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城哥哥,你當真要殺我嗎
司徒南得知時盞想讓越北離開無念宮,當即便說不行。
他心頭慌張。
潛意識裏覺得越北一走,時盞很快也要離開了。
時盞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她像從前那樣,侍立在魔君身側,有一下沒一下輕輕地捶他肩膀。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一道道落在兩人身上。
彼此沒有說話。
父母死後,時盞很少感覺到安寧,重活一世,大部分時間疲於奔波。能讓她片刻鬆懈的地方,一是崑崙墟,二是無念宮。
魔君平日裏冷漠孤傲,一句話不順心就能把他惹生氣。她曾經又懼他又敬他,但相處久了,發現魔君並不是所謂的暴虐不仁,他只是在高處太久,已經不懂人情世故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朝夕相處十年,魔君對她多有照顧,她怎會半分情意也無?
想到他被正道圍剿的結局,時盞有些難過。
這一世,長天肯定不會跟林城子來對付他。
那……魔君應該能順利飛升上界吧?
這些話她只在心裏想想,萬一哪句沒說好聽,他又要甩臉發脾氣。
時盞嘆了口氣,笑着說:“魔君,不管怎樣,我都很慶幸遇見你。”
他教會她煉器,庇護她周全,包容她所犯下的忤逆、背叛、欺瞞。
司徒南閉眼的長睫微動。
落在肩頭的力道,不輕不重。
微微減緩了附魂鏈帶來的痛楚。
司徒南即便在養神,面容也極為冷硬。
他昨晚想了一夜,仔細查探過歷任魔君留下的功法玉簡,得知歷任魔君都不識字,且每一位魔君,修為越高,離開隰海的範圍越小。
司徒南不笨,結合自己丟失的一角魂魄,他猜到定有異常。與他每年月圓之夜的發作的陽毒有關,與《極意冥錄》有關,甚至……與整片隰海有關。
他只能重蹈歷任魔君的覆轍,耗盡壽元,在無念宮孤獨等死。
所以,為什麼強留時盞在身邊?
她天賦如此高,是真正能夠得道飛升的那一個。沒必要與他這個必死之人,在無念宮虛度生命。
他抓她父母,留下越北的魂魄,都是為了脅迫她留下……可是,她心不在這裏。
若逼迫她,她肯定會生氣吧?
就像疇前,她不高興了,恭恭謹謹站在旁邊,冷淡疏離。不給他吹曲兒,不給他捶肩,也不主動跟他說話。
司徒南不想這樣。
正道伐魔虎視眈眈,自己又無法飛升,遲早要死,倒不如……倒不如給她自由好了。
司徒南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
他可是最冷酷殘忍的魔君!怎麼能有這種菩薩念頭?
荒唐!太荒唐了!
司徒南內心掙扎許久,無聲嘆氣,到底服從了心底的聲音。
“本座可以讓越北離開。但是……”他抬起鳳眸,一把捉住了時盞的手腕,緊緊地握在掌心,“但是你要留在無念宮,陪本座度過下一個月圓之夜。”
下一個月圓之夜不到半年。
無需賽息壤,無需什麼要求,魔君就肯遵照曾經的諾言?
時盞以為自己會錯意。
她不可思議地再次確認了一遍,得到司徒南準確的答覆后,激動地斂裙,朝他欣喜道謝。
司徒南瞥過她的笑顏,心裏卻極為苦澀,像是泡在毒姥的葯缸子裏,難受極了。
小半年時間,他放血勤快些,時煥和玉嬌容應該能完全恢復,生命穩定。
那個時候,再讓他們親人團聚,她應該更感謝他吧?
做了這麼多,只得到她一句感謝,這與他原本的打算背道而馳。
可有什麼辦法呢?
司徒南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時盞得到司徒南的應允,第一時間帶着越北前往崑崙墟。
越北常年生活氣候炎熱的隰海,當革靴踩上厚厚的積雪,朔風吹亂劉海,一切都是從未見過的無盡雪山,心情雀躍,恨不能在雪地里打滾兒。
“時時!這個是冰的!”
越北雙手捧起一堆雪,遞到她面前,清澈的雙眸彎彎。
時盞牽起他手,“你跟我來。”
雅緻的草廬掩映在漫漫風雪中。
風長天一襲青衫,積石如玉,列松如翠,袖手立在檐下。
越北不認識他,臉盲也記不住他的樣子。
但他清濯出塵的身姿,如方才所見沉寂巍峨的雪山。
越北瞭然,朝風長天端端正正地行禮,揚起臉粲然一笑:“越北見過風前輩。”
風長天了解時盞的過往,知道越北是她第一個放在心裏的人,莫名忐忑。這會兒見青年一派樂天開朗,心道自己多慮,微微含笑,“進來坐吧。”
比之其他人,單純良善的越北非常容易相處。
越北完全察覺不到風長天的疏冷,在他眼裏,時時喜歡風前輩,那他也喜歡風前輩。風前輩答應收留他,沒有命令他去殺人奪寶,他已經很開心了。
風長天替越北診脈,查探他的身體狀況。
越北坐在桌邊,東張西望。
時盞手指點他額頭,“你在亂看什麼?”
“我在找宋據。”
時盞下意識看向風長天。
風長天換隻手診越北的脈搏,“他們全在閉關。”
時盞訝然。
怪不得她進崑崙墟這麼久沒有一個人過來。
越北魂魄被取走太久,以免日後歸魂疼痛,必須在養元陣里蘊養。他修為太低,風長天整理出適合他的功法,制定許多功課,讓他每日運轉周天,等魂魄回來,再進行修鍊。
看着眼前厚厚的一摞書籍,越北又回憶起被皇極陣盤支配的恐懼。
但他知道風前輩和時時都是為他好,他修為低微,更該勤學苦練。
越北默默抱着書,走進養元陣。
時盞收回目光,望向風長天清雋的側顏,欲言又止。
“怎麼了?”
風長天抬手,將她耳側被風吹亂的一縷發仔細捋順。
時盞嘆了口氣,“長天,我可能要離開小半年。”
風長天為她撥發的手微微一頓,神色未變,音色溫和地道:“嗯,說來聽聽。”
時盞如實說出司徒南要她留在無念宮半年的要求,語氣也沒怎麼著,風長天卻聽不下去,手臂圈攬住細腰,將她那張聒噪的嘴給堵上。
風長天向來克制,但這次卻擭取佔有,恨不得吞了她。
時盞被他吻得昏昏沉沉,雙頰被悶熱的通紅。
等反應過來,已被他踩着傳送陣回到草廬,結結實實的壓在了竹榻上。
“長天……長天,有話好好說,好好說........”時盞連忙按住。
“你說,我在聽。”
風長天如玉的嗓音微微沙啞。
溫膩的肌膚曬着門縫裏透進來的雪光,美好似畫。
時盞雙手抱着他的脖子,忐忑不安的道:“真的就……就小半年。你知道的,魔君他脾氣不好,但……但信守承諾。”
司徒南說半年放她走,絕不會食言。
風長天語氣聽不出喜怒,“你是了解他的。”
“還好.........”
他蹙起額,手上的力氣也重了些:“他還提什麼要求沒有?”
時盞哪敢在接話,忙不迭的應道,“沒、沒有了。”
還是想問下他知不知道無念宮一些事。
“那個……”
時盞的話又被堵了回去。
今晚的風長天有些不對勁,時盞都有些招架不住,最後軟着胳膊給他捏了個雪人,他才放過她。
時盞見他臉色不似方才那般積雪不化,笑吟吟道:“長天,這一次我保證,最後離開這麼久。”她又道,“魔君就是那樣,脾氣古怪。他這些年確實對我很好,我陪他算是感激報答……”
“當真只是感激報答嗎?”
風長天截斷她的話語,抬起眼眸,注視而來。
一眼彷彿能洞悉人心。
時盞莫名慌亂。
“當、當然。”她略結舌,“如果早點找到賽息壤,就能早點回來。”
風長天無奈喟嘆。
她或許尚未明白,但他卻隱約瞧出眉目。
他輕輕搖頭:“賽息壤你不用找,我知道在哪裏。”
無念宮。
司徒南剛給太液池放了血,腳步虛浮地回到寢宮,只想好好調息修養一下。
剛坐回椅子,忽然一道紅衣身影從門外卷着風閃入。
“魔君!”
司徒南本來惺忪睏倦,一聽她這大嗓門兒瞬間精神。
待看清來人是時盞,頓時慍然:“放肆!”
都沒傳喚她,竟敢擅闖進來,萬一被她發現他復活了時煥玉嬌容怎麼辦!
“魔君!我問你,賽息壤在何處?”
時盞立在殿上,情緒激動,胸口起伏不平。
她目光灼灼,司徒南一陣膽虛。外強中乾道:“找賽息壤是你的職責,作何質問本座?”
“好!你不說,那我自己找!”
時盞四下一看,記起司徒南的習慣,直直往寢殿裏面沖。目光凝在那張雕花千工拔步床上,想也不想,彎腰鑽進了床底下。
司徒南大驚失色,跳起來阻攔,但還是晚了一步。
時盞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金木盒子,盒子上還粘着兩根狐狸毛。
“啪嗒”打開蓋兒,裏面是一團類似稀泥巴的東西,蘊含的土屬性靈氣鋪面而來。
時盞高舉盒子,大聲說:“你不知道在賽息壤在何處……那這是什麼?鳥糞嗎?”
司徒南繃緊了俊臉,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你反了天了,竟敢逼問本座?”
時盞上前幾步,氣憤自己被他蒙在鼓中:“你每次都是,儲物袋儲不用,有什麼東西就喜歡藏床底下!這次人贓並獲,還不承認?”
司徒南騙不住她,又不知怎麼反駁。
但要他承認自己偷了賽息壤……不行!太丟面子了!
正焦頭爛額,司徒南眸光一凝,猛然怔住。
他緩緩伸手,從時盞高舉賽息壤的水紅衣袖上,拈起一片尚未來得及融化的雪花。
雪花觸及到他指尖霎時化成一點晶瑩的水漬。
司徒南眼神凌厲如刀地射向時盞,咬牙問:“你剛才去過崑崙墟?”
時盞被他問住。
她看了眼手中的賽息壤,豁出去直說了。
“我的確才從崑崙墟回來。”她語氣頓頓,“魔君,不要忘了,當年是你讓我進崑崙墟的!”
司徒南腦中一團漿糊。
崑崙老賊怎麼可能容許別人隨意進出他的清修之地?定是他猜到自己拿走賽息壤,向時盞告密。
“老賊告訴你的?”
時盞抿了抿唇,“魔君,你為何藏起賽息壤?”
“老賊是不是給你吃了什麼迷魂符?”
“魔君不想交出越北的魂魄?”
“老賊到底還跟你說了什麼?”
時盞意識到在雞同鴨講。
她緩了緩情緒,語重心長說:“魔君,既然賽息壤找到了,請你遵守承諾,將魂魄還來,放我離開。至於你當初說,找齊十件寶物多允我的一個要求……我想討要一滴紅鮫淚。”
“不行!”
司徒南氣沖沖轉身,“你說了留下半年!這半年你必須待在無念宮,哪兒都不準去!”
時盞覺得他無理取鬧,脫口而出:“魔君!虧我還在長天面前誇你信守承諾,你怎麼耍起無賴了?”
司徒南一聲震吼,“你竟然叫他‘長天’?”
她才跟崑崙老賊認識多久?她在他身邊十年了,怎麼不叫他司徒!
時盞揉揉被震疼的耳朵。
她和長天出世入世遲早會被人知道,這並非什麼可恥的事。思及此,時盞不再隱瞞,認真地告訴他:“魔君,長天是我道侶。”
“什麼?”
“長天是我道侶。”
時盞坦然無懼,因為她清楚的知道,魔君再怎麼生氣也不會傷害她的。
短短一句話,司徒南驀然覺得四周萬物靜止。
磅礴的怒氣如積壓萬年的火山,牙根發麻,指骨發癢,恨不能立刻衝去崑崙墟將風長天碎屍萬段!
可他不能離開隰海。
離開隰海修為大跌,還怎麼跟人家打!
司徒南殘存的一絲理智讓他勉強維持顏面,他對此無能為力。
“你和老賊……什麼時候的事?”
“或許是魔君讓我進入崑崙墟的那一刻吧。”
司徒南的暴怒在聽到這句話后頓時泛為苦澀。他顫聲問:“那越北算什麼?”
“越北也是我道侶。”
“白什麼據的,還有那個給你肋骨的小白臉……”
“都是我道侶。”
好啊!好得很啊!
他為了她,用附魂鏈遏制自己的陽毒,復生她的父母,每日都備受煎熬。她倒好,偷偷摸摸在外面勾搭了一籮筐男人!連崑崙那棵老蔥都不放過!
司徒南望着她的臉龐,在憤怒和痛苦的邊緣徘徊。心上彷彿裂了一道血淋淋口子,被人掏走了什麼,空落落的發疼。
時盞將賽息壤擱在旁邊的案桌上。她說道:“魔君,而今最後一件寶物找到了,希望你能言而有信。”
“本座不讓你離開又如何?”
時盞望向殿外永遠陰沉沉的天,長長嘆息,“魔君,人世不就是這樣么。有人離開,有人歸來,四季在交替,流雲在變換……總要習慣聚散無常。”
司徒南聽不懂,也不想懂。
他上前,將她婀娜的身軀用力箍進高大的懷中,霸道無理地說:“本座不管那些!你必須留在無念宮,直到下一個月圓之夜!”
“魔君……”
“否則本座立刻捏碎越北的魂!”
“……”
*
山峰竦峙,雲海蒼茫。
林城子驂風而來,立於峰頂,神識覆蓋整片古木參天的密林。交叉重疊枝椏間,漏下細碎的黃昏光影。
他冷漠的眸子微凝。
倏然抬手,點出一道威勢逼人的丹氣青光,光芒破空而來,恐怖至極。
轟——
驚天動地的爆裂聲起,密林中的樹木直接被轟成碎末。
女子一聲慘叫,從一棵老松背後狼狽滾出,淺粉的襦裙沾染滿身臟污。
林城子冷哼,“原來藏在這裏。”
林菀抬起頭,捂着血流如注的肩頭,哭泣道:“城哥哥,你當真要殺我嗎?你全然不顧我們曾經的情意嗎?”
這半年來,她被林城子四處追殺,東躲西蔵,都沒有機會誘捕男修,修為停滯不前。
“跟他廢話什麼?去跟他打!”後腦勺的業障扭曲了妖艷五官,伸出殷紅的長長指甲,朝林城子張揚舞爪。
林菀不斷地後退,“不行的。我……我根本打不過他!”
南宮軒逃走,她的秘密鐵定兜不住。但沒想到,林城子會親自動手。
業障痛恨林菀的懦弱。
她從林菀背後撕扯掙扎着鑽出,下半身蠕動的碎肉猛然朝林城子飛濺,爆喝道:“殺了他!”
林菀抬袖擦了下眼淚,沒有猶豫,運轉法力朝林城子攻去。
林城子眸底劃過暗芒,不閃不避,雙手一抓,玄天丹火凝聚,化為一道青冥鋒芒,與林菀業障的法力撞擊在一處。
轟隆隆驚天巨響。
一圈衝擊波攔腰截斷周遭千棵巨木,山頭被都削去大半。
林城子畢竟是浮光界巔峰之一,分神期的林菀和業障難以抵禦,被他接連結印,重傷鎮壓。
“噗。”林菀趴在地上不住嘔血。
她渾身劇痛,骨骼好像被他的本命丹火灼燒的滋滋響。
打不過……她果然打不過……
林菀淚眼朦朧地望向林城子,男人長身玉立,穿一襲碧茶色的衣衫,英俊非凡。可是,他眼底沒有對她的縱容和喜歡了。
林菀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懂他。
她泣不成聲:“城哥哥,你到底愛不愛我啊?”
業障聞言大怒,忍不住叫罵:“你這個蠢貨!死到臨頭了還關心狗屁的愛!起來!起來繼續跟他打!”
“我不想……我不想打架……”
林菀哭着搖頭。
上方響起一道冰冷的聲音,“林菀,我容許你留在我身邊,是因為你天道寵兒的身份,是因為你足夠聽話乖巧。”他面容肅然,“但你竟與邪魔歪道為伍,實在令我大失所望!”
“天道寵兒的身份?”林菀淚流滿面,自嘲着大聲問他,“有哪個天道寵兒會是我這幅樣子啊?”
林城子默然不語。
圍剿林菀近半年,他只說邪修作亂,隻字未提邪修就是林菀。
林菀是他的道侶人盡皆知,林氏老祖的名聲不能被她敗壞。
他可以容忍她時不時的小性子,但絕不會留下一個手段殘忍的邪魔!
在他眼裏,黑是黑,白是白,陰為負,陽為正,男則強,女則弱……既是邪魔,那就該死!
林菀該死,司徒南該死,任何邪魔歪道都該被掐滅。
林菀感受到他溢出的殺氣,突然就很想笑。
“你果然無愛。”
“你只有狂妄和野心。”
“你心中無情!你真可悲!”
林城子冷若冰霜。
他從來都沒掩飾過他的滿腔抱負和勃勃野心,不想飛升還當什麼修士?他畢生夙願就是做天下第一,讓林氏千年基業在浮光界如大樹根深蒂固。
他抬手凝聚出一道法力,將林菀徹底抹殺。
待塵煙散盡,林城子深深地看了眼滿地碎肉,拂袖離去。
天穹低垂暗淡。
樹林裏薄霧冥冥,殘留着修士鬥法后的痕迹。
低階的靈獸趁着夜色出來覓食,在血糊糊的碎肉上嗅來嗅去。
突然,軟膩的碎肉似乎活了,像一隻肉蟲鑽入靈獸體內,將其吸成一張干皮。四周的碎肉密密麻麻地蠕動起來,緩緩匯聚在一起,重新凝結出女子曼妙玲瓏的軀體。
業障永遠都不會消亡的。
林菀光着身子抱着雙膝,坐在樹下低低哭泣。
業障伸出舌頭,舔舐着自己豐潤血紅的嘴唇,眯起眼睛,“你看清楚了嗎?這就是男人。利用你的時候,對你千好萬好。一旦你沒有價值了,鐵石心腸,毫不手軟。”
林菀沒有接話。
業障一臉恨鐵不成鋼,“別哭了!起來,去殺幾個男人,補一補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