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瞬間，風天逸在腦中劃過很多念頭，他看着那驟然收緊的金□□子，嘴角劃過一個冷笑，然後……然後他沒有動。

他沒有動，但那鋪面而來的金□□格卻不會因為他不動而靜止，依舊以目力難以捕捉的速度直接扣在風天逸身上，然後飛速的將抓捕到的“獵物”從那個巨大的炮口裏拖了進去。

韃靼人漫天的艦艇開始收縮，形成防守陣勢緩緩後撤，帶着金羽衛嚴密警戒的風鉞手心開始出汗，他知道如果想要攔截後撤的韃靼人，他必須立刻下令金羽衛升空阻擊，但是他並沒有接到帥府下令出擊的旗語，也就是說，父帥並不允許他出擊。

冷汗在流，風鉞握着手中弓箭的手心浸滿了冷汗。

機樞覺得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了，握着遠望器的手抖得停不下來，他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大張着嘴，像被驟然攻擊時整個人處在麻木僵持狀態的哺乳獸類，直到嘴巴因為張開得太久而幹得發疼，才回神，一回神，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然後他一抬手就把手裏的遠望器扔了，轉身就跑。

哆哆嗦嗦地跑着的機樞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風天逸前幾天讓他研究的玩意兒呢？那東西有用，那東西能擋住韃靼人！能把風天逸救會來！

雪凜一直在風家給雪家安排下的緊鄰郡守府的一處會館住下了，他本來興沖沖地和風天逸這個他以為的“叔叔”請命要上戰場，都被風天逸無情鎮壓了。風天逸給雪凜的理由是“你還小，過幾年長大了再說”，給一貫要強此時也想讓雪凜快點兒成長頂立門楣的雪寧氏的理由是“戰場刀劍無眼，雪家嫡脈就剩這麼一支了，你是要雪家嫡出絕根而好讓羽還真頂門立戶？”，一句話就打消了雪寧氏的念頭，且說這話時的風天逸慵懶冷肅中帶着些許的不耐煩，讓雪寧氏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然而，風天逸是會關心雪凜生死和雪家是否延續的人嗎？當然不是。

所以他用來搪塞雪凜和雪寧氏的話就真的只是搪塞而已。

他真正不願意帶着雪凜上戰場的原因只有一個——他看見雪凜就煩，煩得不得了，他可不想在這樣高壓的環境下還給自己找不痛快。

所以，現在，當發覺自己的“叔叔”雪素身陷險境時，雪凜這個沒上過戰場也沒有任何軍中執掌的人，身邊沒有成群結隊的手下跟隨着，直接衝過去搶救自己的“親人”，因為他身邊能調動的人連崔彥文都不如，所以他只能自己衝到郡守府帥台前，大吼着：“他們就要撤走了，你們還不快派軍隊攔截！？”

風雪結盟，風家人忌憚“雪素”的實力，對雪家人一直禮遇有加，而雪寧氏也好雪凜也好，又因為雪家團滅，底氣不足，難免就敏感些，用高傲掩飾內里的心虛來維持所謂的尊嚴……說白點兒，就是有點兒鼻孔看人，自然地也就不太招人喜歡。

這不太喜歡雪家人的人中，廖英誠就是其中之一，而且還要再加一點兒，他不僅不喜歡雪家人，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雪素，因為……你要是被一個人近乎當眾羞辱性地胖揍過，你也不會喜歡對方的，哪怕那個人長得很很很很漂亮。

對於衝過來的其他人不太敢死命攔着的雪凜，廖英誠第一個衝過去，幾個過手就把雪凜制住了——雪凜可不是風天逸，即便雪家不會吝惜對嫡子文武兩方的教導，但是十幾歲的雪凜基本是半點對敵過招的經驗都無的一個小屁孩。

面對雪凜要求風家派兵攔住韃靼人救援雪素的請求，廖英誠冷笑一聲，道：“派兵攔截？你腦子沒進水吧。”

如果北海郡有和韃靼人硬碰硬的實力，這仗他們會打得這麼辛苦？

“風雪既然已經結盟了，哪有眼見盟友蒙難見死不救的道理！？”被制住的雪凜嘴可沒被堵上，忍不住依舊向著風鉞怒吼着。

這句話出口時，那個站在那裏一直沉靜如水沒有半點兒反應的風鉞，這個在雪凜成長的過程中一直被父親介紹為父執的長輩讓他恭敬着的風家家主，回頭掃了他一眼。

那並不是憤怒的眼神，也不是鄙夷，更不是指責或者遷怒。

那什麼都不是。

什麼樣的眼神什麼都不是呢？

雪凜以前體會不到這個幾乎繞口令一樣疑問的答案，但是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

什麼都不是的眼神，就是他看着你，可是卻明明卻卻地告訴你，你什麼都不是。

“風雪結盟是建立在風雪兩家都有足夠的實力交換足夠的籌碼的基礎上，雪家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城池，沒有土地，沒有子民，憑什麼和風家結盟？自然是因為雪素有近於宗師的實力！現在雪素被韃靼人虜獲，哈，沒了雪素的雪家，憑什麼和風家談盟約？一個根本不值得再延續的盟約，卻要我們北海郡陪上全部的兵力去救那個只知依仗蠻力被服的蠢貨雪素？雪大少爺，你可不是在說夢話吧？”風鉞什麼都沒說，他不需要說任何一句話，廖英誠已經把所有風鉞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風鉞只是看了雪凜一眼，然後又收回來自己的眼神，看着天空，那些撤退的韃靼人的艦隊。

雪凜近乎咬碎了一口牙。

十六歲的孩子，心智還沒有那麼成熟、堅定，即便他短短時日裏經歷那麼多，即便他此時憤怒得想要殺人，但痛苦、無助、恐懼還在憤怒的表象下慢慢回蕩滋生，在氣得血紅的眼睛中，化作一點濕意，意欲“破窗而出”。

而就在雪凜死命地想要控制住眼中的淚水時，天空炸裂了。

那座捕獲了雪素的韃靼人的炮艦，爆炸了。

比之前旗艦爆炸還要龐大耀眼的火花在天空中盛開來，一道耀眼的金色人影從那躲盛開的火花中竄出，像劈開花蕊的閃電一樣，震顫山河。

把自己最新製作的提煉星流花粉做得能源內核作為動力，塞進飛艦的引擎里，機樞一個原本是負責後勤的瘋了一樣的開着飛艇孤身一人沖像韃靼人即將撤退的艦隊，然後……就目睹了這一場燦爛的“煙火”。

愣了，就這麼看着，然後再視野內劃過那一摸耀眼的金色身影時，又即刻回神，飛速地操作飛艇追了過去。

幸虧自己追了過去，機樞慶幸。

因為當所有人都被在陣中爆炸的炮艦引起的韃靼人艦隊的連環起火爆炸吸引目光時，沒有人注意到，天空，晴朗得萬里無雲的天空，打了幾個閃電。

多數在地上仰望的人，大約會錯把閃電也當成艦隊爆炸的能量衝擊，但離得如此近的機樞不會，他不僅看清了了天空中憑空出現的詭異閃電，還看到了那華麗的金色的身影，那破開炮艦的強大的彷彿能毀天滅地的羽人，在飛速的下墜，就像失控了一般。

所以機樞玩命一般地追着那個下墜的身影，然後用飛艇的網格收束器把人影接住了——機樞沒有展翼，他沒法飛出去抱着那個下墜的人，但是在人影落下來的那一瞬間，他立刻打開操作室的艙門，爬了出去，爬去風天逸身邊。

風天逸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狼狽，最起碼他還能收束住全身的能量，讓自己平穩地落在網子上，不過當然，堂堂羽皇，靠機樞“打撈”才避免從千丈高空直接摔一個啃土模樣砸在地上這點兒，風天逸此時並沒有空閑去關心，他在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裂了。

不是皮膚龜裂，是真的從裏到外，像破碎的瓷器一樣，開裂。

神魂身處的東皇鍾碎片在振動，東皇能量像水波一樣的擴散開去。

這不是凡人承受得了的能量波動，哪怕“水波”似乎輕若漣漪。

耳後的星流花印在發熱，燙的人有種皮膚在燃燒的感覺，東皇鍾碎片和星流花神印似乎在形成某種呼應……很多記憶在腦中回蕩，雲山之巔的清修歲月，初見片羽時的心弦被撥動了一下的感覺，眼見着片羽將死時的絕望……一張張，一幕幕，在眼前在腦中回現，伴隨着那清晰的彷彿自己曾經親身經過的或是快樂或是痛苦或是苦澀的跌宕起伏的情緒，一瞬間，風天逸忘了覺得他似乎忘了自己是誰，幾乎以為他就是韶舞。

不，他不是韶舞。

他是風天逸。

命魂被剝離后，他甚至不是片羽的轉世。

他是風天逸。

韶舞也好，片羽也好，生生世世的輪迴不休，神魂不滅，他們永遠“活”在他們相遇時那美妙的一刻。

但他不是。

風天逸不是。

叫做風天逸的這個人生所有的痛苦、快樂、罪孽、悔恨，都是他風天逸的。

即便亡國之痛，痛徹心肺，愧疚折磨得他幾欲發瘋，但是那依舊是他真實的清醒的痛楚和愧疚。

他寧可這樣痛楚和愧疚的活着，也不願如韶舞和片羽那樣，如夢般的快樂。

他誰都不是。

他就是風天逸。

瞬時，靈台一片晴明，轉頭，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裂痕，風天逸用近乎殘忍的力度，斬斷了星流花神標記和神魂中東皇鍾碎片之間的連接，神魂痛得像撕裂了一般，但風天逸毫不顧惜，接着用近乎非人的意志，將東皇鐘的能量波動靜止住，然後調動能量，去修復手臂上的裂紋。

他的身體是東皇神力模擬構造出來的，在東皇神力不穩的情況下發生碎裂，如果不去修補……他也許就會像星辰閣老閣主那樣被東環神力侵蝕……不，也許會更像歷代的星流花神，身體碎裂成細小的帶着東皇神力屬性的能量分子，即星流花粉，撒滿大地。

抬頭，看向天空，那裏曾經下下幾道貫穿着巨大能量的閃電，風天逸知道，如果他剛才沒有抑制住東皇鍾碎片的波動，那閃電也許會直接劈在他的身上——法則在察覺他后開始排斥他了，畢竟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只是一抹異界的幽魂。

“雪素！雪素！你沒事兒吧！”近乎連滾帶爬的機樞手足並用的往落在網格中心的風天逸身邊爬去，一臉焦急關切。

回頭看見機樞那張熟悉的臉，又一張畫面從腦中劃過，那不是別人的，不是韶舞的不是片羽的，那是他自己的，片刻之前的記憶。

故意裝作被捕獲，拖進韃靼人炮艦里發動攻擊之前的驚鴻一瞥，坐在炮艦艦橋王座上的那個人，很年輕，這是必然的，韃靼人的新繼位的可汗很年輕，這個情報風天逸早就知道了，坐在王座上的那個人就是韃靼人新繼任的可汗，這點兒他很確定，因為在炮艦爆炸前，他聽到那個年輕人身邊的人驚慌失措地撲向王座前試圖阻擋爆炸的衝擊，高喊着：“保護可汗！”

風戈終於接到了風鉞的旗語下得命令，金羽衛升空開始圍剿被炮艦的爆炸“火燒連環船”的韃靼人的艦隊，被風天逸擒賊先擒王幹掉了首領可汗的韃靼人，這次終於打亂了，明明兵力數倍於金羽衛，卻像一塊肥肉一樣被不斷的收割。

這可能是轉變整個戰局的一戰，因為雖然上一次風天逸也幹掉了一艘旗艦，但是當時在旗艦中坐鎮的只是韃靼人的大將軍，而此時此刻，陣亡的是他們的可汗。

站在那裏，站在機樞的開上天空的小小的飛艇，看着滿天的爆炸，如天空中不斷燃起綻放的煙花，風天逸腦中卻依舊在不斷回放着那個此時已經被炸成飛灰的韃靼人可汗的面容。

不像的，臉更方一些，身板更厚實一些，整個人粗壯了一圈都有餘，可是……可是那個眉眼，那個眉眼那樣的熟悉，和白庭君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