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回憶是糖,甜到哀傷
很多年以後,我看見一句話,
覺得形容我當時的心境再合適不過——青春就是我抬起頭,你剛好在。
我遇見周嘉承時,剛剛過完十九歲的生日,奶油蛋糕的香甜猶在舌尖環繞。
我穿了我的新裙子去歐陽丹的公寓玩,那是媽媽送的生日禮物,我喜歡極了。歐陽丹住十七樓,有很好的視野。窩在她家明亮的客廳飄窗上聊心事看漫畫,那是我們最喜歡做的事。
可是那天當我看到電梯旁貼着“電梯停用”的通知時,頓時傻了眼。
由於沒帶手機,我猶豫了好久才一咬牙推開樓梯間的門。我怕我不上去歐陽丹會等我一下午,更怕她得知真相后罵我連個樓梯都懶得爬。總之,我就是不願惹她不高興。
其實,後來我常想,十七層樓梯換一個周嘉承,我賺大了。
樓道里實在太黑了。我一邊氣喘吁吁地深一腳淺一腳地爬樓梯,一邊自言自語地罵:“還高檔小區呢,竟然也會停電!”
後面隱隱有腳步聲不緊不慢地傳來。雖說停電走樓梯再尋常不過,但我心裏還是有些不安,腦海里各種恐怖鏡頭不停地躥了出來。
我成功地把自己嚇住了。
我縮至牆角,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我打算等那個人走了再說。漸漸地,有微弱的光進入視野,我也慢慢看清了來者的樣子,見是個與我差不多大的男生,懸着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我腦中閃過一個調皮的念頭。於是我依舊沒有作聲,待到男生走近才“哇”地一下跳了出來。男生果然被我嚇着了,手一抖,手電筒就摔在地上,順着樓梯朝下面滾去。
我聽見叮叮咚咚的聲音由近而遠,然後終於安靜下來。我不知道手電到底掉到了第幾層,只知道現在的樓道里又恢復了黑暗。
我吐了吐舌頭,跟男生道歉:“啊?不好意思啊,弄丟了你的手電。”我的歉意,並不包含嚇着了別人。
彼時的我,把惡作劇當作樂趣。
男生倒是大方,並沒有生氣:“沒關係。”
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什麼東西,啪的一聲,有火光躥出來。我睜大眼睛看了看,是一隻銀色的ZIPPO。
男生露出好看的牙齒:“要不要一起走?”
打火機的火光跳躍着,我看清了男生的臉。在黑暗的樓道里,映着閃爍的暖光,那樣澄凈。我聽見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快。
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刻,喜歡上周嘉承的。我就那樣,醉倒在他溫暖的笑容里。
我們一路走,卻什麼話也沒說。我是緊張,而他,在我們很熟了之後他才告訴我,他從來沒有跟女生單獨相處過,不知道說什麼。我為自己一遇見他就佔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次而暗自高興了好久。
“我到了。”男生停下腳步。
我抬頭看了看樓梯間牆上的數字,十二。嗯,他就住歐陽丹樓下,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面。
我說完“再見”后抬腳就繼續往上爬,他在後面喊:“喂,等一下。”
我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將手裏的打火機遞了過來:“樓梯太黑了,這個給你用。”
我高興地接過來,問:“那我怎麼還你?”
“我叫周嘉承,住1203。”
周嘉承。我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真好聽。
男生沒有動,問:“你呢?”
“梁初夏。”我嘴角輕輕上揚,“就是現在這個季節—初夏哦。”
那麼巧,我認識周嘉承的時候,剛剛立夏。
我伴着ZIPPO的光,繼續上樓。
明明滅滅的火光,像是一道閃電,驚醒了我沉睡着的少女心。
後來,我拐彎抹角地從歐陽丹那裏打探到,周嘉承不僅是她小學同學,並且現在和我們同一所大學,租住在她公寓樓下。
世界好大,大到我們來自一座城市,卻從未在哪裏相遇過。世界又好小,小到我們都來了另一座城市,繞了一千公里的路途,還能遇見彼此。
我不禁覺得,這便是所謂的“命中注定”,是冥冥中,自有的緣分。
當然,我還沒有膽大到去敲開他家的門,將ZIPPO還他。另一方面,私心裏我根本不想還給他。可我那麼想見他,於是我沒事就拉着歐陽丹在校園裏晃悠,出現在任何他可能出現的地方,就為了偶然地,看他一眼。
在晃悠了幾個月後,歐陽丹終於爆發了。
她狐疑地問我:“你最近是不是有問題?”
我瞪她:“你才有問題呢!”
“那你老實交代,到底為什麼這麼愛在建築系三班周圍閑逛?你不說明原因,我就不會再陪你去!”
我知道我瞞不住歐陽丹多久,況且我也沒打算瞞她。我如實告知她我喜歡上了周嘉承。在她的嘴快變成O型的表情里,我羞得滿臉通紅。
她越加樂得不行:“原來梁初夏情竇初開啦!”
我早料到被她知道這件事的後果—不遺餘力地幫我撮合,可我不後悔。
在此之前,我並不知曉戀愛是怎麼一回事。我以為暗戀就是戀愛,我喜歡他,但並不代表要跟他在一起,我覺得我每天遠遠地看他一眼,就很幸福。但歐陽丹不這麼想。她說暗戀是最沒有出息的事,喜歡就告訴他,即使被拒絕也不會有遺憾。
雖然後來當我知道歐陽丹暗戀季銘時也用同樣的話回敬過她,但顯然我是個沒有說服力的人。神經大條的我哪裏知道,歐陽丹的情竇初開比我要早得多。
藉著本來就認識的關係,歐陽丹總是能找到各種機會帶着我接近周嘉承。比如小學同學聚會啊,演講比賽啦,校文藝節啊,甚至於,他們小區的業主會。
在一來一往的交流中,我跟周嘉承也漸漸熟絡了起來。
但我們誰也沒有提那個ZIPPO。
我們的關係發生變化是在聖誕前夜,也就是平安夜。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家開始熱衷於過聖誕這種西洋節日了,比之春節還要隆重。歐陽丹早早就安排好節目,不過只是告訴我務必騰出時間,但並未說具體內容,整個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
我也沒太在意,無非就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熱鬧一番罷了。
在平安夜當日,歐陽丹特意叮囑我要打扮漂亮些。我狐疑地問她:“你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我承認我情商低,根本沒有往周嘉承那裏去想。所以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緊張感,令我整日坐立不安。我們平時見面的機會並不少,目前的狀態也算是熟絡。但我有預感今夜會有所不同。許是在這一年一度的隆重節日裏,到底是要發生點什麼才不算虛度。
一下課我就往家裏奔,翻箱倒櫃地找衣服,尋思着怎麼才能驚艷到周嘉承。在我來來回回試了三十二套衣服后,最終選擇了一件黑色的小禮服,為了增強視覺效果,我還特意穿了絲襪。望着鏡中的自己,我突然心事重重起來。我如此隆重一腔熱忱地走向他,但如果他不喜歡我……怎麼辦?
思索了幾分鐘后我依舊心亂如麻,索性不想了,反正大不了從此不見就好了。
為了凸顯苗條的身材,我一咬牙沒穿羽絨服,而是套了件呢子大衣就出了門。
從家門口到路邊不過幾十米的距離,我一邊緊抱着自己瑟瑟發抖,一邊抱怨道:“這天氣,也忒冷了!”
好不容易攔到出租車,還沒停穩,我就利落地把自己塞了進去,堪稱秒速。司機貌似被我鬼魅般地出現驚嚇住了,緩了好一會兒才說:“小姑娘,不好意思,我要收工了。”
這對於此刻的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我一想到外面零下五度的天氣,死活不肯下車,軟磨硬泡着司機送完我這單再收工。
怎料這司機一點兒也不通情達理,硬說要回家吃晚飯。
我好說歹說,最後急得沒辦法,沖他耍起無賴:“你要是不送我,我就跟你回家,你看着辦吧。”
司機被我搞得哭笑不得,好在最後答應送我。我總算是鬆了口氣。
因為過節的緣故,路上人多車多,每個路口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讓我本來就焦急的心拎得更加緊了。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饒有興緻地問:“小姑娘這是趕去約會呀?”
我沒說話,確實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半晌,我擠出一個“嗯”字。司機師傅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你們現在的小姑娘,都早熟的咧,我們那時候,連多看女生一眼都臉紅心跳的……”
我突然對這個中年大叔來了興趣,搭着他的話開始聊天。
我一直認為在戀愛這條道路上,我算是晚熟的。在遇見周嘉承之前,我從未因異性而臉紅心跳過,我以為戀愛是件很遙遠的事,遙遠到我不曾發覺自己已長成一個成年姑娘。
歐陽丹曾無比鄙視我。她說:“梁初夏你心裏嚴重有問題!”
我嘻嘻哈哈地回擊她:“難不成你心裏有喜歡的人了?”
她卻是低下頭沉默了。神經大條的我,哪裏注意到她垂下去的臉,紅成一片。
我沒想到一上大學,女生出落的一個比一個亭亭玉立,成了校園裏最賞心悅目的風景。男生們也開始了他們忙碌地追逐。而女生桌子裏的情書往往以她們的樣貌來分厚薄。我就親眼見過我們班最漂亮的那個女生桌子裏面厚厚一沓未拆封的信。
因此在這樣一個戀愛已經不再是秘密的校園裏,歐陽丹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你真的沒有喜歡的人?”
“吳彥祖算不算?”自從我在電視上看見這個人之後就確定了他在我心中不可動搖的男神地位。
直到遇見周嘉承。
只那樣一個瞬間,我收藏妥帖的心,便開了花。
我在出租車上想了很久,一會兒該怎麼做怎麼說不至於破壞了我精心打扮的形象的方法,我甚至對着司機的後視鏡鍛煉了好幾種微笑的方式。
當我優雅地出現在歐陽丹面前時,她先是張大了嘴巴,露出看見鬼的表情,然後吐出一句:“初夏,你今天可真是—楚楚‘凍’人!”她特意將語氣在“凍”字上加強了一下,生怕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冷凍的凍。
我本想給她白眼,但我看見周嘉承剛好從屋子裏出來,便刷地將白眼收住,立刻變成了微笑。
歐陽丹被我瞬間變幻的表情逗樂了,捂着嘴差點笑出聲來。
“你來了。”周嘉承友好地與我打招呼。
“嗯,今天太堵了,所以晚了。”我們像初識的朋友般寒暄起來。
我知道歐陽丹一定暗地裏罵我老土死了,但我搜腸刮肚也不知道要和周嘉承聊些什麼。我生怕說錯了什麼話而讓他笑話,覺得我見識淺薄。
彼時,我如此在乎他對我的看法;現在……
我們只聊了一會兒,他便被其他相熟的同學拉走了。
我一改往日的歡騰,靜靜地坐在客廳的一角,看着這熱鬧的Party。
歐陽丹將家裏的客廳佈置得相當漂亮,節日的氣氛在一波又一波的歡呼聲中越來越濃。我看着她穿梭在人群里,微紅的臉上滿是青春的氣息。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遠遠地看過她,她像一位驕傲的公主,在自己的城堡里歡呼雀躍。
而這眾多的眼光中,有一道一直追隨着她,那便是季銘。但我們誰也沒發現,包括歐陽丹。很多年後,歐陽丹告訴我,她從未奢望過,季銘會喜歡她。
因為年少時,總會覺得自己喜歡的那個人,遙不可及,完美到不敢接近。
窗外有煙火升入空中,綻放出絢爛的花朵。大家驚呼:“快看快看!”
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向窗外,有人攛掇道:“我們下去看煙火吧!”
於是一行人風風火火地往樓下趕。
小區門口有一處空曠的廣場。為配合節日的氛圍,不少人在此處放煙火,滿城的熱鬧好似一股季候風,席捲而來。
我望着蒼茫的夜空不停地被各式各樣的煙花填滿,心裏很是慌亂。
就在剛剛,下電梯的時候,手機有周嘉承的短訊進來。我捏着手機,手心裏全是汗。
歐陽丹隔着人群跳起來朝我揮手:“初夏,來這邊,這邊!”
我穿過歡聲笑語,緊張兮兮地扯過歐陽丹的胳膊,小聲地問:“怎麼辦?”
她沒有聽見我的話,兀自將手裏的煙火朝我懷裏塞:“拿着,我們去那邊放!”
說罷便拉着我,往另一處走去。
我踉踉蹌蹌地跟着歐陽丹的步伐,心裏想的全是周嘉承的那句: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設想了千萬種表白的話語,甚至他的反應,我的周旋,一一在心裏盤旋數遍。在這場我自以為的暗戀里,從來沒想過,他會先我一步。
我徹底蒙了。
歐陽丹點完一支煙火,望着天空,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怎麼,他跟你表白了?”
我驚訝地望着她:“你怎麼知道?”
“哈哈,我沒那麼厲害啦。他剛發短訊的時候我就站旁邊呢,本着關心姐妹的態度,我很無恥地偷窺了內容。”歐陽丹又拿起一支煙火開始點。
“你怎麼回復的?”歐陽丹繼續問。
“我還沒有回復。”我不停地用腳蹭着地面。
歐陽丹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過臉道:“什麼?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嗎,為什麼不告訴他你也喜歡他?”
我盯着地面,喃喃道:“其實,我也不太確定我們能不能在一起。從一開始喜歡他,我就沒想過要跟他在一起。是你一直在這攛掇,我就像是一個被你推着走路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走呢。”我望了望歐陽丹,笑了下,“你明白這種心情嗎?我有點害怕,如果我們在一起才發現沒有彼此想像的好,那怎麼辦?”
歐陽丹沉默了會兒,似是很認真地思索,然後一臉嚴肅地說:“你放心,我會一直推着你走的。”
我哭笑不得,重點不在這好嗎?
我剛想開口,有一支煙火發出“砰”的聲響,在空中綻成了一顆大大的愛心。
這種在電視裏看見會不屑一顧的花式,當真正出現在你眼前時,卻能震懾你的眼睛。我獃獃地看着這朵絢麗的花,仰起的臉上露出會心的笑。
透過煙火的光,我看見不遠處的周嘉承,以同樣的姿勢,望向我。
我聽見自己的心,一下一下,清晰明快地跳動着,一如我遇見他的那個下午。
很多年以後,我看見一句話,覺得形容我當時的心境再合適不過。
—青春就是我抬起頭,你剛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