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瑙手串
落茗當晚便搬離了原先的屋子。
顧媽媽沒有食言,她沒有被發賣,甚至為了防止她之後的日子不被徐氏那一邊的人報復,顧媽媽還將她安排到了自己身邊,當起了粗使的婢女。
府里的低等下人,做的一向是最臟最累的活,更何況院子裏的下人都是跟了大少爺多年的老人,論資歷講輩分,也沒有落茗說話的地方。
天沒亮,落茗就得起床幫着小廚房劈柴挑水,午間則要浣洗滿院子奴僕的衣服,到了晚間還要輪換着守夜。
她從有記憶以來便被媽媽教導如何取悅男人,學的也都是吟詩作對,唱曲跳舞,精細程度地堪比大家小姐,又如何能做得粗使下人的事情。
當她腰酸背痛地回到下人屋裏,同屋婢女正在悄悄說著私密話,見落茗回來,一個個趕緊收了聲。
落茗來梁府後便被府里的姨娘們這麼排擠過,這會倒是習以為常,先不說自己是個新來的,就說自己曾是已故大老爺姬妾這一層身份在,也註定她與這些小丫鬟走不到一起。
眼下她也懶得搭理,幹了一天粗活,她這小姐身子早就不堪重負,沾個枕頭她就能立馬睡着,於是打算寬衣就寢。
可還不待她解開衣帶,便有丫鬟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落茗平白被人觸碰,有些不太習慣,正準備抽手,卻見那丫鬟正一臉懇求地看着她。“有件事姐姐可能幫忙?”
落茗剛來,還不太清楚這幾個小丫鬟的套路,下意識便回道:“何事?”
而後便聽到身後其餘幾個小丫鬟說道:“就說新來的這位姐姐是個好人,她一定會同意替你守夜的。”
守夜?她何時答應了?落茗一下就品出了不對勁。而後果然聽那丫鬟感激地搖了搖她的手。“妹妹今天身子不太舒服,多謝姐姐替我守夜。”
好啊,這群小丫鬟是看她新來的好欺負,打算半軟半硬地強迫她替人守夜了。
她昨天才剛值過夜,今日又幹了那麼多粗活,要再守夜,鐵打的身子都受不住。當即掙開那小丫鬟的手,“我何時答應說要幫你守夜了,滿屋子人你再隨便找一個吧。”
誰知方才還笑臉相迎的小丫鬟聞言立馬翻了臉,“剛才可是你說幫我守夜的,姐妹們可都聽見了,如今你這是耍賴不成。”
其他丫鬟顯然與這丫鬟是一路的,要麼不大聲,其餘的就是一字一句開始數落起她來。
落茗聽着耳邊的聒噪聲,覺得好笑的很,強買強賣好歹還錢貨兩清呢,她錢沒到手,還得被迫出貨,都是什麼道理!
落茗這人說實在的就是小人心腸,你待我好,我還不一定要對你好呢,你對我不好,我又憑什麼對你客氣。
“要我守夜啊,那也行,求人呢就得有個求人的態度。”落茗說著指了指那丫鬟床頭放着的一串瑪瑙手串。“我要那個,作為我替你守夜的報酬。”
落茗雖然才搬來沒幾天,但卻留意到那串瑪瑙手串對這丫鬟而言寶貝得很,平日幹活時都捨不得戴,就怕磕了碰了的。
她指名要瑪瑙手串,也是想讓那丫鬟知難而退,別以為每個人都是好欺負的。
可誰知那丫鬟卻頗有些大喜過望之態,十分痛快的把手串給了落茗。
她本意是讓人知難而退,可對方給的太大方,又讓落茗狐疑裏面莫不是有什麼么蛾子?
可看些瑪瑙手串的水色,雖然不是什麼精細貨,卻也值些銀兩,遂高舉起手串,衝著邊上其他幾個丫鬟甩了甩,“你們都看到了,她主動給我的,到時候可休想冤枉我偷東西。”
做完這些,落茗才安心把瑪瑙手串收了下來,至於說守夜嘛,看在錢的面子上,煎熬一晚倒也沒什麼。
如今正是還暖時分,落茗內里穿了身薄夾襖,在夜裏倒並不太冷,只是深夜孤寂,既無聲響,又無人影,難免有些無聊到泛乏,遂坐在屋檐下,拿出那丫鬟給的紅瑪瑙手串,在月色之下仔細端詳起來。
月光透過紅瑪瑙,發散着淡淡的紅光,方才屋裏光線太暗淡,她沒瞧仔細,這會有閑工夫細看了,才發現瑪瑙珠子有幾顆被摔碎了,雖說乍一看看不出來,可戴在手裏心裏卻膈應。
難怪那丫鬟那麼大方地將瑪瑙手串給了她,落茗不免失望,收起了手串,輕微地嘆了口氣。
這時走廊盡頭有火光傳來,侍從阿忠在前面打着燈籠,引着梁曄回他的屋子。
自梁大老爺過世,徐氏被休棄出梁家以後,梁府便有一堆事情需要他去處理。
梁府做的買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在這揚州城還是小有名氣的,這主要營生,便是那漆器了。
正所謂“一杯百人之工,一屏萬人之力”(注:出自《鹽鐵論》),當年先帝獨愛漆器,權貴自然爭相模仿,多年下來,漆器已然成為權貴們代表身份的象徵。
而梁家經營漆器則是從梁太老爺那輩開始的,梁太老爺作為當時梁氏嫡系所出的庶子,分到他手中的只有一個連年虧損的漆器作坊,無奈,只能硬着頭皮開始經營。
也是他運氣好,之後先帝登基,漆器開始風靡,原本只能勉力支撐的漆器作坊開始起死回生。
之後又經過梁大老爺之手做精做大,加之漆器手藝複雜,沒有家傳師授根本學不會,就算是如此,沒個十年八年的功夫,也做成出一手好漆。
因而漆器雖然盛行,卻並不泛濫,就是揚州最煊赫的權貴人家,想要一套漆器,那也得等數把時日才排的上號。
因而梁氏漆器行雖然規模不大,但買賣不斷,更能因此結交揚州城內各大權貴。
這等買賣,就是梁氏嫡系的主家,也不得不紅眼。是以雖然沒有不擇手段到明着搶奪,但暗裏施壓卻是不斷。
梁大老爺本性軟弱怕事,生怕得罪狠了主家,引來報復就不妙了,是以只能忍痛將漆器鋪子每年的五成利分給主家,這才暫時填飽了主家的胃口,不再暗中施壓。
如今梁大老爺過世,梁曄接受了梁氏漆器鋪,讓主家再次睜眼,露出垂涎之色來。
梁曄確實很少接觸家裏的產業,也不曾做過買賣。
梁曄的母親本是鎮上白姓秀才的女兒,只是白秀才屢次不中,眼看老母幼兒就要餓死,只能將女兒嫁給富碩的梁家,換的一大筆彩禮錢來維持生計。
誰知梁大老爺是個沉迷酒色的,在娶白氏之前便有了兩房妾氏,白氏容貌雖好,卻並不能讓他收心停留,新鮮勁過了以後,更是將一房房姬妾如流水般地往梁府抬進來。
本就對梁大老爺沒有感情的白氏,漸漸也就灰了心,開始一門心思撲在唯一的親骨肉梁曄身上。
到底詩書人家出身,她看不慣商人的銅臭之氣,一門心思想把梁曄培養成讀書人,未來入朝為官,那才是正途。
自古士農工商,商人地位一向處在底層,縱然坐擁萬貫家財,卻還比不過落魄的讀書人,梁大老爺雖然沉迷酒色,卻並不是個理不清的人,知道讀書識字的重要,也想着梁曄能夠科舉入仕,光耀門楣。
因而花了大力氣,把梁曄送進只能由梁氏嫡系才能就讀的族學,之後更是費大價錢請了揚州最好的先生教授梁曄。
梁曄也爭氣,八歲便中了秀才,之後更是一路順風順水,年僅二十便中了進士,得以入場為官,光耀門楣。
無奈白氏終究沒能看到自己兒子出人頭地,在梁曄八歲那年便撒手人寰,當時還是姨娘的徐氏靠着生出了梁曜,被梁大老爺扶了正。
當上了正房太太的她自然羨慕梁曄能夠讀書習字,便求着梁大老爺也讓梁曜跟着學學。
奈何梁曜實在不是那塊讀書的料,經商也沒那天賦,倒是把他老爹尋歡做樂的本事給學了個透徹。
梁大老爺知道二兒子不爭氣,不過有梁曄珠玉在前,他也不苛求自己兒子個個都能有出息,也就隨着他去了。
但在做母親的眼裏,兒子做什麼,都是最好的。梁曜讀書不行,經商平平,對比之下,對經商平平的天賦竟在徐氏眼裏驟然拔高了不少。
她堅信自己兒子是經商的料,合該繼承家業,這才有後頭一系列做的糊塗事。
言歸正傳,如今梁曄接手了梁家漆鋪,自然要着手打理起鋪子的生意來。
商人嘛,談生意時應酬自然是少不了的,他雖藉著熱孝在身推了不少酒,但還是免不了被強灌了幾杯下肚,期間更是要防着裏頭的彎彎繞繞,不掉坑裏。
眼下夜已深,月亮高懸,他才應酬完那些漆鋪的老顧客,神情頗有些疲憊的回到府中。
他出門不喜歡帶很多人,也就帶了個阿忠貼身保護安全罷了。方才坐在馬車裏沒什麼太大感覺,這會下了馬車,走在梁府透風的迴廊之上,冷風一吹,酒力一發散,腦子難免變得昏沉起來。
平日他甚少飲酒,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淺,眼下看來,自己應是醉酒了。
不過梁曄就是醉酒,也不肯露於表面,就算是阿忠,也沒察覺到梁曄喝醉了。
落茗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以後便站了起來,舉着燈籠,微微躬着身子。
見來人是梁曄,更是把頭壓低了幾分,而後恭敬喊道:“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