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琴瑟(二)

第二十一章 琴瑟(二)

聞聽此話,婉媃心頭一緊。

初入宮時,高台之上隔着黃幕垂簾,皇上便肅聲問了她此話。

只如今面前這人,溫潤如玉,暖笑無殤,倒讓婉媃一時間忘卻了他天子身份,只當是尋常人家妻室見了夫君,一臉的少女嬌羞。

“皇上如今撤了垂簾,嬪妾瞧得清楚。”婉媃倩笑,躬身又向皇上行福禮:“嬪妾不知皇上深夜造訪,未曾遠迎失了禮數,還望皇上恕罪。”

皇上搖頭,擺手向婉媃:“莫要學了你長姐那些勤謹規矩,一味拘着禮,朕也不自在。”

婉媃起身答是,又見雲杉仍痴立着瞧着皇上,不覺眉頭輕蹙,低聲招呼道:“雲杉,茶水涼了,去換了溫熱的來。”

雲杉猛然回神,嘴上胡亂應了兩句,紅着臉匆匆退下。

皇上沖婉媃招收,招呼她來自己身旁坐下。

夜裏寂靜,二人並排而坐,連微弱呼吸之聲亦顯得極為沉重,婉媃心中局促,也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只聽皇上靜默片刻誇口道:“方才那曲子,彈的極好。”

“皇上謬讚。”婉媃低眉回話:“幼時同府中樂妓習過,後來皇上命臣下節儉,阿瑪便裁了一半藝妓出府,嬪妾閑來只得自己練習着。”

皇上頷首點頭,輕撫瑤琴琴弦,發出低沉之音:“你阿瑪是個懂規矩的。”而後直視婉媃微紅面頰,自吟一句‘雙翼倶起偏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沉聲道:“曲子甚好,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也是情深,可為何你所奏曲,透着些許傷情?”

“皇上以為何為情深?”婉媃抬眼,見皇上搖頭不語,接言道:“他日司馬相如一朝得勢,動了廢妻納妾的念頭,若不是卓文君一首《白頭吟》字字懇切情濃,恐再難喚回愛郎心思。”

她凝眉,神有所憂:“‘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①一語道出卓文君多少辛酸無奈,雖說他二人相守白頭,可這般恩愛,又怎知不是她卑微隱忍求取而來?其實早在司馬相如生了廢妻納妾的意思時,她當日不懼世俗置喙與愛郎私奔的那份情誼,終究是被司馬相如辜負了。”

皇上饒有興緻打量着婉媃,須臾后拂袖起身,挪了位置給婉媃,又指瑤琴道:“再奏一曲。”

婉媃點頭應下,重彈一曲《鳳求凰》。

只是皇上眼神只顧停留在自己身上,將她的心思都瞧亂了,琴音略顯倉皇,不比方才沉穩。

一曲落,婉媃戰戰兢兢回了皇上句自己失禮有污尊耳。

皇上行至她身旁,一把將她手攥在自己掌心,卻嚇得婉媃花容失色,神情更顯忐忑。

“手這樣濕。”皇上攥着婉媃的手,又見婉媃眼神閃躲不敢直視自己,問曰:“那日御花園初見,你膽子可大的很,一眾秀女唯你敢要朕掀了簾去。怎地如今見了朕,卻這般害羞怯懦?”皇上嘴角輕笑浮過,打趣道:“可是嫌棄朕貌丑?”

“嬪妾不敢,皇上天子之相,玉樹臨風......”婉媃紅着臉,結巴回著話,硬着頭皮偏過頭來與皇上對視。見皇上離自己不過三寸距離,幾乎就要貼到面上去,心跳的更快。

那是一種她從未有過的窒息感,仿若被人鎖住了喉頭,氣短憋悶,心更快要跳出嗓子眼。這是婉媃頭次真切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方知怦然心動,胸口如嬌兔亂撞是確有其事。

四下俱靜,那心跳聲在此時更顯突兀。

“你怕朕?”皇上將婉媃的手又攥緊些,身子俯下貼近她幾分。

“旁的嬪妃見了朕,都是笑逐顏開侍奉着,偏你也不見欣喜,只顧自己臉紅的像冬日裏燃了的銀炭。”

二人就這麼靜置着面面相覷了許久,直到寢殿帘子被端了茶水的雲杉冒失撩開,皇上才撒了手。

雲杉瞧着這一幕本想退身躲避,卻被皇上喚了過去,輕聲交代:“夜深了,伺候你家小主好生歇息。”

婉媃傻愣着,也忘了起身恭送皇上出宮門,雲杉則顯得格外殷勤,一路將皇上送出宮門上了轎,臨了對着遠去的御駕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老遠喊着‘恭送皇上’這才算完。

她再入寢殿內,見婉媃正大口飲着她剛奉來的茶水,於是緊了步子上前攔着:“新泡開的茶,小主仔細燙着。”

婉媃飲了一大碗,才勉強在雲杉勸言下作罷。

她喘着粗氣,右手輕按自己胸口,低聲言:“可嚇死我了。”說著,又接連深呼吸了數次,平復着自己的情緒:“方才送皇上出去時,他沒說什麼吧?”

雲杉搖頭:“並未,只是臉上掛着笑,想來心裏是喜愛小主的。”

“越發愛貪嘴了。”婉媃嬌嗔訓斥雲杉,又問:“夜這樣深,皇上怎會移駕延禧宮?”

雲杉將婉媃用過的茶盞收好,取了牛乳清糕遞給她:“小主進些,夜裏睡得踏實。奴婢方才沏茶時打聽了,原是皇上放心不下皇嗣,夜半去了李答應宮裏探望,許是出宮時恰巧聞見了小主的琴聲,這才着了迷入內,想着與小主敘話。”

婉媃將牛乳清糕噙在口中咬下一小塊,神情略顯恍惚,雲杉嘆氣蹙眉言:“奴婢方才見小主對皇上似不太親近,皇上許久才入後宮一次,這千載的機會小主白白錯失了豈不可惜。”

“有何可惜?”婉媃情緒平定,恢復了以往沉穩姿態,淡然道:“他若心思能放在我身上,我日日避着他不見也抵不過天定的緣分。他若心思不再,我一味獻媚逢迎,反倒引了旁人矚目。明刀暗槍的招呼上來,我可受不住。”

雲杉‘噗嗤’一笑:“小主莫要說的一本正經,方才奴婢瞧着您在皇上面前花容失色面頰緋紅一臉嬌羞之態,怎不知您是動了情一時失了主意,反倒不知在皇上面前說些什麼好。”

“夜半兒的,說些什麼胡話。”婉媃輕手拍打了雲杉臂膀,笑笑吟道:“倒是我瞅着你,見到皇上眸子都失了神,若是喜歡,明日我回了長姐,讓她向皇上進言賜你個官女子的位份可好?”

“小主慣會取笑。”雲杉臉一紅,收了桌上置着的瑤琴納入櫃中:“皇上龍顏俊朗,又是天子聖威,奴婢這才一時望出了神,私心裏也替小主歡喜,本就要嫁入帝王家,若再遇上個麻子癩痢可怎好?”

“我倒覺得相貌平平,端正就是了。”

婉媃托腮,口是心非搭了雲杉的話,斜眼瞥着窗外。

宮窗望出去,仍是四四方方的天,壓着蒼穹的那片霧靄不知何時已散去,微風捲入室,也沒了方才那股子悶熱。

夜空似披了藏青色的帷幕,綴着如眸繁星,銀月撒了如紗光芒撫在院內合歡樹上。

風動偶有花落,俏粉色絨花隨風飄入寢殿,婉媃雙手微張,花正棲在她掌間,引得她唇齒露笑。

這樣靜好的夜,婉媃許久未瞧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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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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