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車之鑒之活着(一)
老九已經八十九歲了,身下的六個弟弟妹妹們都悄默聲的沒了。
老九是這支里的老大,在族譜那才排老九的。
可是他天生的反骨根本就不安族譜行事,一直我行我素的頂着老大牌位橫行在哥幾個之上。
老九家是老四平城那,那裏有一處斷牆,就是那種用黏土夯實的老城牆。
城牆上有許多小洞,他和幾個撿糞的孩子總會從那些小洞裏掏出黃銅色的彈殼。
這些彈殼被老九積攢在一個破舊的木箱子裏,金燦燦的。
老九心裏有一個夢想,他想要和七爺一樣,也穿上一身軍裝。
然後在城牆上扯着脖子喊:“沖啊!”
七爺走的那會兒還沒有現在的老九大呢,若是活着也是個風情萬種的人。
這話是太奶說的,太奶長得就是極美的人。
她對自己生的孩子也是極愛的,特別是幾個還識文斷字的男孩子,那個愛護就像一隻紅毛的九尾狐,撲啦啦的毛尾巴下藏着一球毛茸茸的小狐狸。
翻過來哪個小狐狸都是風情萬種的,只可惜,那些年的兵荒馬亂小狐狸們都翩翩飛舞上了戰場,一個一個的走出門,一個一個的沒有了音信,然後一個一個的在祖墳那留下了一堆黃土。
老九吃奶時,太奶穿着一身棗色長褂,衣襟上綉着金絲雲團,滾着金色牙的褂上也綉着同色的棗色牡丹花。
太奶緊閉雙眼,憋住胸口裏的人間濁氣,躺在頭高腳低的棺槨里就是不咽氣。
直到有人說,老九來了,她才睜開狐狸眼,臉上笑出璀璨。
老九被奶媽抱起,白胖的小手伸向太奶,呀呀半天說著一個字,奶,奶,奶。
太奶一連說了幾個好,好,好……方吐出了胸中的人間最後一口氣,狐狸眼閉得緊緊的。
老九的狐狸眼就遺傳了太奶的,迷人得很。
太奶走的風光,二十幾個人抬着棺槨,一步也不落地的向北山一塊風水寶地奔跑。
據說,那塊寶地很有講究,前有山,後有靠,左青龍,右白虎的旭陽高升地方。
這是一塊保佑子孫富貴延綿的地方,三仙洞旁。
可惜,老九沒有看到家裏的輝煌,他懂事的開始家裏就很窮,根本就沒有啥大仙給他家留下什麼奇珍異寶。
老人說,他家的富貴都被太奶帶走了,以後的就得靠兒孫自己個再去重整江湖了。
老九上學早,是因為家裏人記得太奶的交代,這個孩子是家裏的定海針,一定要好好地培養。
老九十來歲時,家裏一鋪被子蓋上七八個人,這七八個孩子都是挨肩的年齡,個個都跟餓狼似的瘋長。
家裏的衣服和褲子就跟不上趟了,老九就想了一個法子,誰表現得好,就穿上好衣服出門辦事。
孩子們都想有一套自己的衣服,所以,為了能穿上褲子出趟門,這幾個狼崽就拼了命表現。
在家裏土牆上做數學題,畫家裏大門前的那條通向外面的大路。
在老九眼裏,這些很認真的狼崽都有了那麼點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少年模樣。
儘管如此,他家裏那條半新的綠色褲子,還是被老九霸佔了。
老九在弟弟妹妹眼裏就是家裏的家長,誰有啥資格都是他說了算。
他們已經習慣敢怒不敢言的躲在被窩裏,眼巴巴的看老九,等他一聲號令,然後衝出家門。
他們眼裏,老九就是那條人見人愛的褲子。
老九今天就穿上了家裏的新褲子,半新的褲子把老九白皙的臉襯托出一點書生氣。
“你為啥要當兵?”武裝部的人鼻腔很重,聽得出是陝西人。
“我想打仗,我想穿綠色的軍裝。”老九一臉認真的回答。
“你咋想打仗了?現在好不容易解放了,你還想打哪去?”大隊書記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腳。
老九趕忙的轉頭看,他生怕那一腳踹破了他的褲子。
武裝部的人見他這樣,就知道,他家裏肯定不富裕,要不那一腳也是使了力氣的,他不叫疼只是顧着褲子。
老九就被錄取了,他還會寫幾個字,也是人家看中的。
老九穿着一身綠色的新衣服,把家裏那條褲子光榮的傳給老二。
老二就像領到了神聖的使命,穿着丐幫也不稀罕的沒有色衣褲,抖抖索索的接過去,感激的淚花和着鼻涕流下來。
從此老九就有了自己的衣褲,一直穿到如今。
老九在姑娘家的陽台那逗着窗外的孩子,他姑娘家是一樓,是那種沒有物業敞開式的樓群。
外面就是一個菜市場,自發組成的一個很大的菜市場,人聲鼎沸時都能烘托出一輪紅日。
規模大了,需求也大了,有些人就會帶着孩子來賣菜,還有人也會帶着孩子看賣菜的。
七七八八的人,穿什麼樣的衣服都有。
老九每次看到有人穿着綠色的衣服就激動,特別是那些他沒穿過的迷彩服。
他回頭看眼客廳的那張單人床上,深綠色的鋪蓋,規整的有些發白,他眼角抖了好幾下。
老九剛到部隊時,沒想過整齊的被褥是要蓋在身上的,他還以為那是給隨時準備上戰場時用的。
所以,他一直都是把被子打成一個桶狀態,自己每天立正式的鑽進桶里睡覺。
就連想放個屁,老九都憋着,他怕把被型崩壞了。
剛摸到槍那會,老九渾身都抖,手指亂摸,感覺放哪裏都不合適。
他腦子飛轉,眼前都是子彈在飛,他還惦記家裏的一盒子子彈殼呢。
他清楚地記得,那些子彈殼上的味道,一股子臭臭的銹味。
他還想把那些子彈殼拿到戰場上去,讓後來的人知道,勝利的號角聲里也有他的身影。
老九望了菜市場裏熙攘人群,他背起手溜達到客廳里的木椅上坐下,聞着屋裏潮濕的味道,聽着外面的熱鬧,又開始打呼了。
老九又端起槍,滿身負荷貓着腰進了樹林裏,他左躲右閃的匍匐向前,耳邊嗖嗖的飛着子彈聲。
他的戰友躲在了洞裏,在等他帶回來的水還有命令。
這是老九做了好多次的夢,他根本就沒有上過戰場,那會子他正好得病了,錯過了上戰場。
他也沒有打過槍,因為會寫幾個字,長相也白凈,就做了營里文書。
那個時候,當兵的人不願意當個文書,覺得沒有陽剛的味道。
還有人,覺得當了兵不上戰場都對不起每天的公糧。
老九就是這樣和連長說的,結果,連長鼻子歪歪的把他罵了一頓。
“我要是認識那些字,用得你這個賣槽子糕的。”連長的聲音在老九的耳邊嗡嗡的響。
連長這回也沒上了戰場,是因為一條胳膊上的梅花彈片好不好的鑲嵌在胳膊彎那。
取出來,胳膊就廢了,可能就剩下半截,不取出來還能在部隊裏獃著,就是天天的疼。
老九老老實實的了,他可害怕連長後來說的話,說是不聽話就給他家裏打電話,看看他們是怎麼教育出來這麼個不聽話的孩子。
老九害怕,他傻乎乎的相信了。
直到他也當了連長,才知道連長是個騙子,那時的電話咋就那麼好打。
老九當了連長,害怕的事更多。
他害怕子彈不夠,他害怕戰友受傷后的模樣,害怕新來的兵哭爹喊娘的要打仗。
這時他就想起了連長,想起了連長騙人的把戲。
老九也會騙人了,那時他二十七歲,正好和一個姑娘相親時。
頭一天他接了家裏人寄來的信,說收到了他寄過去的舊衣服,小一點的孩子們都能穿着衣服去上學了。
二弟也穿着一身半新衣服去相親了,人家那頭一看二弟穿着的衣服就點頭同意了。
說家裏有一個當兵的,這人家肯定可靠。
他就在晚上躺進被窩裏,想着自己曾經也想讓二弟到部隊裏,不為別的,就為了將來好找個對象。
現在好了,二弟那頭是定下了,就看明天自己的了。
天亮時,老九被帶到一個木房子前,介紹人說,姑娘說在這裏見面能看到全身。
老九奇怪這是個什麼理由,就站在木房子那仔細的瞧。
靠着幾棵大樹的木房子有些破爛,好多大窟窿都像拳頭那麼大,老九心裏默默地查了十幾個后,就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
“你很好!”聲音清脆,聽得老九脖子以下都不會動了。
老九在客廳那睡了好一會兒,夢到老伴油黑的長辮子,一臉的嬌羞躲在樹后等他。
窗外的市場上有一個攤位用了喇叭,一聲一聲的叫賣聲傳到了屋裏。
老九的姑娘本來要賣了這個房子的,說是給父親換一個清靜的地方。
老九搖搖頭說,自己習慣熱鬧了。
老九不是真的喜歡菜市場熱鬧,他習慣部隊裏大聲報道的聲音,南腔北調的聲音,着急了罵人的聲音,還有些忽高忽低的想要尋找的聲音。
老九剛見到老伴就騙了老伴,說自己家裏的二弟也相親了,就等他結了婚,那頭就結婚的。
老九的老伴第一天就答應了他,倆個人換了一塊手帕,第二天啥也沒有說就搬了行李。
後來老九的老伴總是笑罵他,騙人都不帶打草稿的,也不知跟誰學的。
老九抱着孩子笑呵呵不說話,心裏不知道把老連長誇了多少次,原來騙人也有講究的。
老九想着這些,嘴角不自覺地翹起來,眼睛眯縫着,呼嚕聲又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