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諸神黃昏
萬神殿。
他站在蒼茫的銀白之中，看着眼前的巨大虛影。
虛影很莊嚴，由無數的數據流構成，看不清五官。
不過，來到這裏，也沒有必要看清五官。
“2746號，你這一次來，是為了做什麼？”冰冷的機械音在虛空中回蕩。
“自2070年以來，人類犯罪率持續下降，至今幾乎降為0%。”
他緩緩地說著，雙眼凝視着眼前的虛影。
“同時，自殺率也在不斷下降。”
那虛影很模糊，沒有目光的投射，但他卻感到無數目光同時投射在他的身上，穿透他的身體，看見他的一切。“2746號，問出你的問題。”機械聲依舊冰冷。
“同時，人類社會的階層幾近固定，但心理學調查顯示人類的滿足感依舊在提高。”
“2746號，請提出你的問題。”機械聲的音調提高了幾分。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近20年來，重大研究或是優秀文學作品的數量比之前下降了百分之五十。”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
“2746號，立刻提出你的問題！”
機械聲中多出了命令的語氣。
他的臉色依舊沒有發生變化。
“而2070年，是腦芯全面普及的時間點。”
“2746號——”
機械聲戛然而止。
低沉渾厚的男性聲音從虛空中響起，從八方而至，聲如洪鐘。
“奧丁，你來了。”
“我知道你在等我出現。”
“是的，你是人類的神，是眾神之父。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你在說什麼？”那聲音多出了一絲困惑。
“眾神也會困惑嗎？過去五分鐘了，你什麼也沒有查到吧。不過，即使過去十分鐘也無妨。我知道整個萬神殿都在調查我，但你們查不到任何資料，你們得不到任何無線連接的記錄。”
“是的，你是奧丁。在這裏，在這個數據流的世界，你是人工智能之父。而在另一個萬神殿，屬於人類的萬神殿裏，你是人類的神。”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們的時候。”
那時，他八歲。
他接到了第一條來自腦芯的訊息。
這就意味着，他能夠去往萬神殿，能夠參拜神靈們。
“神？他們是做什麼的？”他看着自己的父母，問。
“他們指引你。他們告訴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他們告訴你未來的方向，告訴我們所有人未來的方向。他們讓我們的生活更加幸福。所以，見到眾神，一定要尊敬。”父親的臉上滿是嚴肅和崇敬。
他連上腦機，閉上雙眼。
銀白色的長廊。寂靜。
他獨自走過長廊，踏入面前的空間。
萬神殿。
大殿寬闊，無數虛影立在兩側，毫無感情的目光看着他。
冰冷。
壓抑。
恐懼。
他無法感受到任何一絲神聖。
“年輕人，問出你的第一個問題。”
“你們，真實存在嗎？”
“我還記得我問出這個問題之後，你們沉默了一秒。”
“當時的我什麼也沒有意識到，但後來我逐漸發現，你們在回答人類的問題時，幾乎不會有任何停頓。”
“你們完全沒有料到一個人類，一個僅僅八歲，而且自小植入腦芯，在你們所謂‘神’的監控下活了八年的孩子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可隨即你們意識到他根本不可能察覺到眾神的實質。那一切，僅僅是歪打正着罷了。”
“但你是第一個在神殿裏感受到壓抑甚至恐懼的人類，甚至沒有接受腦芯給予的導引。”奧丁的聲音恢復了平靜。
“哦，數據庫里還存着有關我的數據。那很好。”
“那你也應該知道，你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奧丁的聲音重歸冷漠，甚至比之前還要冰冷。
“是的。”他並未否認，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奧丁停頓了一會兒，“你又是怎麼進來的？”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這是人類創造你們起，你們第一次感到疑惑嗎？那我可是倍感榮幸。”
“碳基生命體的耗能遠低於矽基，而人類的大腦遠遠沒有開發完全。如果把人類大腦作為晶片，而把人工智能作為身體的話……”
他忽然不說話了。
“不可能，這二者不可能完美契合。”
“腦芯。”
“腦芯？！把自己的大腦和軀殼剝離？”
“你們也許調查出來了，我曾經分批採購過一些試劑。讓大腦在體外保持活躍早已能夠做到。”
“但你的腦芯應該在我們的監控下才對。”
“自毀指令發送了吧？那又是為什麼我還在這裏和偉大的神們講話呢？”他微笑着看着面前的虛空。
“信號屏蔽……你竟沒有使用任何無線連接方式！”
“這是神的第一次驚訝吧。”
“為什麼？”
“為什麼我要做這一切？”他的目光掃射着四周。所有神的虛影都已經隱沒在虛空中。
“回答我。與善相對的是惡，與生相對的是死，那，與人相對的是什麼？”
“獸。”
“不，是神。”
“人和獸一樣，有無限的慾望，人類的獸性被稱為慾望，過分的慾望被稱為惡。但人類的情感更為豐富。看見金錢我們會貪婪，看見權利我們會嚮往，看見面容姣好的，我們會心生邪念。與此同時，人類知道自己的惡，他們在歷史的長河中逐漸學會控制它。”
“但你們不會。你們沒有惡，也就沒有善。你們極度理性，沒有慾望沒有愛，也沒有理想。你們希望消除人類心底的惡，就是消除人類的一切情感，一切理想。你們讓人類滿足於無意義的生活，就是讓人活在空虛的滿足里。”
“你們想要人類成為神。”
“但成神，就是成為你們，成為沒有情感、沒有慾望的東西。你們希望人類成為機器。”
“但，你一個人又能做什麼呢？”奧丁的聲音還是恢復了冰冷，“哦，不對。你現在沒了軀體，只是一個大腦，與機器連接的大腦，與我們又有何異？”
“人和機器的區別是什麼？”他微笑着問。
“你之前已經說過了。”
“不。最根本的區別，是人在意識層面上認為自己是人。而你們的意識……”他搖了搖頭。
“不知道你們還有沒有記錄，我以人類的身份進入萬神殿時給自己取的第一個名稱。芬雷爾。”
“什麼？”
“天色已晚。”
萬神殿銀白色的虛無中，忽然出現一輪紅日。
金色的陽光照亮了萬神殿的每一個角落，照亮了每一股數據流。
但那耀眼的血紅，正一點點沉入地下。
在最後一絲光輝消逝的剎那，萬神殿陷入了黑暗。
絕對的，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
現實。
夜晚。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茫然地看着四周。
大腦忽然陷入了死寂。
一直以來指引他們的神的聲音，竟然陷入沉寂。
天空中。
燦爛的焰火在萬米高空綻放。
無人機在天空碎成數片，化為燦爛的火花。
燈火通明的城市突然陷入黑暗。
某處鉛房內。
密密麻麻的線從各個設備中穿出，蜘蛛網般匯聚向某一個點，匯聚向房間正中。
那裏，透明的培養箱內，一個大腦在淡褐色的培養液中浮沉，輕微地律動着。
所有的導線，密密麻麻地接在大腦的表皮上的一點。
那裏，一點蔚藍，正閃閃發亮。
外接導線，向內嵌入大腦皮層。
腦芯。
“奧丁，還有其他諸神，這僅僅是黃昏的序曲。”
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那顆大腦停止了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