音機中出來的聲音,更切實地感到這樣的感覺。
我覺得我們到底還得拋棄了貝多汶和特比西,非再從新的從這祖先之聲出發不可吧。”這是寺田的隨筆之一。他在日本別無政治關係,所以不必故作國粹的論調,此蓋其所切實感到的印象歟。別的我不甚清楚,但所云民謠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祖先之聲,而這裏又都含有暗淡的絕望的悲哀,我覺得很是不錯。永井荷風在《江戶藝術論》中論木板畫的色彩云:
“這暗示出那樣暗黑時代的恐怖與悲哀與疲勞,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正如聞娼婦啜泣的微聲,深不能忘記那悲苦無告的色調。”正可互相發明。不但此也,就是一般尚武的音曲表面雖是殺伐之音,內里還是蘊藏着同樣的悲哀,此正是不大悖人情處,若叫囂恣肆者蓋亦有之,但這只是一種廣告樂隊,是否能深入民間大是疑問也。隨筆文有一則云:
“在《聊齋志異》裏到處有自稱是狐所化的女人出現。
但是在許多地方這些只是自己招承是狐而已,大抵終於未曾顯出狐的真形來。
假如在她們舉動的什麼地方即使有些神異之點,但這或者只在為多智慧的美女所迷的忠厚老實的男子眼裏看去才見得如此,這樣地解釋一下,許多事情也就可以自然了解了。
雖然如此,在此書里表現出來的支那民族中,有所謂狐這超自然的東西曾經確實地存在,不,恐怕現今也還仍舊存在着,那是無疑的了。
這在某種意味上不得不算是可以歆羨的事。
至少,假如不是如此,這部書里的美的東西大半就要消滅了也。”《聊齋》善說狐鬼,讀者又大抵喜狐勝於鬼,蓋雖是遐想而懷抱中亦覺冰森有鬼氣,四條腿的阿紫總是活的乎,此理未能參透,姑代說明之如此。日本俗信中亦有狐,但與中國稍不同。中國在東南故鄉則無狐,只知有果子狸之屬,在北京有狐矣,但亦不聽見人說如《聊齋》所志者,不然,新聞記者甚多,有不錄而公諸同好者耶。由此可知狐這超自然的東西在中日均有,大同而小異,在《聊齋》者則是《聊齋》所獨有,文人學士讀了此書心目中遂有此等狐的影象,平民之不讀書或不知遐想者仍不足與語此也。《聊齋》寫狐女,無論是狐而女或是女而狐,所寫還只是女人,不過如自稱是狐所化的女人一樣,借了這狐的幌子使得這事情更迷離惝怳一點,以顛倒那忠厚老實的男子的心目而已,至於狐這東西終於沒有寫出,實在亦寫不出也。何也?方為其為女人也,女人之外豈復有他。若其未超自然時則即是綏綏然狐也,欲知其情狀自非去問山中之老獵人不可矣。清劉青園在所著隨筆《常談》卷一中有一則,可資參考,今抄錄於後:
“邊塞人以鳥銃弓矢為耒耜,以田獵剝割為耕耨,以猛虎貪狼狡兔黠狐為菽粟,以絕高陵深林茂草為膏壤,平生不言妖異,亦未聞因妖異僨事者。余曾與三省人談,問其所獵皆何等禽,答曰,難言也,自人而外凡屬動物未有不以矢銃相加者,雖世傳所謂麟鳳之屬尚不能以倖免,況牛鬼蛇神几上肉乎。余首肯曰,亦人傑也。”(七月廿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