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逝舟
“謝逝舟,黎明號機長,一生幾乎在機上度過。其與機械聯邦最高首腦姜煜行及國防部長吳夢舟是中學同學。為人隨和低調,公平正直,在兩大聯邦的交流與合作中做出很大貢獻。”
——《機械聯邦》蘭斯洛特·洛維爾著
天很藍,視線遼遠。金色的光、藍色的空與白色的雲在黎明號周圍交織,朝機身後方掠過。機長看向身前的儀錶盤,指針穩定,信號燈亮着平穩的光。自動巡航系統已經開啟了近四個小時,不過燃油消耗還不到四分之一。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監控,看見長桌兩側的雙方在第三次激烈而又不失得體的言辭交鋒后,再一次退回各自的休息室。應該快做出最終決定了,他想。靠右側的那塊屏幕中,吳的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在他的眼中分外醒目。屏幕中映出的影像算不上清晰,可他仍從進入休息室的吳臉上,捕捉到一絲淡淡的微笑。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的心中隱隱有一絲擔憂。
他回憶起那個突兀的電話。他不太能聽出吳語氣中透出的情感,卻聽出了他語氣中的疲憊,但吳不是一個會疲倦的人。與其說他希望自己離開黎明號回到機械聯邦,不如說似乎是他希望離開機械聯邦。只是作為國家支柱級的人物,有太多的事情他沒法說出,真實的心聲無處吐露。
那次通話,似乎與如今的談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銀白色的儀錶盤上,豆粒般大小的紅色信號燈忽然閃爍。他伸出乾瘦的手指,輕柔但沒有一絲遲緩地拉下某根操縱桿。駕駛座右側,沉寂着的黑色智能屏浮現一層微弱而幽暗的熒光。接着黑色背景上,跳出了一行黑色小字。
“謝先生。”
他嘆了口氣,左手抬起,正欲輕撫過胸前冰冷的徽章,卻看見在那行泛着金屬光澤的小字下方,又多出一行同樣字體的小字。
“不需要解除屏蔽。我希望你能降落到智能聯邦的首府機場,不要通知任何人。我會給你足夠的解釋,而是否選擇相信,如何做出最公正的選擇,既是你的權利,也是你的責任。我不會有任何干擾。
他半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機艙內冰冷的空氣,平靜再次取代了轉瞬即逝的驚訝。”
“在過去兩個小時,機械聯邦發動了對南極的轟炸。”
數十個字之後,是幾十秒的視頻。在巨大的火光閃過銀白色的大地之後,屏幕又一次陷入沉寂。
透過屏幕,望着兩間休息室中的人影,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關閉自動巡航,在地圖上設置好了返程的航線,動作中沒有一絲猶豫帶來的拖泥帶水。在一流的隔音材料的屏蔽下,機艙內聽不見引擎的滋滋聲,只有單調而平穩的,電子元件和機械運行時的滋滋聲。在飛機兜過最後一個大圈,朝某個方向平穩離去之後,他從寬闊的駕駛座上站起,從駕駛艙艙門邊的櫥櫃裏取下一隻精緻的搪瓷茶杯,潔白的杯壁上印着一張集體照。照片上,他穿着黑色的西服站在一大群人之中,帶着從容的微笑平視前方。他左手邊是站得筆直,眉宇間透出傲氣的吳,而吳左手邊是沉穩內斂,甚至連畢業照中臉上都不露微笑的姜。過去被永遠定格,時光被囚禁在這張照片中,現在各自的命運,似乎在中學的尾聲就已隱約露出冰山一角。
他在杯中放入幾片茶葉。半沸的熱水傾入杯中,翠綠的葉片隨着水流在杯中打旋、浮沉,嫩綠的芽尖堅挺如槍,深綠的葉片舒展如旗,共同在涌動的水中搖擺掙扎,如同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芸芸眾生。他將杯放至作業右側的杯槽中,平靜地看着旗槍的蜷曲與舒展,直至水面平靜,沉浮落定。
謝逝舟並不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但他並不打算詢問。正是這種不問讓他在這架銘刻着歷史的飛機上生活至今,也正是長久的不問讓他僅憑直覺就能感受到一切的走向與真相。生活不是學習,追根究底的詢問只會收到虛偽的應和,只有自己雙眼所見與用心的推測更加接近真實,更能東西一個人的內心與一件事的本質。他從不對任何事發表評論,只是默默找到一個最好而又最不引入注意(後者通常造就了前者)的角落,搜尋着能找到的每一幅圖景,並將它們拼合成完整的畫面,映出一切的全貌。而黎明號正巧是這樣一個角落。
他知道,人的理性完全取決於視野,而圖景正巧擴大了視野,讓人更接近真相。“如果沒有真相,我就去找儘可能多的圖景。”他從中看見機械的嚴明與智能的快樂,機械的凝聚和智能的個性,同時洞悉了機械的物化與智能的浮華,機械的單調與智能的淺薄。他能夠聽見兩側對己方自由的高聲歌頌與對對方束縛的唾罵與對對方人民的憐憫,而更從這種針鋒相對的言辭深處窺見了兩側的不自由。一側是身的不自由,另一側是靈的不自由。於是他走向黎明,在兩片撕裂的大陸之間停留,像是懸浮在深淵中央的一芥微塵,漂浮在江海中心的一葉扁舟,並不起眼卻足以遍覽兩岸的風光與瘡痍。兩岸間就是楚河漢界,而這架飛機似乎就是河的第三條岸(1),屬於一個人的河岸。他就如那篇小說里的父親,在河流中央,以孤舟為家飄蕩終身。這就是他一生的歸宿。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的名字,似乎成為了他最好的註腳。
他輕輕捧起搪瓷茶杯,啜飲一口清茗,將茶杯放回,望向飛機舷窗外的藍天。
無塵的蔚藍遠端,幾點金屬光芒在奪目的烈陽下閃爍,伴隨着黎明號掠入沒有盡頭的遠方。他似乎看出了那是什麼。
黎明號朝着設定的終點飛去,伴隨着四面冰冷的注視,平靜而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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