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玄燁·叄
可與懿德相處的久了,朕發覺和她在許多事兒上都有分歧。
這分歧不單是在關乎彼此的感情問題上才會有。
甚至於生活里的點滴瑣碎事,彼此的看法也總是相左。
只是朕不得不承認,她那張漂亮的面孔,可以抹去我們之間許多隔閡。
有時候朕怒極了,可她立在朕面前,沖朕撒個嬌,露個笑,朕就拿她沒轍。
朕與她情好合宮都瞧在眼裏,朕是見過皇阿瑪後宮紛爭的,知道獨寵一人對所帶來的弊絕對大於利,所以朕偶爾也得冷落懿德一陣,去尋一尋皇后,尋一尋旁的嬪妃。好讓她們心裏的怨氣都少一些,才能更和睦相處。
見後宮祥和,一開始,朕還覺得沾沾自喜。朕覺得自己勝了皇阿瑪,起碼在這一事上,是要處理的優於皇阿瑪的。
直到有一日,皇祖母來乾清宮尋朕,她帶了一四四方方的鳳紋錦盒,裏頭獨放着一枚扳指。
那扳指通體晶透,鴿子血色,放於鼻尖輕嗅有一股暗香,朕自問見多識廣,可也沒見過這稀罕物什。
皇祖母說,要我將它賞賜給懿德,要她日日佩着。
朕從她閃爍不定的眸光里斷定這事兒不簡單,可朕並沒有問她。
她走後,朕傳了太醫院院判來,將扳指丟給他讓他細查細驗有何不妥。
他很快有了答案,與朕直言那扳指里含了十足的麝香,女子佩之,必然無孕。
朕想過無數種可能,偏這一事,朕未想到。
為什麼?
皇祖母一心盼着后妃可以替朕、替大清開枝散葉,為何朕最放在心尖兒上獨寵着的女子,她卻要斷了她為人母的指望?
朕漏夜拿着扳指去尋皇祖母,來時她正跪在佛龕前念佛。
蘇麻喇攔着朕,朕就坐在一旁,將扳指重重叩在桌案上,候着皇祖母。
那日,她念得是往生咒,足足念了七遍。
因久跪,她起身有些困難。蘇麻喇攙扶她一步一步艱難地行的朕身旁坐下。
朕問她為何要算計懿德。
她說:“皇帝說哀家算計你的嬪妃,可你怎知你的嬪妃沒有算計你?前朝鰲拜勢力日益做大你不是瞧不見,遏必隆與鰲拜走得親近,懿德亦是鰲拜的義女。她一朝得孕,誰能保證鰲拜不會生了不臣之心,挾天子令諸侯,廢了你這皇帝自己稱王?”
朕這一生都記得皇祖母說這話時的語氣神態。
她一向慈眉善目的面龐在那一刻顯得愈發猙獰,語調一聲高過一聲去,直至聲若撞鐘,了無窮盡的餘音回蕩在殿內,震得朕心底發寒。
她所提及這些,朕原先從未想過。
也正是因為她說了,朕才知道,朕這一生的感情,都不可能如平民百姓一樣純粹。
朕初登基時,皇祖母就與朕說過,當得皇帝,便是這天下最尊貴之人。
能享得雲霄之上的福,就要受得阿鼻地獄的苦。
朕還記得第一次見懿德佩戴那枚扳指的時候,朕滿腹的愧疚從眼底蔓出,朕不敢看她的眼,半分也不敢。
朕是怕,怕她發現朕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之人,怕她恨着朕。
怕她成了額娘,有一日,朕是說,也許有一日......朕百年後,她為朕最親近之人,卻在朕的靈前佯哭實笑。
後來每每與她獨處,朕都因這愧疚之心作祟,愈發不敢面對她。
朕開始逃避對她的歉,於是朕不再去她宮中,也甚少召她侍寢。在那段時間裏,朕見秀妍與玉汶的時間,要比見她多數倍。
她知道了這事兒,與朕鬧起性子來。
她鬧一次,朕覺得愧疚。
鬧兩次,朕覺得心疼。
鬧三次,朕覺得可愛。
可四次、五次,永無止境的這般鬧下去,只會令朕覺得無限厭煩。
終於,朕與她之間的情愛,被她剛烈如火的性子消磨殆盡。
朕自問於這段感情中並無過錯,是她轉了性子,是她辜負了朕,並非朕負了她。
在朕有了這樣的想法后,一日,淑嫜紅着臉,哭着跑來告訴朕。
她說,懿德弄壞了朕新賞賜給她的料子,還扇了她耳光。
淑嫜出身名門,自幼養尊處優,她這樣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她說這話時面容局促手足無措,朕知道她在撒謊,可這宮裏的人,又有哪個口中是有實話的呢?
而她這個謊言,撒在了恰當的時候,朕才不會與她去計較。
朕去尋了懿德,她仍是梗着脖子與朕強辯,她說她沒有。
朕第一次打了她,讓六宮只以為她是個悍妒婦人,自然而然疏遠了她。
自那日起,她果然也刻意與朕疏遠起來。
可朕心下安然,半分也沒有想去規勸她的意思。
朕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她不過是朕的妾。
她有何權利在朕面前耀武揚威,有何能耐要朕先與她低頭?
荒唐。
後來,秀妍給朕添了個兒子。他是朕的第一子,是貴子,朕初為人父,欣喜極了。
也是在這時,懿德開始與朕低頭。
她向朕賠禮認錯,與朕說,從前是她性子太烈,傷了彼此的感情。
朕知道,她是看秀妍有了孩子,心底羨慕,也想一嘗為人母的滋味。
可她如何能想到呢?
她這一生,都無法懷有帶有愛新覺羅血脈的子嗣。
想至此,朕那份封存已久的愧疚又再度湧上心頭。
看着她尤似從前那雙含情脈脈的眸,朕無法不重新接受她。
自她們入宮以來,一晃,三年過去了。
祖制每三載一次的選秀到了日子,這亦是朕登基后第一次大選。
那日在御花園,朕隔着層紗,瞧着形形色色的秀女,眼都暈了。
她們說話嬌滴滴的,渾像一個模子刻出來,半分沒有新意。
朕瞅了大半日,總算見到一與眾不同之人。
隔着紗幔,旁人大抵都不敢看朕,偏她不同。
她立在御花園的那一刻,就梗着個脖子看着朕,目光一刻也不曾游移。
朕問她,你梗着個脖子在瞧什麼。
後來才知道,她是懿德的親妹,遏必隆的次女,喚作婉媃。
朕何嘗不知曉遏必隆的心思?懿德失寵,他巴巴兒尋着新人送到朕身邊試探朕的心意。
朕本該撂了她的牌子,可朕卻很好奇。
朕是天子,旁人都怕朕,她為何不怕呢?
於是,朕留了她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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