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們是小棉襖(二)
01,
時至歲末,他才敢打一個電話給家裏。
“媽媽,今年過年我又回不去啦。”
“哦,知道啦,我們都很好,都還年輕着呢,行了,我和爸爸還要去館裏打羽毛球呢,你自己在外可要注意啊。”
他們的對話結束后,他就回到了崗位上。
因為疫情,就地過年的命令一出來,他就想,怎麼和媽媽說呢,自己一年多都沒回去了。
自己參加工作時,媽媽送他說了一句話,要他忘記“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句話。
可是,他還是把這句話刻在心底了。
他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告訴他的話,立世者,家豐國剛,國家強大,家就安全了。
因為這個命令,他和家裏就改了聯繫時間,他磨磨蹭蹭的拖到年尾。
還在心底打了幾張完美的稿子,組織半天的語言,思前想後的給自己找了一本厚實的筆記本。
自從他畢業開始,進了部隊,頂起了單身貴族的帽子,媽媽原本只關愛自己老頭的心思就又廣泛了。
學會在他的耳邊吹風,問他哪類女孩適合嫁給軍人。
也不知古靈精怪的媽媽是跟了時下最流行的追婚隊伍的大幫哄,還是真想抱一個小小棉襖玩玩。
他可怕媽媽臨場發揮的那些繁文縟節,要他多和七大姑八大姨聯繫,找一個能擔得起媒介的人。
誰想,一個糾結很久的話,就這樣簡單的結束啦。
他坐在桌前愣着,盯住還沒有來得及打開的本和滿管油的筆。
他一時覺得自己的大腦空蕩蕩了,揪了一下頭上的短髮,順手後腦殼也被他敲了幾下,發出咚咚的響聲。
心裏升起疑問,是哪裏錯了嗎?他都不知道是自己的覺悟低了還是自己的覺悟被媽媽偷走了。
上大學的那會兒,他也是沒有假期的,這是他報考軍校之前不知道的事。
原本就想等進了部隊,自己的時間就不是自己的了,那就在大學時利用假期陪陪媽媽爸爸吧。
結果,所有的假期,他一直在學校的安排中。
現在,電話打完了,他突然不知道該幹嘛。
把手裏的厚本打開,在第一頁上寫了一句話:媽媽的小棉襖有點薄了。
這時電話再次響起,他很快的拿起接聽。
“哥,今年你也不回家了吧?”曾安聲音里還是熟悉的味,聲音里還是有那麼一點家鄉味,只是更沙啞些。
“嗯,你也是吧?”他聲音里透出興奮,還很活潑,是聽到這個電話的聲音而興奮的。
“那就好,我會在年夜值班時向你報平安的。”曾安放下了電話,他現在越來越像他。
他拿着電話的手一時不知道該放哪裏,這個傢伙,言簡意賅的越來越有檔次。
難道自己平時就這樣的和他講話的嗎?
今夜兩通電話都給他了一個下馬威,簡短還幹練,甚至都沒有給他留下問候的時間。
他仔細的想,自己和曾安在一起的時候話確實不多,都是曾安向他問的多。
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媽媽總說他是一個話癆。
填志願時,他問過媽媽,萬一以後不能在她身邊時,她會不會很難過。
結果媽媽滿臉的喜慶和他說,別把自己當塊寶,可算把你養大了,你一上了學,我終於可以有自己的空間了。
他聽完一時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這個突然有點瘋狂的媽媽,怎麼突然就沒有了大家閨秀的模樣了。
看外面的天越來越晴朗,瓦藍的透出通透靈氣,再回頭看媽媽一直在忙着擺弄他愛吃的果脯,他的心情卻沉重許多。
媽媽面上越是顯得輕鬆,心裏的難過越是重的。
自己的媽媽自己還是了解的,誰讓他是媽媽做夢都想要的小棉襖呢。
他在自己的房間裏聽音樂時,鄰居來串門,就聽媽媽小聲的勸那個鄰居。
孩子都大了,早晚都會飛的,離得近工作忙也不一定見天的來陪你。
再說,他不願意走遠,你自己說不定還覺得人家沒出息呢。
他在房間裏聽了很久,最後實在是待不住了,夾着腿跑出房門。
他進衛生間的時候還聽到鄰居問他:“哎,你在家呢?我看這考完試的孩子都出去旅遊了,你咋沒去呢?”
他在衛生間門就要關閉時大聲的說:“我不出去,我媽媽還指望我給她當小棉襖呢。”
鄰居在他在衛生間裏自由的發揮時,忙不迭的和媽媽說:“瞅瞅,好孩子都交給國家了。”
媽媽頭腦一直是巔峰時刻,眼角瞧他飛奔的樣子,就知道他在屋裏憋壞了。
“那壞孩子就都成了小棉襖了不成?”兩個大人在交流孩子的時候可不管是誰家的,知道是誰生的就好。
媽媽都是會在心底自誇的,這一點他是最有發言權的。
現在,他做不了媽媽的小棉襖了,他的工作不允許。
不過這個選擇可是他自己做的,他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想着,就要過年了,怎麼也得像那麼回事的辭舊迎新吧。
看了一下時間,是要值班了。
和媽媽說完不回家過年了,他心裏的那塊石頭就輕了許多。
02,
曾安放下電話時,摸摸自己的頭,他還不相信眼前的是不是自己。
自己現在都敢這樣和老連長說話啦?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他環視一下周圍,見一個戰士也在往他這裏看,他掩不住偷笑的眉眼,光明正大的在軍帽下大放異彩。
他那賊賤的表情,就好像在一大籮筐個大飽滿紅皮的大棗里挑了一個最小的棗,滿足感頓生。
此情此景可不是那年的他啦,浴室里的小白羊,夾着尾巴做人,都成了過去。
曾安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言行舉止都把老連長學到位了,甚至更勝一籌。
他除了學會他板臉時的模樣,除了把戰友當做親兄弟,除了弄了幾塊疤痕在身上,他身上已經沒有學生味了。
他也會時常在空閑時把自己的特長拿出來秀秀,他愛吹口風琴。
他的這個愛好據說還是一個遺傳,遺傳於遠方的爺爺。
他和家裏也是剛通完話,說自己要服從命令,就地過年。
家裏人都能理解他,他現在可是國家的人,國家的事重於泰山。
曾安按按肩膀,覺得自己的個頭又長高不少,肯定超過老連長的肩膀。
想到個頭,就想到自己常被他按頭的時候。
那個傢伙可也是很讓人嫉妒的,除了常用那雙手按壓他的個頭,還會用手彈結他,據說他的薩克斯也是吹的極好。
可惜了那個傢伙一副面相,在部隊裏都被塞黑了,要不拉上什麼舞台,也肯定是個什麼國粹的台柱子。
曾安想連長的時候忘了自己的當初,白凈的嬌柔,一副驚弓水鴨的模樣。
曾安給媽媽發了紅包,以前都是媽媽給他發的,他可要改改這個習慣,以後媽媽需要他來照顧。
一想到媽媽,就想到那個女孩。
大院裏新來了一個女兵,短短的頭髮,除了精神沒別的詞形容。
曾安想着一會給老連長報平安的時候,也順便說一說,自己喜歡了一個女孩。
03,
人生就是一場旅行,喜歡旅行的人不一定是愛上了風景,可能是愛上了那種心情。
走的地方多,心胸也就大了,再看一遍走過的景色也是不一樣的。
他能給自己的人生做一個規劃,和那次旅行的地點有很大的關係。
中考結束后,爸爸找了一個艷陽高照的天,開車帶他去了一個地方。
那是一條寬敞的公路,向前望去藍天和青山真有天際盡頭,浩渺無垠的遐思。
爸爸把車停在路邊,告訴他,這段路只有八米寬是我們的。
他一時沒有解讀明白,就見公路兩旁茂密的樹木里有綠色鐵絲網,鐵絲網上隔一段就會有一個監控器。
隔起來的鐵絲網兩旁長滿了花草樹木,若不仔細瞧着,還會以為藏在綠色植物里的鐵絲網是要輔助一些倒歪的樹木。
一些山槐的枝丫穿插在網眼裏,這面兩棵,那面兩棵的長着。
這個季節正是槐花要開過季時,枝條上勉強的頂着些疏散的花珠,還在堅挺着花蕾,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鐵絲網兩邊一大片黃色夜來香開得嬌嫩,引來一群蝴蝶和蜜蜂翻躍鐵絲網,一會在這面的花朵上落下吸吮花露,一會又去那面跳個舞,不亦說乎。
天空的藍色在地上蒸氣里成了夢澤,沒有風,夏天是一個好季節,人們是不會輕易在心底生出悲壯的。
爸爸突然的嘆了口氣,指着這段路,搖搖頭,咽下一些話。
他們瞧了好一會兒花草,瞧那些蜜蜂勤懇忙碌着,瞧一隻蝴蝶落在車窗上,爸爸才說話。
這道路兩旁的鐵絲網就是國界了,那幾隻蝴蝶顯然是國際慣犯,不過看來它也不怕什麼條規框框的,因為沒有哪條明文規定花和草的種子不能越國界,蟲和飛鳥也要辦護照的。
爸爸的風趣顯然是要逗他說話,他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問他問題了。
見他還是趴在車窗上看外面的蝴蝶,以為他沒有聽懂,就又說一遍那是國界。
他抬起疑問的臉,爸爸說前面的雕塑會告訴他,這條路的故事。
其實,他聽到了,只是他沒有在課本里學到,只有這八米寬的道路是怎樣來的,是怎樣的一個歷史,衍變成怎樣一個風霜故事。
中國的文化史很長,及其奪目讓世人感嘆的是在衛星上也能看到的長城。
可這裏經過了什麼,這條狹窄的道路是經過了什麼,剩下的又是什麼,怎麼會這麼狹窄,讓人有種呼吸受阻的驚駭。
不遠處有一片平坦的地方,松柏挺着粗獷的樹榦在風裏挺立,有一個高約幾米的人像坐落在那。
那裏已經有一些人圍觀,指指點點人像旁的石碑。
吳大澂,清朝人,是他背着土字碑向這裏走了幾十里路,這樣才有了今天這塊狹小的地方。
我們的寸土寸金來之不易,要珍惜,要記住。
一個當地導遊充滿激情的講着,看他那雙激情四溢的眼睛,就知道他很想把歷史在一次反演一遍。
他的激昂和氣勢讓圍觀的人都感到了氣憤,他和爸爸在一旁聽着,靜靜地向吳大澂敬了一個禮。
那時,他就想起了一句話,先憂後樂的百年哲言。
文人留的是文字,忠骨留的是精神,繁華盛世要的是思考還有捍衛國家。
他在心裏給自己下了一個決心,做不成媽媽的小棉襖,那就做國家的小棉襖。
04,
曾安在零點的鐘聲剛響起第一聲就給家裏人報了平安,他很小聲的問媽媽,收到紅包要做什麼。
媽媽想也沒想的說,你快努力的給我帶回來個媳婦吧,我就把攢起來的紅包都給她的。
曾安真想說,他認識了一個女孩,說不定就能成為媽媽的小棉襖呢。
老連長前些日子還說,等他結婚了,就生一個小棉襖給媳婦。
曾安激活滿腦子的細胞也沒聽明白,為什麼小棉襖那麼吃香,都要小棉襖,誰給小棉襖遮風擋雨呀。
現在他是知道了,原來獨生子的老連長是想家了,想家裏的媽媽沒人照顧。
曾安撥了號碼,等着老連長說話,好半天那頭才有聲音。
“哎,你這個小孩,吃餃子啦?”連長的聲音摻雜些歡快,應該是剛和家人拜完年的緣故。
“吃了,想知道你都好嗎?”他又聽到連長打了一個噴嚏,聽出來鼻音有些重。
這個噴嚏讓他的鼻子也一下酸了。
他知道,他若問他怎麼啦,他肯定會說,風太大,迎風流淚的毛病又犯了。
他肯定又是在值班!因為他記得老連長說過的話,當一個好連長,就要先愛護自己的兵。
“哥,我這有棉襖,給你穿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