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皎者易污(2)
說到這裏,陳睿氣喘吁吁,陳詢連忙為他撫胸順氣,又喂幾口茶,因他身體不便斜躺着飲茶,胸前的襟衫上早落下幾片濕漉漉的洇痕。
陳睿似意猶未盡,繼續道:“九弟最聰明,他明白這時做太子是將自己置於刀山火海,更別說紀悅妃受君父寵愛也讓很多人想方設法拉他下水,一個不慎他將永失君父的信任,所以他選擇放棄儲位,討的靈州這塊我朝最福澤的地方做封地,避開鋒芒總是最好的。”
提到陳鑒,陳詢想到章青硯,嘴角浮出一絲苦笑:“當日我擇一良人,又是君父賜婚,自覺老天厚待於我,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陳睿察覺到他眼窩裏的落寞,心下掂掇道:“這話你早對我說過,可眼下不是談兒女情長的時候——外界都在說章青均在徽州受賄,魯江渠勘探有紕漏,加上剛剛過去的陵寢事件,這些你怎樣想?若是真的,你該怎麼辦?”
陳睿一眼看穿他今日來的目的,致使煩愁再次爬上陳詢的眉梢,嘆道:“前天在朝堂上,君父說自從採納袁輔政的建議制定了官吏的遷調製,選取京官中有能之士,將其外調為都督或刺史,以訓練他們的處事才能及培養行政才能。同時又選取都督、刺史中有作為者升為京官,這樣內外互調能增進朝廷中樞與地方的溝通,這樣父皇可以獲取更多邊鎮信息,也便於掌控整個朝廷,為此更加倚重袁輔政。袁輔不為我喜歡,但有一點我卻非常佩服,其為人嚴酷,管制地方官吏的手段獨到有效,這官吏遷調製可謂緊緊抓住了朝野的人事命脈。我近來學□□之道,也特意將這遷調製寫在記錄薄里以備將來學用。我曾擔心他在父皇大嘉其優政后,見縫插針地建議父皇將徽州刺史范貴昌調入京城為官。父皇現已答應了授予范貴昌正四品通政司副使,職掌出納帝命,靈州地區通達下情、關防諸司出入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建言、申訴冤案或告不法等事,將長期在京畿辦公,這類似言官的職位給了范貴昌讓我想不通啊。范貴昌此前一直管理地方事務,以納稅嚴苛、建廟堂高宇和善於迎奉出名,不善刺探情報和審案調解民事訴訟,做事又神秘莫測,任這個職務不符合他的慣性。外面又傳章青均在徽州受賄,其實受的正是范貴昌的賄賂。”
陳睿閉上眼睛,殘缺的半張臉浮現一絲厭惡:“突然傳出章青均在徽州受賄,緊接着范貴昌就被袁輔政提拔入朝為官,其中的蹊蹺一目了然。”
“起先我不信這些謠言,但魯江渠道勘探和陵寢勘察確是由章青均主持,不得他首肯下面的僚屬官吏也不敢擅自做主。陵寢一事算是過去了,但魯江渠若因紕漏問責,章青均肯定難逃其咎。”陳詢鎖眉分析,音腔里夾含一絲紊亂。
“事已至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做好最壞的打算。”陳睿的言辭重了些,這是陳詢入主東宮以來遇到的最棘手的事,他如何能做到泰若自然。
又安慰道:“你算幸運的。要說不幸該數二弟,他十歲做太子,一做十五年,這也罷了,偏偏這時君父正當茂年,後宮嬪妃多,子息繁盛,是非就多了,又遇上了殷貴妃。現在輪到你做太子,年已趨老,內宮事端少,你才有一個相對寬鬆、培育羽翼的環境。要說有什麼威脅,就是朝廷的黨爭。”頓了頓,“大哥問你一事,你要如實回答。”
陳詢聽他說得鄭重,不由看住陳睿。陳睿一隻眼珠掃凝睇他的雙目,似在探尋他身上還藏匿着什麼謎團,“你對你的章妃,當真愛之入骨?”
陳詢不期有這一問,眼波閃動,須臾,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真!她雖待我不誠,我亦不願違逆己心。”
陳睿沒想到陳詢這樣回答,只覺心頭一沉。本來清醒、堅定的頭腦變得茫茫無緒,旋即想起盧采玉,於他來說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但對女子重情是做太子的大忌。他也曾派人打探過章青硯的為人,得知今年夏天她曾派人為清王府搬運冰塊去暑,又悄悄以陳詢名義送來一些物什家當,近來又為清王府準備寒衣節祭品,可見是位識大體的女子,懂得陳詢才對清王府這般用心,也可見她冰雪聰明,看來她並不是不對陳詢上心。只是好奇為何她與陳詢不能如正常夫妻般相處。
其中定有緣故,陳詢既不願說,他也不便問。細想陳詢專情於她自有道理,從章氏目前掌控的權勢來看也並不是壞事,於是笑道:“你們是少年夫妻,新婚不久,等日子長了就好了。就說我與你嫂嫂,還不是天長日久相處才生了感情。你若想得到她的垂青,要用點心思才行。你說前一陣子心灰意冷,我也不知何故,這且不談,你為了氣她故意親近側妃也對,畢竟側妃是君父賜給你的,明面上怠慢不得。但是,正妃就是正妃,側妃只是側妃,你既愛你的妻,就好設法關心、尊重她,哪有用妾來刺激她,試探她的?”
陳詢想自己也就做了些明面上的事,胡寶芬懷孕與否他清楚得很,她既然和細絡一樣自以為聰明,他將計就計也不為過。他只要外人不再將他和吳王閣相提並論,日後總有機會在章青硯面前為自己澄清。這次他竟然有種被人利用的快感,從前有個細絡,現在多了個胡寶芬,而那讓他生厭的胡寶芬,不久就給了他一個休棄她的理由,用以瓦解胡氏與韋氏在東宮的勾結,正是他反擊袁黨走出的第一步棋。
這事他不想過分聲張,對陳睿也不想說,只道:“幾位側妃中,只有尉遲良媛還算穩重,不過尉遲良媛為人謹慎,言語不多,有點讓人琢磨不透。我也曾想後宮嬪妃多,難道君父能做到博愛?其實不然,男人想要多個妻妾是本能,但要心心相印,有一個就不錯了。就說父皇寵殷貴妃多年,不因為喜愛她的容貌,就算殷氏有野心,父皇一樣容忍她,除非觸動皇權才起了殺心。不管如何父皇對殷貴妃曾經是一種摯愛,我甚至以為這也是我的生母鬱郁而死的主因。那時我恨父皇待我母親不好,是不懂男女之愛為何物,現在卻明白了。”
“你只說了表象,你定也看出一些隱情,父皇其實對紀悅妃才是真心。”
陳詢笑道:“大哥不入朝堂,不進後宮,也能看得如此透徹。”
“正是常坐壁上觀,才能看清事。後宮誰不是靠着恩寵活下去的。沒有恩寵,其他妄談。我看王貴妃也不過又是父皇找的一個擋箭牌而已。”陳睿也想起自己的生母,皇帝只寵幸一次就忘了她,她也是被皇帝拋棄了才鬱鬱寡歡,在生他的時候才難產而死。原來所有人都躲不過一個“情”字,就算他這些年,如沒有盧采玉在陪伴和慰解,只怕活得也無樂趣。
想到這裏,他便勸陳詢不可多想,要想方設法獲得太子妃的心,這對他穩固儲位有好處,他指的好處不光情感上的慰藉,更有章令潛的宰相之權。
“現在你得幾位文官重臣暗中支持,只是穩住了一小半朝廷勢力,再說他們年紀都比父皇大,尤其崔大人快到杖朝年,雖說是你的太子太師,但畢竟年紀大了,你不能仰仗他太久,所以你要培植自己的文官勢力,還要多結識幾位得力的武將才是。切記,是暗地裏培植,千萬不能被父皇知曉。”陳睿又道,“待會兒現任左右驍衛將軍吳岩也來我府上,你們正好見見。”
陳詢這才發現陳睿借兒子周歲宴,又為他做了一件事,自然歡喜得很。因他借用李氏的力量將司馬清煥從流放地召回京,司馬清煥已暗中投靠了東宮,吳岩一直未能得以見面常感遺憾,不想陳睿連這個也想到了,且為他安排的如此妥帖。
“大哥!”他感激地喚道,下面的話不知如何說。
陳睿沒有理會他的情緒變化,只幽深地道:“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國子監讀書時,聽到一個故事:傳說堯年輕時,十分敬重老人,同輩之間也禮讓三分。每次把打回的獵物平分給眾人,自己拿最少的一份。有時還把那最少的一份獵物,再分送給年邁體弱的老者。他的德行受到眾人的稱頌,所以大家都推選他為首領。”
“嗯,記得——大哥想起這些,是要說什麼?”
陳睿不知陳詢是真不懂還是故意這樣問,想想此話說了為時尚早,只微微一嘆,“我是突然想起,你不要瞎猜。”
陳詢見他欲言又止,知他性格如是再問無益,也不再問了。
只回想起九月九日重陽節那天,皇帝破例在懷望樓上接見京中百名耄耋老人,還聽了王天姿的建議,在純華殿午時宴請十位京內接近期頤之年、且有名望的長者。宴會上,皇太子、中書令章令潛、門下侍中袁輔政、尚書令、太子太師崔滬水和御史大夫、京兆尹、太子賓客郭東定一起陪同。
宴席散后,陳詢與章令潛並肩一起走過丹陛台階,台階下廣場正中央的漢白玉日晷台,矗立在太陽下發出泛白的光。
“太子,太子妃在東宮承蒙您的照顧,老臣再次謝過!太子妃若有不周之處,請太子寬容!”
章令潛言中隱含深意,只有陳詢聽得明白,“章相客氣了!太子妃為本宮之妻,照顧天經地義,太子妃溫婉淑德、嫻雅端莊,堪為東宮表率,是章相教女有方。本宮得此良妻,實乃三生有幸。”
“太子這樣講,老臣感激亦汗顏——老臣還有一事請求殿下,每年寒衣節前本宅都要提前祭祀奠基先人,老臣只有太子妃一獨女,即使嫁入皇室,還視她為章氏不可缺少的一脈,更何況太子妃身份尊貴,老臣想讓太子妃每年寒衣節都能回本宅參與祭祀,增添榮耀,告慰祖先,不知殿下肯否?”
陳詢微微一笑:“章相敬重先祖,執孝為表,本宮感佩。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本宮對生母常年奠思不潰,對祖先更是崇敬感懷。章相請求,本宮只有感慨和崇敬之意,如何不肯?待本宮回去后,定轉告太子妃,擇日令宮闈局記檔準備歸寧之事便可。”
“老臣謝過太子殿下!”
“不必客氣!”
他們盡客套着說話,走在離他們只有兩米遠的袁輔政、崔滬水和郭東定,將他們的話悉數聽在耳里。
袁輔政一改素日端肅,滿面堆笑,對崔滬水和郭東定揶揄道:“太子為人中翹楚,來日朝廷之擔當大任者。章相好福氣,得此佳婿。適才的情形可見太子與章相翁婿情切,實在讓人羨慕啊!”
崔、郭二人見他今日滿面含笑,不由心生疑竇。京中有傳言說袁輔政在做一件秘事前都是這幅模樣,用以掩飾心裏的謀算。
他們本不是一路人,自然不會與他閑聊。袁輔政對他二人的反應也不在意,只邁腳快行幾步追上陳詢和章令潛。
“太子殿下!章相!”待走近后,袁輔政斂容舉袖拱拜,“恭喜章相!前天下官在清正殿御書房聽陛下說,您家長公子在雍水河工程上做的越發出色,只任越州水陸轉運使太委屈,陛下有意要提升貴公子為越州太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