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淵(7)
簾外落紅滿地,時已入夏。
夫子講學的聲音落在近午的蟬鳴里,一字一句,都像廟裏的和尚敲着木魚。江凝也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卻少見地強撐着睜眼。他跟着裴濯翻了同一頁書,餘光往那一旁的屏風上瞥。
那屏風上畫著灼灼桃花,屋外流雲浮動,偶然透下幾縷光照在花上,投出幾分綽約陰影。似是有人端坐於後,一雙細長的眼睛靜靜地瞧着堂上。
裴濯正一筆一畫地寫着詩文,也不知過了多久,沒由來地覺得脊背一冷。他不經意地向那屏風看去,點點淡粉若春日芳菲未盡,哪裏有什麼不對勁?
他想許是自己多疑,正要專註時,手上的筆卻被奪走了。
“這筆怎麼和你前日用的不一樣?”江凝也奇道,“毛造得粗糙,是哪裏的東西?”
翰林院來的夫子還在講學,裴濯不願理他。
江凝也握着筆在紙上隨意劃了兩下:“這寫出來也沒有你原來那支曉樓霜落細膩舒服。你的筆哪兒去了?不會是出門急,忘了帶吧?”
他一臉“你也有今天”的好笑。
“還我。”裴濯面無表情。
江凝也將自己桌上的筆隨意扔了一支給裴濯:“這個你先用着,我還沒玩兒夠呢。”
那筆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被裴濯單手接住。
“……澹臺青煙?”裴濯垂眼,只見那純狼毫尖圓齊整,象牙筆管上墨色勾勒出遠山雲嵐,空闊飄逸,分明是宮城內御用的東西。
“記不得什麼勞什子名字了。”江凝也的眼皮子撐不住了,沉沉睡去。
陳夫子照本宣科地念完之後,瞥見這堂上睡的睡、玩的玩。他斜斜睨了一眼,見屏風后的人影已經走了,這才舒了一口氣。
他清了清嗓子,決定講點有意思的——當然,是基於他浩瀚書閣里的有趣。
“……豐殷三十三年,飛曜將軍護送歸雩公主自瀛海歸來。我還記得,那是九月初八。越州寧安城下,龍神顯靈,天降大雨。現如今,龍神廟遍地皆是,供奉着我唐國最後一位神祇。龍神先祖通過她的眼睛觀察着世間萬物,庇佑天下子民,守護唐國社稷……”
“夫子,我知道!”孟敏目露嚮往,“我從小就想着有朝一日能親眼見到龍神!”
顧靈瑄原本昏昏欲睡,聞言笑了起來:“就你還想進龍神殿?”
孟敏氣結,卻見陳夫子捋着鬍子道:“龍神殿是我唐國重地,世上除了陛下,也只有大祭司能自由出入。這位小友想來也是機會渺茫。”
不知是誰插了句嘴:“龍神真能保佑我心想事成么?”
“那當然了,”杜舜一提及此事就忍不住開了口,“我家原先有位婢女,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然而始終尋不到良配。後來經人介紹,去了一趟龍神廟,你們猜怎麼著——不出一月,她的肚子就大了起來!”
旁邊的蕭朗撓了撓頭,伸長了脖子道:“我怎麼聽說那是你表哥與婢女私相授受……”他越說越小聲,識相地閉上了嘴。
陳夫子沒有聽見,點了點頭,嘆息道:“龍神啊……她真的能看見世上所有的真相。你們尚且年少,切記要對龍神多加敬重,萬不可褻瀆神明。”
江凝也玩着筆,莫名其妙地看了這老頭一眼,自言自語道:“巧合罷了。”
“蘭澤,你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神嗎?”他漫不經心地問着,眸子卻深了幾分。
裴濯合上了書本,想了想,道:“我未親眼見過,不能輕易下結論。”
話音剛落,顧靈瑄忽然站了起來,狠狠一腳踹上了前面的少年:“你幹什麼呢?!”
項唯被踢得撲向前去,痛得睚眥欲裂,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學堂里一片寂靜,陳夫子嚇得目瞪口呆,一時忘記了阻攔。
“上回我就告誡過你,莫要靠在我的桌子上,否則別怪我不客氣!”顧靈瑄惡狠狠道,“本姑娘嫌你臟!”
她又是一腳想要踹去,卻不料這回眼前多了個人。……裴濯?然而,腳在半空中收不回來了,差一點就直接踢上了裴濯的手腕。
幸好,有個人從後面拉了她一把。她轉過頭去,只見一張堪稱英俊瀟洒的臉。被那雙眼睛注視着,她頭一回生出些膽怯。
“……裴先生。”顧靈瑄的聲音失了底氣。
裴聿書看了眼裴濯身後的少年,嘆了口氣:“這般漂亮的小丫頭,可不能太凶了。”
“是他先……”顧靈瑄說了一半,瞧了裴聿書一眼,不吭聲了。
“不如問問他,是怎麼回事。”裴聿書語氣溫和,卻令人不容置疑。
顧靈瑄只好收斂了脾氣,轉過頭去瞪着項唯。後者怯怯地,小聲說了一句什麼。
裴濯聽見后,俯身從顧靈瑄那張課桌的桌腳下抽出了一小塊還算平整的木板。頓時,那桌子就歪了一截下去。
“看吧,我就說他沒幹好事。我都沒注意到這東西!”顧靈瑄冷哼了一聲。
“這兒剛來時就是這樣的!”孟敏出聲道,她看向項唯,“你找了半天的木頭片兒,原來是為了這個!”
裴濯將手上的木片遞給裴聿書:“看上去略有磨損,想必現在桌子也不大穩了。”
在裴聿書的注視下,項唯點了點頭,小聲道:“我、我只是想靠着,會穩一點……”
“騙子!”顧靈瑄尖聲道。她雖表面不肯承認,卻紅了耳尖,垂眼看向自己的鞋面。
“我還以為什麼事兒呢,”裴聿書笑出了聲,順勢摸了摸顧靈瑄的頭,“不就是張桌子么,換了便是。”
顧靈瑄鼓着臉,仰頭看了他一眼,哼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他追究了。”
這時,裴聿書不知從哪裏拎出了油紙包着的一大包,朗聲道:“今兒個請大家吃記川樓的紙包雞!”
歡呼聲還未起,身旁裴濯道:“學堂內嚴禁吃食。”
眾人皆屏息看着裴聿書。
一直沒有吭聲的陳夫子咳了一聲:“沒錯……”
裴聿書彎着眼睛笑道:“這讀書累得很,肚子餓了也學不好,夫子你說是不是?”
陳夫子:“不……”
“那就交給這位小友了,”裴聿書將香噴噴的紙包雞隨便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你叫什麼來着?”
項唯雙手隔着油紙感受到了熱氣,他愣了一下,隨即報了名字。
“項唯?記住了。”
在那剎那的對視之中,方才的委屈似乎都消失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