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淵(12)
“我聽聞那喬越在并州時就很是驕縱,綏城喬家那就是并州的天,”劉景升咬着香噴噴的燒餅,唇上都是油膩膩的,口齒不清道,“是因并州礦產幾代以來都是他家的,在太師大人發跡以前就已是山中霸王。如今趁着太師的勢,在南邊更是囂張極了。”
“那又如何?他如今身在帝都,離老家十萬八千里,還能反了天不成。本少爺還不能收拾他了?”杜舜氣極反笑。
“你說是如此,可大家又不是日日都在一起。你們幾個不在的時候,他如何撒潑也管不了。昨日他又無故弄折了蘇子望的笛子。賠就賠了,他也沒什麼在意的,只不過讓我們心裏不舒坦。裴將軍不管事,陳夫子不在,章先生又置若罔聞,難不成我們要聯名上書給翰林院嗎?”劉景升憤憤道。
“費那功夫?看我不打他一頓。”杜舜整理着衣袖,動了一下手腕。
江凝也倚着身後的欄杆,無所謂道:“若再有下一次,尋個由頭讓他回家就是了。”
劉景升摸出手帕來擦嘴,小聲嘟囔道:“我這不是害怕么,我家裏小廝有一個是并州來的,都說喬家在那邊有可多人命牽扯了,看這小子的做派恐怕也不幹凈。”
“這裏可是帝都,天子腳下!”杜舜逐字逐句,“他還敢亂來不成?”
江凝也看了正在認真讀書的裴濯一眼,戲謔道:“太師大人裝作看不見,宰相大人也不肯指責於他。兩個人閉着眼睛斗蛐蛐兒,誰也不願拂了誰的面子。”
“那可不正正好苦了咱們。”杜舜嘆道。
雪滿樓里正議論着,門口又不知怎的鬧開了。
隨着“砰”地一聲響,碎裂開來的瓷片飛進了屋子內。
江凝也眼疾手快地丟出手中摺扇,“啪”地一下打開了飛到裴濯面前的碎片。
“不好了!”梁興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外面打、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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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朗一拳揮了過去,不料打了個空,拳頭撞在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緊接着,耳邊一陣風過,臉上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他一個翻身,抬腳朝喬越腿上狠狠踢了過去,在對方吃痛之際扣緊了手。
此時卻忽覺掌心傳來一陣疼痛,喬越陰笑一聲,猛地便撲向蕭朗,下了死手打去。
突然,“啪”地一聲,凌空飛來一根鞭子,纏在了喬越手腕上。
那鞭子狠狠一勒,將喬越制住。
蕭朗趁機踹了他一腳,在地上滾了一圈躲開了。
“……你打我?!”喬越不可置信地看着鞭子的另一頭。
顧靈瑄上前踏了一步:“你又惹是生非!”
喬越氣急敗壞:“你、你怎能合著別人一起欺負我!”
蕭朗額頭上青了一塊,聞聲怒道:“你怎麼這般不要臉?”
“怎麼回事啊你們?”杜舜一腳邁上了門口的石獅子,環顧了一圈,見蕭朗和喬越兩人都鼻青臉腫的。此外,宗盈正冷着一張臉,一言不發地瞪着喬越。
“你問他——”蕭朗指着喬越,“他何故去拉扯韓姑娘,還作出如此越矩的事情!”
宗盈氣得嘴唇都在抖,雙手緊緊地抓着裙子。
“你胡說八道,就是同學之間拉個手怎麼了?”喬越狡辯道,“不然你問這小妮子,我是扒乾淨了她的衣服,還是親了她的嘴?……哎唷!”
“啪”地一聲,喬越臉上冒出一道血痕。
顧靈瑄狠狠道:“你閉嘴,休要再胡言亂語、污人清白!”
“我哪裏……哎、哎哎、你幹什麼?”喬越往後退了幾步,眼裏露出驚恐。
杜舜手裏捏着只瓷器碎片,蹲在他面前,用那碎片的一頭抵住他的下頜,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喬越往後一步,那瓷片就往前一步。他垂下眼睛死死盯着那尖尖的頭,一隻手被縛住,嚇得要命。
再一抬頭,杜舜便沒笑了:“這裏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早點滾回家去吃奶罷。若有下次,它就會順着你的喉嚨,再往前一寸。”
喬越睜圓了眼睛;“你、你不敢動手的,我可是太師的親外甥,宰、宰相大人……”
“你就算是龍神的爺爺,今日瞧我敢不敢?”杜舜持着那瓷片驟然向前,嚇得喬越直接閉上了眼睛。
半晌,他脖子前沒了冷風,才偷摸睜開一條縫。
杜舜放開了他,將那瓷片丟到他腳邊:“你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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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珠簾后,狹長的眸子微睜。
“還念,近日學業可還好?”那聲音輕輕地落在金碧輝煌的殿內。
江凝也坐在一旁,手裏抓着串葡萄玩,嘴裏含混不清:“謝皇兄關心,近日學得尚可。”
“如此甚好,翰林院那邊也有寫摺子給朕,將你變着法地誇了一陣。”
李思玄透過薄紗,見江凝也全神貫注在挑揀那葡萄上,似要將這粉雕玉琢的少年看個透徹。半晌,才慢慢道:“朕想要給你挑個老師習武,還念覺得可好?”
“真的?”江凝也眼前一亮。
“那還有假?還念喜歡,我已讓裴先生看着了,一定要挑個全天下最好的老師教你,”李思玄踱步出來,揉了揉少年的頭髮,“本想給你的王府安排親兵,那幫老傢伙卻都不同意。這幾年變數甚多,你須得有自保之能才行。”
“可我府上不是有豆子、豆苗和豆萁他們嗎?就算我不會功夫,他們也能護我周全。”江凝也滿不在乎,遞了顆碧綠的葡萄給李思玄。
放在他頸后的手頓了一下。
“還念,別人只能護你一時,無法護你一世。況且,他們今日站在你這邊,明日卻不一定了。”李思玄的手指冰涼,聲音里卻透着柔和暖意。
江凝也咬着葡萄,眨了眨眼:“那不是還有皇兄待我好?”
李思玄聞言,輕輕一笑;“我倒是願你一直長不大。可總有一天,還念,你會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這樣,無論在哪裏,都身不由己。”
“但皇兄是天底下最厲害最尊貴的人。”他歪着頭,露出些許幼童般的天真。
李思玄坐在他身邊,親手剝了顆荔枝。
“天下人懼怕朕,無非是因為皇兄姓李,”他勾起笑容,“可是這一貫傳承的血脈,最尊貴也最骯髒,沒什麼好的。”
“不對。”江凝也道。
“天下人尊敬皇兄,還因為龍神也站在皇兄這邊。”他說得篤定,笑意盈盈的。
李思玄被他逗笑了:“這倒是。只要龍神殿好好的,龍神便能保唐國平安,皇兄也能保你平安。”
江凝也猶豫了一下,問道:“那歸雩公主,真的是龍神嗎?”
李思玄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自然是真的。”
“那她為何能一直待在龍神殿裏?傳說里,龍來自瀛海,都是要上天入水的。”
李思玄想了想,道:“龍神自古在瀛海里,要受風吹日晒,還不能及時救唐國百姓於水火。而今,先皇請龍神回來住在宮城中,有龍神殿庇護神裔,就不必再受苦,還能食供奉的無盡香,保佑唐國風調雨順、海晏河清。更何況,歸雩公主身上,還有元夏長公主的一半血脈,是我皇室之人,理應要為國祈福、死而後已的。”
“元夏長公主……是皇兄的長姐?”江凝也掰着手指,“那歸雩公主,豈不也是皇兄的血親?”
李思玄怔了一下,步至平章殿門口,自那巍峨朱門望去,儘是儼然有序的紅牆碧瓦,歷經幾百年的風霜而不改顏色。
“我能去看看她嗎?”江凝也一副好奇的模樣。
李思玄摸了摸少年柔軟的頭髮,哄道:“大祭司說了,龍神殿與還念的生辰相剋,萬不可靠近。若非如此,朕如何捨得讓你在宮城外受苦。”
說著說著,他忽然沉下了聲音:“朕自幼沒有手足,在這宮城中全憑着一絲力氣苟活着罷了。朕登基之時,李氏一族中,就再沒了血緣之親。”
“還念,我母親一族當年遭逢不幸,唯有你活了下來。”
“這天地間,你便是我唯一的親人。”
他闔上眼,念及豐殷三十三年秋,他找到那個眼裏一汪澄澈的衣衫襤褸的少年時。那眉眼逐漸與他記憶里為數不多的母親相重合,血液里流淌着呼嘯而來的似曾相識。
高樓望去,宮城於他從來不是錦衣玉食的庇護之所。它曾是忍辱負重、血海深仇,如今剩下斷壁殘垣、凋落落寞。
這個位子太高了,他想。他竟可笑地朝着囚籠攀爬而去,殊不知等待他的是更為駭人的禁錮。不過,總有一天,他會讓那些人都付出代價。
總有一天,天地萬物,諸天神魔,都將歸於渺渺塵埃。
李思玄若是此時轉過身去,便能見錦衣華服的少年已收斂了漫不經心的笑意,眼眸在燈影下忽明忽暗,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