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3)
“疏雪寒紅燭,高閣祝東風。
教爾拍遍欄杆,橫笛一曲閑夢遠……
且把平生閑吟閑詠,賦作喜相逢——”(注1)
綿綿鼓瑟伴着婉轉唱詞一路飄到了宮城門,掃過了君子台上的一地新葉,漾起了龍神殿周圍的一池春水。
而秋屏宮內異常盛大的宴會上,坐在正中央的人正百無聊賴地擺弄着手裏的玉扳指。偶爾抬頭時,十二旒下狹長的雙眸不怒而威,似是能穿過桌前的珠簾,令偷看的舞姬身形一滯。
兩側坐的儘是滿朝文武,身前都擺滿了珍饈,觥籌交錯,好一派熱鬧非凡。李思玄看得實在有些倦了,不住地打着呵欠。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抬手,一旁伺候的年輕隨從便立刻會意。
“太師還沒來嗎?”
那隨從畢恭畢敬道:“陛下,太師大人應是在路上耽擱了。”
每次都是這一句,也沒點新鮮的。李思玄一聽便煩躁,索性也不再問了。
正巧這時,宮門處傳來一聲鑼鼓,通傳的人扯着尖嗓子。許是這聲音太過尖利,惹得李思玄皺起眉頭。
殿堂中央的舞伎歌姬都紛紛退到角落裏的樂師身旁,頓時無數雙眼睛都在走來的那四人身上打量着。
江凝也走在最前面,對兩旁的竊竊私語置若罔聞,末了停在原地等那兩人一同向著珠簾后的李思玄彎腰行禮。
“快快免禮,”李思玄揮了下手,眉頭皺起,“這外面冷得很,還念怎的還專程去一趟。”
“皇兄不必擔心。城中春色正好,臣弟正巧出門透氣,這才聽聞指揮使回稷城,索性去湊個熱鬧。”江凝也彎着眼睛,一副乖巧的模樣。
李思玄“哦”了一聲,又道:“這宮城之中亦有大好春色,何必去遠道。你若有什麼喜歡的花草蟲魚,養在府中便是。上回近香宮那棵松樹,可是植在院子裏了沒有?”
這話一分是怪罪,其餘九分則皆是寵溺。
李思玄身邊的侍從上前一小步,小聲道:“陛下,年前便植過了。”
“那朕便放心了。”
李思玄的視線落在拱手的蘇琰身上:“世子竟還懂得唐禮?”
蘇琰放下手,聲音清朗:“蘇琰見過唐國陛下。我雖生在天流城,母親卻來自唐國,因此幼時習得一些貴國禮儀。”
李思玄將玉扳指放在桌上,這才打量起這少年人,果然是眉清目秀,不大像北邊的血統。
“來人,賜坐,讓貴客站着豈是我唐國的待客之禮?”
“謝陛下。”蘇琰不卑不亢,抬腳前先望了一眼裴濯,這才跟着引路的侍從去了西面的座上。
這時,李思玄才讓裴濯抬起頭來。他盯着裴濯看了好一陣,忽然唇邊泛起一絲瘮人的笑意,緩緩道:“狀元郎竟也變化了些。”
“朕還記得,昭文九年,你在承平殿上,也是如此站在朕的面前。時隔多年,愛卿在邊關立有大功,文武雙全,乃是朝臣們的表率。”
裴濯俯身,聲音淡然:“勞陛下記掛。臣位卑,不敢稱功。”
“呵,還是老樣子,”那雙鳳眸幽深起來,“你是否在心裏怨恨朕?”
此話如淬着毒的銀針般落在安靜的大殿上,引得人人驚懼不已,恐十年前的舊事重提。
一時之間,無人敢言。
裴濯仍舊稱禮,沒有抬頭:“臣在邊關多年,對陛下深懷感激。蒙陛下關照,如今才得以重回帝都。”
李思玄浮出玩味的笑容,忽然道:“朕方才想起來,前兩日,瞿符死了。”
裴濯在袖中攥緊了手,碎發遮住了驀然寒冷的眼神。
李思玄問道:“你還記得他是何人嗎?”
良久,裴濯聲音艱澀:“……翰林院大學士,昭文大典的主筆。”
“錯,”李思玄慢慢道,“從昭文九年起,他就是佑西府的階下囚了。聽說這些年來,他都是啖肉而活。”
佑西府與大理寺不同,怎麼可能給囚犯送吃食……裴濯嘴唇發白,那些鑽入耳蝸的字眼如刀入肺腑,難以忍受殘忍的真相。
李思玄大笑了起來:“吃自己的肉?真是新鮮。也不知是不是如傳言所說,是甜的?哈哈哈哈哈裴愛卿,你不覺得好笑嗎?”
裴濯的喉頭乾澀,不禁有些反胃。然而他只能靠着指甲沒入掌心的疼痛,硬生生將那酸澀壓下去。
宮宴上,寂靜無聲。
唯有江凝也笑出了聲,手中的酒杯砸在蓋着綢緞的桌板上,嗆了幾聲:“咳咳咳……皇兄,這樣的稀奇事怎麼不講給我聽聽?”
李思玄聽到這話,眸色微沉,隨即亦笑了起來。他悠悠道:“朕不過想與裴卿敘舊罷了,畢竟你的父親……”
李思玄故意停頓了一下,見裴濯神色平靜,不禁有些驚奇。過了一會兒,他才道:“你的生身父親寧安將軍對唐國有大功,不僅西境百姓年年悼念他,連朕一直挂念着。我唐國,二十餘年未有過這樣的人物了。”
他攤開手指,細細凝視着自己的掌紋,嘆了口氣:“老蜀王去世之前對你這個外孫也是挂念得很,非要修書與我,問你何時才能歸來。如今你回來了,卻未能見上他最後一面。真是可惜了。”
未及裴濯答話,李思玄眼神一掃,語氣突然輕快起來:“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麼緊張做什麼?中書舍人才剛回京,不必如此,賜坐吧。”
中書舍人……裴濯微微蹙眉。
此時,東面有一人立身拱手:“陛下,臣以為,指揮使離京多年,剛回到帝都尚未熟悉朝政,便指認官職,實是不妥。”
李思玄詫異:“韓近,今日是宮宴,你與朕討論國事?”
“陛下,中書舍人乃是宰輔的左膀右臂,希望陛下慎重考慮。”韓近堅持道。
此一言,立刻引發了在場臣子們的議論。自上任宰相袁維十餘年前逝世后,宰輔一職便一直空缺,代行具體職務的,乃是太師褚梁。中書舍人這個位子,說白了就是在褚梁手下當差。
如今佑西府與謁天司裏應外合,太師一黨把持朝政,誰不想上趕着巴結。唯有韓近這個不識眼色、自命清高的,旁人便都暗中看他笑話——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能苟活到現在,還從偏遠的西荒一路被提拔到了尚書省。
“那尚書令倒是說一說,指揮使應該去哪兒赴任?”李思玄反問道。
韓近再拱手:“臣認為,若以熟悉政務為先,指揮使應先在尚書台、工部或大理寺行事。”
李思玄敷衍了一聲:“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只不過朕已經……”
“陛下,臣認為,韓大人所言,並無任何道理。”那聲音低沉穩健,由遠及近,打斷了李思玄的話。
李思玄聞聲抬頭,眼裏頓生出一絲喜悅。
一襲絳紫而來的,正是太師大人。
褚梁此人生得挺拔,慣居上位而習於威嚴。他淡淡地瞟了一眼韓近,便讓對方生出了抵抗之意。韓近負着手,並不多看。
見褚梁來了,李思玄佯裝怪罪:“太師大人事務繁忙,今日又遲到了。”
“請陛下責罰。龍神祭將近,臣前往謁天司與大祭司議談,在回城路上偶遇芳香齋臨街販售糕點。臣記得陛下喜歡甜食,恰逢宮宴,便叫他們多準備了一些,這才耽擱了。”
一旁的侍從瞧見褚梁的眼神,便立刻吩咐人將那些糕點分盤呈上。
李思玄這才高興了些,抬眼發現韓近還站着,便輕飄飄地說道:“韓愛卿先坐下,嘗嘗這芳香齋的吃食。至於旁的,咱們明日上朝再議。”
韓近堅持道:“陛下,裴大人剛回帝都,滄族世子又初來乍到。他二人行事未定,連今夜宿在何處都尚且不知。”
李思玄毫無繼續討論的意思,略一思索,便道:“這些內官管理的事務,韓大人也這樣喜歡操心?朕記得,是安排了世子去宮內縛仙道那邊空置的別院。至於裴卿……”
他不太想得起來了。
韓近道:“若是裴大人尚無住處,不如臣……”
“皇兄忘了,讓我替裴大人尋了一處宅邸,”江凝也笑盈盈地插話道,“待宮宴結束,臣便送裴大人去看看。若是不滿意,明日我再陪着挑別處。”
“瞧朕這記性,若是還念挑的,必然是最好的。”李思玄的語氣柔和下來。
裴濯聞言,淡淡道:“臣謝過陛下與靜王殿下。”
“不必多禮,裴卿也賜坐,就——坐章大人旁邊吧。”李思玄擺擺手,讓樂師們再次奏樂起來。
裴濯坐在章若晗右側,恰巧與斜對面的江凝也遙遙相望。
穿過舞姬的石榴裙,江凝也似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便舉起白玉酒杯,朝他彎了一下眼睛。
裴濯收回目光,神情依然,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身後幾排皆是些年輕的後輩,在樂聲里嘀嘀咕咕。
有人問:“我頭一回到帝都,為何這靜王竟是異姓王爺?還對陛下稱呼如此不敬?”
那人身旁的便笑話他,壓低了聲音道:“小聲點,這你都不知道,兩耳不聞窗外事慣了,假唐國人吧?陛下母親一族許多年前遭逢亂事,就剩這麼一個獨苗苗,陛下登基之前才好不容易尋了回來。陛下無妻無子,又沒有親兄弟。唯獨這一個親人自幼養在身邊,寶貝得緊。唐國上下姓李的,哪裏能有比靜王與陛下親厚的?”
“可陛下也太寵信他了。陛下尚無所出,若是……”
“呸呸呸,這你也敢瞎說。陛下身體康健、洪福齊天,擔心此事為時尚早。”
“也對,倒是那靜王身子骨不大好,瞧他走路,腳步都虛浮……龍神殿偷喝了貢酒那一遭之後,就卧病了許多年,腦子也不大好使了……”
“是啊,我表嫂家就住蘭亭道附近,當年靜王常在那附近走動,據說原先還是個習武奇才,那一遭后便都廢了,到現在也沒能全好。陛下顧念着他恐怕……便多遂他心愿,寵幸有加。陛下還專門讓謁天司在龍神殿替靜王還罪祈福呢。”
“怪不得,原來沒死也是龍神慈悲。”
“龍神可是陛下當年親自請回來的。陛下驍勇,得龍神之敬重,乃是我唐國榮耀,要流芳百世的……”
……
那之後還說了什麼,裴濯都沒聽清了,只覺耳邊嗡嗡地響,一時手腳冰涼。
……原來,是這樣的說法。帝都里的流言,他這些年也有過不少聽聞。但如此直白的,還是頭一回。
那江凝也呢,他相信嗎?這些年來,他都是這樣認為的嗎?按他的性格,必定會有所懷疑。但當年所涉及到的人,早已被清洗乾淨了。他又能知道多少呢?
況且,他都不記得了。
若是如此,或許是件好事。至少他不用對往事掛懷。
十年了。
他的模樣也變了許多。如今高了自己半頭,早已褪去了青澀和稚嫩。儘管眼裏還余有幾分張狂天真的意氣,卻已成了珍貴的點綴。那一番金枝玉葉的風流如銅牆鐵壁般,將他好生包裹起來。
世殊事異,滄海桑田。裴濯曾想過許多次重逢的場景,甚至今日抬頭望向江凝也的第一眼,他都覺得內心毫無波瀾。彷彿對面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可一旦對上那雙眼睛,他便察覺自己無處可逃的窘迫。
旁人怎麼說怎麼看,裴濯並不在意。過去樁樁件件,他一個人記得就夠了,他都會替那人討回來的。
哪怕,這條路會將他越推越遠。
世事如洪流,本就不會遂人願。
無妨,他都不會在意。
只要那人好好活着,就足夠了。
“裴大人,怎麼了?”章若晗的聲音將他從沉沉思緒中拉了出來。
他見章若晗關切的眼神,餘光才注意到小桌台上的酒杯不知何時翻了,晶瑩的水流滴落在毯上,暈濕了一片。
“無事。”裴濯定下心神,輕聲道。
他這才覺得對面有人在看着他,待回以目光時,卻只見紗影徘徊后,江凝也左右舉杯,笑得天真開懷。那人總是眼含笑意,看誰都深情款款,總是放肆而狡黠,總是不可一世而坦率熱忱。
他好像與少年時並無二致。
只是……裴濯握住杯子的纖長手指又緊了幾分,那一年四季冰冷的血液流淌在身軀中,萬蟻侵噬般的疼痛鋪天蓋地回來了。
每疼一下,都在提醒他,這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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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作江還(huan)念。
注1:改自蔣捷《少年游·楓林紅透晚煙青》:“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