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座山上的路

01 一座山上的路

自序:隨手記下了身邊的事與人,所有人身上都有借鑒的地方。

於是,啰里啰嗦的講了所遇所見的事。

每一章既是開始也是一個結束,既是獨立的也是相連的,亦真亦假,易甄別。

我上大學的地方,是一座奇美的山城。

剛上大學那會兒,我現在的導師總是和我們講,把這座城一分為二的那座山上有一個奇妙的地方,那兒上面的世界,能讓心有夢想的人,看到自己未來的路。

當然,翻過了那座山,還能見到與這裏不一樣的世界,還極有可能遇到一個與現在不一樣的你。

山城的周圍有許多高山,晴天時,城市裏的高溫雲氣也是裊裊,熏得你眯起眼睛都看不到山頂。

更不要說雨天時,從半山腰開始都是雲霧繚繞,奇妙的地方就是雲多吧,把自己當神仙想了,我心裏說導師是一個騙子!

不就想把我們騙出大學城,省的每天朝五九晚的蹲在課堂上,要麼睡覺,要麼看科幻故事。

一副生無可戀的活着,抱怨天為何突然下雨,超市為何關門太早等等雞肋的事情。

最神仙的就是打着維和部隊的旗號,去大學城犄角旮旯樹影下拆散梁山伯和祝英台。

導師好像聽到我的腹語,微笑看我,她此時是無法形容的美好。

她從認識我開始,總是催促我向前,變着法兒的在我周圍幻化,用好多的新鮮的新奇,替換我的一個又一個新型電子產品。

最後我還是被她的驚奇奇葩說吸引到山腳下,她就在我交出所有的通訊工具和錢財時,準備帶着我想要的美好飛躍上了眼前這座山時,隱身了。

這山腳下荊棘茂密,山石零碎,無處下腳。

我要登上這座山,去看山上面的世界,去見另一個我。

這樣的亂石荒野,蚊蠅歌舞,讓我一時驚愕。

瞧着周圍沒有人,不如把攀登改做攀爬吧,我便不顧形象了。

我和山的默契,相偎相依的從上午艷陽高照開始。

為了我的好奇,為了能證明自己來過,為了山上可能存在的奇妙,我沖山頂燦爛一笑,就開始了攀爬。

不知道走了多久,腳下的青草變了好幾次模樣,荊棘也學會了乖順,原來密集的腿和胳膊刺痛,變得稀稀拉拉的扯我的衣袖和褲腳。

腳與鞋子裏的土石廝磨,然後讓一條帶顏色的路出現在我身後。

走得久了,氣喘吁吁,再回頭,才發現我以為的彩色路已經被枯葉掩蓋住了,不好尋找,於是,一時蠻勁兒上了頭,帶着些惱羞的雲彩飛奔出去。

這樣的蠻勁和山貓近似,半山腰開始,鞋子裏的石子也不硌腳,腳踝也不怕矮樹枝的刮蹭,一切都好像因為我的蠻勁都變得溫柔。

腳和大地摩擦,心裏也就平和了,山不在是高山,自己也不在是奔跑如狡兔的自己。

上了山頭,原本以為應該是赫然一亮。

結果是山頭的那一頭,還是一座山頭,一座山頭連着一座山頭的連綿起伏。

沒有驚奇,也沒有異能世界。

那一座座的單純青色的山頭最後面,霞光萬丈的延伸出一條金色的蜿蜒江河。

蜿蜒平靜的江河,波光粼粼,甩出一條遙遠的曲線,寬廣飄逸柔潤的像絲帶,夾纏在每一座山腳,一直延伸到我站在這裏的地方,我登上山頭的山腳下。

灑目望去,這條纏繞山腳的金色江河,更像是許多人走出來的一條路。

我站在的這個山巔只是千奇百巧的山巒一隅,導師是一個騙子嗎?顯然不是。

那條河的旁邊確實有一座城市,輪廓上和我的大學城不一樣,只是太遠,沒有燈光打造下,看到的都是蒼白混沌的霧氣。

這山上的世界,單純的純粹,青綠與金黃明凈的兩種顏色,聖潔到覺得自己一身的白色都是多餘。

躡手躡腳的在山上徘徊,在山脊樑上怯怯的環顧,才感覺到,純凈的美在高山上向遠方,向無以倫比的四面的連綿起伏的山傾瀉。

一時找不到是用氣勢磅礴,還是千奇百怪來形容山上的景象。

索性趁着天光余亮,就在山脊上行走了一段,看看能不能找到導師說的奇妙。

走了一段,在一塊巨石的後面,有一處木板搭建的陋室。

在外觀看狹窄的陋室只能裝一個半人的那樣,斑斕的青苔已經腐蝕到了陋室屋頂。

這裏難道是奇妙的地方?是不是進去了,我再出來就會變成了心裏想的那樣的人。

我連忙在心裏打了些草稿,巍峨聰慧的詞一下從我的大腦里顛沛流離,就把我一個空殼篩篩抖抖的推向前。

小屋門悄聲打開時,我心裏居然喵了一聲,這可能是心裏的那個我,做賊心虛的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神靈怎麼也不會怪罪一個好奇的路過的貓吧。

小屋裏什麼也沒有,乾燥又乾淨的和一旁的巨石一樣,高冷。

既不像神仙修渡的地方,也不像有過道家在此修仙,就在我要關上門的那刻,眼角掃到一處。

那是我的手一直把着的木門上,一面鮮艷的小紅旗。

小紅旗的鮮艷依舊,我心裏想,這樣的鮮艷,難道是有人剛來過的?

門上還掛着一個本子,本子在一個很結實的塑封袋裏,看得出本子很有年頭的樣子。

好奇心和陽光一樣,光明磊落的綻放。

我生怕打開后,那些紙張上的修仙咒語就會煙消雲散,所以小心翼翼地把本子從塑封袋裏拿出來,輕輕翻開細細的瞧。

本子最上面是手寫的字,一個可以說是對陋室的簡介,筆跡上能看出來已經被描寫過的。

上面大概的意思說,九十年代前這裏原來是一個森林瞭望防火台,因為一些原因在另一座山上建了新的。

這山上條件困苦,原本在這裏值班的人員都是黨員和預備黨員。

現在,廢棄了以後,在春秋時節,每天上來的自願者,都是各個單位的退休人員。

小本兒上寫了很多名字,看來他們也是有組織上山來的。

隨手翻到一張,輕聲讀出:遲建國,61歲,群眾、陳保軍,62歲,黨員、杜報國,64歲,黨員、龍大陸70歲,黨員、小鳳,15歲,團員(預備黨員)……

又翻了幾頁,有些名字是重複的,往後面的字跡已是看不清楚了。

把小本收好,把小紅旗平順了幾下,才把木門關好。

順着來時路,又回到剛上來的那個地方。

心裏默然,那時候的名字真好記,簡單易懂,身份也是很清晰,沒有一連串的後綴。

頃刻思緒全無,我竟如一個空殼人,在山巔上長久的向遠望。

山綿如此的韻律,是被風吹出來的漣漪,還是被雨淋浸透的渦旋,都不是……是被時間洗禮,滌盪出風格迥異。

放眼望去峻茂的山領,壯麗的起盪,在這山巔上向下,大樹連成排的生長,根須也是錯綜複雜的盤亘在相連的山石上。

想是那句“萬類霜天競自由”用到這裏也是可以的。

倒是那條金色的江河緩緩地流淌,更像是山的喘息,這喘息彎曲成波盪,滋養了連綿不絕的山巒。

剛登上山頭時,自我開始膨脹,以為佔了山就是王者。

心理狂躁,如鼓槌,要尋山石捶打,尋粗長的樹木捶打。

在山脊上轉了幾圈,尋找可以留下名字的地方。

現在,那個能寫名字的陋室里的小本子,讓我覺醒。

最高的山不是攀爬的,是心裏的那座高山。

最美的不是遠方,是自己走過的。

我好像不是為了爬山才這樣的歇斯底里,才這樣的在腳底處磨出幾個水泡,才這樣的把自己搞得像一個原始人。

我是為了尋一條能看到外面世界的路!

我的路,是此時我自己的一雙腳。

我的腳踩在哪裏,哪裏就是路,自己走出來的路。

這條路亦是留不得腳印,也不能追尋旁人的,更是不能後退的。

就像那條看似溫柔的金色河流,不知到哪裏也會澎湃,也會激昂,她是在用生命畫出來一條曲線。

終於想明白了,導師要我上山的意圖。

兩腳站好,面對金色的河流,鳥瞰純色深遠的山,滿眼皆是通暢,忽感胸腔清涼,霎時我的好多東西都不見了,包括困頓,包括牢騷。

此時才敢問自己,一路的風景是不是都還記得?虯根曲繞的樹木是不是最美的?腳掌上的荊棘刺梗是不是已經柔軟?

環顧了四方,夕陽已不在,下山的山坡已經開始漸變黑色,看不到哪處可以穿出一條路的樣子。

摸摸頭,眼目明凈,告訴自己要記住,不怕!路不是在眼睛裏是在腳下。

不必擔心向山下的陡峭坡峰,就大大方方的把生了水泡的腳踏在地上,一步一結實的踩出自己的腳印,哪怕還是會被青草掩蓋。

讓自己走出霸王龍的氣勢,向那條金黃色的河流旁大片星光點點衝去。

下山,手足舞蹈的花式步子展示,離開身後的純色山脊樑,是我要走下去的另一個開始。

終於帶着滿身的傷疤,在漆黑的山林里走出來,在霓虹燈升起的地方,看到了山這面的世界。

導師還是騙了我,山這面的世界太大,也不是精彩的,也不是一座山純粹,也不是一條河溫蘊,是字眼裏無法解釋的橫縱線路的奢靡。

這裏到處都是路,別人踩過的,別人修葺的,甚至別人放了尖銳石子的。

路帶着燈光跑,在這個城裏畫出蜈蚣的腳。

什麼稀奇東西,奇怪的人一股腦的光怪陸離都包圍我,瞧我唯一還倖存的沒有受傷的臉。

從山腳那開始,有些人像一隻只被吃了蒼蠅葯的老鼠,以為自己有過翅膀,找個理由四不像的在街上遊盪。

很有些人,他們才華橫溢,微笑得體,衣着鮮亮的在各個我想要進去的地方站好,侍立了一排。

一直我嚮往的山坡,嚮往的高度,成了我最溫蘊的內心,成了我身後的風景。

帶着這唯一的榮耀,我瑟瑟發抖的站在街頭,我除了又餓又累,又被這個世界驚恐着了。

這裏能洗去泥垢和解決溫飽的地方,都讓我感覺到炙熱,烘烤出的汗水在我的舌根下,輾轉。

現實讓我想起來,我身上能和錢有關係的東西都沒有了。

剛才的那些狂言壯語讓我感覺到了又一次的被拋向頂端,感到了自己又一次的渺小。

我又站在了山脊上,是狹窄的山脊,不能橫行兩步,不能安坐,兩邊都是陡峭的山脊,只能在上面看,而突然不能歡跳的山脊。

一身疲憊和結痂的傷疤不能說明你做過了什麼,只能說你又一次帶着傷回來了。

我在這裏看到了君王的眼神,含笑的眼眸里是距離,還有俯視。

人遇到選擇時真是艱難,沒上山覺得一切美好都在山上面;上了山又覺得,山腳的地方也是最美的,然後如此的反覆懊惱,反覆的比較。

看來剛才下山太容易了,蹭蹭幾步,頭上汗水還沒來得及彙集,腰間也沒有攀爬時的酸麻,就那麼幾下,發現了一個便捷下山的地方。

是不是,太輕易得來的世界是要經過淬鍊,才能發現屬於自己的東西。

怯怯捫心自問半天,還是挺起了腰桿,知道自己是從一座山上下來的,而不是從一條溝渠爬出來的。

想到這,心裏暗自背出導師在上山前的山腳那給的一個地址。

掩住耳朵,咬咬牙又向前艱難的走,去尋找。

奇了怪,走在平地上反倒覺得有些累,那些遠看像方向標的路燈,發出來的光亮,耀眼冰冷還讓人無法呼吸。

一條鋪滿了碎石子的道路出現在眼前,看來我得光腳踩在街道上石子的稜角上了。

那雙有一隻掉了底的鞋和一個空了的礦泉水瓶,一起被我的狂妄留在了下山時一個樹洞裏,還有一句現在說不出口的話。

我的世界,我來了。

腳底被刺破的聲音大過肚子裏咕咕響的聲音,汗水終於從額頭開始聚集。

不管走向哪裏,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風景也是自己看到的,得到的東西也只有自己明白。

鼓勵自己一下,整理好自己,露出最謙卑的笑容,認真的把另一隻腳踩在石子上,心裏也跟着笑了。

路還是要自己走的,哪怕是別人走過的。

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衚衕,路牌上模糊名字在昏暗的月光里閃爍,衚衕地上尖銳的小石子上,散發出來些溫暖。

幽暗的小衚衕竟然別有洞天,在石子路上走了幾百米,原本的狹窄突然變寬,腳下的道路沒有了石子,暖暖的地上也平實了。

有那麼十幾米寬的道路兩旁,隱藏在樹叢里,古色古香的矗立些木閣樓房,挨着排向前,一眼都望不全。

不見紛飛的彩燈,不見臉露假笑的侍從叢立門旁,深黑參合灰黑在這條僻壤的小巷裏,貴氣神秘。

有一種清澈氣息混在灰黑街道上樓閣的漆黑倒影里,但就是這樣的沉穩和婉約的氣息,很像一個待嫁的女孩兒在這裏。

這難道才是外面的世界,是一大片喧鬧的繽紛地方一灣藍色?

一屁股坐在一間房屋前的房檐下,佛掉腳上的塵土,按壓那些被石子擠壓坑窪的地方。

遲疑的看向周圍,想着自己是要向左去敲門,還是向右去詢問時,身後的原色木門開得輕微,還帶出一點寧靜。

導師,她一身的藍色絲綢衣衫,一支藍色簪花插在髮髻右邊,端靜的臉上帶着和這個屋子散發出一樣的寧靜。

她問我是不是需要進來休息,我低頭木訥的隨人家進了屋。

這是一家該有百歲以上的建築,高舉的屋頂上透出紫色雲煙,四壁也是熏香的古畫,還有些字體飛揚的字帖,就連我腳底踩到的地方也露出年歲久遠的味兒。

她從我兩隻疊羅在一起的腳看起,看到一個悲哀加崇敬的眼神,她露出讓我感到善解人意的眼神,還有熟悉的微笑看着我。

這個微笑就是我那天,剛入學時,在校黨委的門口,在掏出入黨申請書的時候見過的。

而那天,導師問我是否是自願的時候,我猶豫了。

那份申請和我的猶豫一起又塞回我的衣兜里,就在我此時的內衣夾層里。

此時,我不能想像她是這屋裏的神靈,還是我記憶里的導師。

我想告訴她,我孤身一人走過高山,見過最美的景色,在那山巔上的陋室集滿了雄心壯志,還走出一條上下起伏的路。

可是,在下山後,才認清自己。

內心的卑微和對奢華的懼怕,都是說明我還不夠潔凈。

我訥訥告訴她,我什麼也沒有了。

因為我除了已經衣衫襤褸,已經頭破血流,還很冷。

可能眼前最要不起的不是能容身的地方,只能是一碟數得清個數的茴香豆啦。

最後我小聲的說,還因為,我是一個只剩下夢想的一個人了。

她淡淡的一笑說:我要的就是你的純粹夢想!

那天我終於懂得,孔乙己能在社會窮困潦倒時,在自己窮困潦倒時,還穿着長衫的走進酒館裏,點了一盤象徵尊嚴的茴香豆。

他不管人們會不會問他四壁透風的住處,會不會知道他的囊中早已羞澀。

他的光鮮也不是一碟茴香豆,也不是這個酒館裏,他的存在,更不是別人喊他一聲,他的名字。

也不是數着茴香豆,穿着發出酸味的襤褸長衫,在這個聚集全城最有宣傳力量的地方,唯一站着吃東西的文化人最後的尊嚴。

他要的唯一一點自尊,要人們識得代表文化人那件舊長衫!

導師伸出手,等着我,等我掏出帶有體溫和一天汗水沁透后,又生出許多褶皺的入黨申請書時,她的臉上幻化出我見到過的最慈祥,最明媚的笑容。

這棟房屋裏的寧靜,還有她臉上的寧靜,告訴我,我自己是誰。

人生註定要起起伏伏,掖掖藏藏,不到最後自己也不敢承認自己是誰。

非把自己弄得破衣襤褸,遍體鱗傷,面目全非,蓬頭垢面后才重新認識自己。

否則即便是一場風一場雨後,洗乾淨了世界,也洗不凈心裏僅存的自尊上星光點點的霉毛。

那天我在屋裏,在紫色雲煙里的一面留言的牆壁上看到了一句話,“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志者不飲盜泉之水”。

字跡雖不算是龍飛鳳舞,卻有獨特的一種力量。

能感覺出,水字的最後頓筆是要流瀉出去的那樣暢快。

導師給我端來一杯熱騰騰的湯圓,在我身邊告訴我,這裏好多的字都是前者留下的。

那一天以後,我在這座山城裏的大學,好好的讀書。

還會時常懷揣一面小紅旗的帶人去爬山,會在那個陋室里再看一遍那些人的名字。

偶爾也會在山腳下碰到導師,在看到她狡黠的眉目時,我深信,她又開始“騙人”啦。

但是我心裏一直感謝她,她的藍色衣衫,藍色的簪花,都給過我安寧。

她給我的美好都是我自己走出來的路上,見到過的,想像過的,還有夢裏夢到過的。

而她,我在爬山的那一刻就懂了,她就像高山上清澈的風掩蓋住的路。

混合在時間的漩渦里,在每一個爬過高山的人腳下。

她給我的美好除了腳下,還有心裏的溫暖,這溫暖需要腳踏在上,才能感覺到大地上的溫煦。

她成為我導師那天,微笑如初瞧着我報到那會兒,一群佼佼者圍着她,我就又看到了她眼睛裏的新奇,讓我很舒坦的那種高貴裏帶着一點狡猾。

我就知道,我也不是那個唯一一口氣登上高山的人,更不是唯一在高山上看到另一個自己的人。

聽着她的歡笑聲,很顯然,她身邊的人都是從四面八方的高山上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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