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淵(3)
是夜,裴濯睜着眼,合衣躺在塌上。
倒不是有什麼煩心事,而是窗外風聲驟起,擾人清夢。沒由來地,他就想起白日裏江凝也提及的“鬧鬼”一事。他確實是知曉的,但並非最近,而是早在去年。
那時,負責照看書房的小池堅稱自己曾親眼見過西苑的“鬼影”,嚇得魂不守舍,竟一連病了大半個月。恰巧裴濯宿在西苑,夜裏常被亂嘯的風聲吵醒,與之相伴的還有颯颯落葉。那風聲如同會說話一般,倏忽而至,又翩然遠去,彷彿依循着看不見的蹤跡。
這聲音持續了小一月,且總在同樣的時刻響起。縱然裴濯從來認為“鬼影”屬無稽之談,也不自覺輾轉反側起來。睡不着的時候,裴濯便想了個法子——
彈琴。
風聲大么,琴聲瞬間便能壓下。
說來也怪,自他夜半練琴之後,那古怪的風聲就漸漸少了起來,不到兩月便銷聲匿跡。
然而,近來,他再次聽見了那陣古怪的聲音。
正想着,一片黑影掠過門外。
裴濯翻身坐起,定定地看向那處。猶豫了片刻,他便緩緩走去,將房門推開。
院內月色漓漓,穿過樹梢的風聲漸漸衰退,留下一地寂靜。
忽然,耳畔傳來細微的動靜。
裴濯攥緊了手,警惕地回身仰頭望向屋檐,隨即鬆懈了下來。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毫不客氣。
飛檐上,懶散側卧的人影微微頷首,不是裴聿書又是哪個。
“這樣都被你發現了?”裴聿書半張臉藏在陰影中,揮了揮手上的東西。
藉著月色,裴濯看得清楚,那是個龍頭木像,原本該立在檐角上。
“……斷了,”裴聿書無辜地解釋道,“幫你裝上。”
……木頭好好的,怎麼會斷?裴濯未來得及問,只見那東西從裴聿書手中不慎滑落,擦着他的影子砸在了地上。
那木像頓時碎成了好幾塊。
裴濯一個眼神掃去,裴聿書立刻清咳了幾聲,翻身躍下屋檐,朝地上的殘骸碎碎念道:“龍神恕罪,龍神恕罪。”
然而他說得很是敷衍,並不真心誠意。沒念兩句,裴聿書反應了過來——等一下,他怕裴濯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子幹什麼?究竟誰是老子?!
裴濯的眼神略帶懷疑,總覺得裴聿書如此故意,是在瞞着些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早些休息吧阿濯,明日我還要去趟宮中。”裴聿書生硬地岔開了話。
裴濯平靜道:“你上月才說過,明日是休沐。”
“那什麼,龍神殿的那位要見我,總不能不去吧?”
“謁天司?”
裴聿書好聲好氣,指了指天上:“龍神大人。”
裴濯似是沒料到,愣了一下。末了,他忽然問道:“歸雩公主……真的是龍神嗎?”
月色落在了少年清澈的眼眸中,將那一汪清冷映得深了幾分。
唐國人自古尊龍為神,築龍宮在皇城內,每年祭祀,以求風調雨順,海清河晏。滄海桑田之間,傳說皆淹沒在了不計其數的書卷之中。直到先帝在位時,天下大旱三年,火災四起,民不聊生。謁天司推算,此乃龍神降生之兆,只有龍神歸來之日方能迎來甘霖。
而那位新降生的龍神,謁天司大祭司據星象斷定,乃是失蹤已久的元夏長公主與龍神的後代。
豐殷三十三年,唐國最為驍勇的四神將之中,最年輕的裴聿書奉旨出海,自瀛海上帶回了一個孤女,時為十三皇子的李思玄前往相迎。抵達當日,甘霖忽降,連綿三月不止。
隨後,孤女被封為歸雩公主,請入龍神殿,為國祈福。
自那以後,謁天司開始負責傳達龍神旨意,大祭司成為了距離龍神最近的、舉足輕重的人物。
裴濯從書中讀到的不過是這些人人皆知的傳言罷了。然而,他卻從未曾聽裴聿書提到過半個字。
不過,也無妨。世上本就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癥結,若非有一日恰巧撞入淵源,可能再無重見天日的時刻。
夜風之中,裴聿書背對着裴濯,揮了揮手,悠悠地留下了一句
“——大祭司說是,那就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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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濯接連去了靜王府五日,每天都要聽江凝也念叨些有的沒的。他本來話就不多,應得不頻繁時還要被江凝也埋怨。
不過江凝也學乖了,每日清晨便早早讓豆子幹活,將屋子裏弄得暖暖的。
“今日是最後一次上藥,”裴濯替他抹乾凈了,觀察了一下傷勢,“再過幾日你便能回去上學了。”
江凝也用手托着下巴:“那還不如待在家裏。上什麼勞什子學,我可不想抄書了。”
他說話時帶着幾分委屈,一雙鳳眸水汪汪的。
這幾日下來,裴濯已習慣了。雖不像初時那般心軟,他還是試圖寬慰道:“夫子說,國子監下個月會來許多新的同硯。”
不想,適得其反。
“新同硯?那豈不是要抄得更多了……”江凝也算道,“若是再有多幾個人氣章先生,怕是要抄到秋天。”
江凝也套上外衣,想送裴濯出府,剛抬腳出房門便想了起來:“你這幾日都是走正門?”
“自然。”
“小王今日便帶你見識一條近路,”江凝也的食指輕觸薄唇,眼睛彎着,“這可是個秘密哦。”
那條所謂的近路,就在王府東北面。
“喏,這邊是我的寢屋,橋那頭是一處庭院。”他撥開頭上的柳枝,踏上曲橋。
那橋也小巧,約莫十尺。
曲橋盡頭是一處空地,順着石牆栽了竹子、薔薇等等,算不得有多精巧,卻樣樣都是稀奇品種。若有眼力的人恐怕要大驚失色,但此時這兩個少年卻見不出什麼不同來。
江凝也走在裴濯前面,上前去用手撥開那竹子,赫然見一道赭色的木門。
門的另一邊,便是飛曜將軍府了。
“怎麼樣,”江凝也神秘兮兮的,“陛下說我府里的安危都靠飛曜將軍,若出了亂子,便讓我往這兒跑。”
裴濯道:“這門不是有鎖嗎?”
那門上,的確掛着一把銅鎖。
江凝也挑了一下眉,伸手一拉,那銅鎖便開了:“厲害吧?”
“你不說我都忘了。原先的確是鎖着的,王管事說要遇到危急情況才能打開。可去年這邊鬧鬼來着。”
他瞧着裴濯疑惑的眼神,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最近發生的,其實是去年的事情了。當時,我總是半夜聽見那邊傳來琴聲。那聲音嗚嗚咽咽,斷斷續續,極為可怖。可每次只有我聽得見,豆子他們都說沒有。”
“你可不要說這是怪力亂神。過了約莫半月,我就睡不着了。又過了一月有餘,有一天趁聽着聲音,我便偷偷撬了那鎖,誰知門開了一條縫,就聽見這邊府中傳來鬼哭狼嚎的聲音。想必是他們抓住了那鬼。”
“你可對此事有印象?”
裴濯先是下意識地想搖頭,可又怔了一下。他越思索,神情就越複雜。
“你不舒服了嗎?”江凝也想是裴濯害怕了。
裴濯想了許久,才開口:“我問你,你睡不着那一月,可曾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呀,也就讀書練劍。”江凝也道。
聽到最後兩個字時,裴濯眼神古怪:“你劍法很好?”
“當然,裴先……教過我的老師都說我天縱奇才,”江凝也不無得意,“你這麼一問,我想起來了。托那彈琴的鬼的福,我一整月進步神速,挽起劍花來,樹上的葉子都得抖一陣。”
裴濯沉默不語。
“你不相信我啊?”
過了良久,裴濯才道:“……是我。”
“啊?”
裴濯走上前去,推開了那一扇窄門。
江凝也望去,這才發現這門通往的是黑洞洞的假山,盡頭處露出亮光。
“是我住在這裏。”
江凝也順着裴濯的手指,依稀望見那邊的房梁。飛檐上,斷了的檯面依稀尚在。
“這麼說來,”江凝也細細思忖,“你也見過那鬼?生得是何模樣?那琴聲如此瘮人,想必不是什麼好鬼。”
裴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道:“我初學琴時,怕白日擾人,便等眾人睡了,夜裏關緊門窗才練習。”
“後來……總有奇怪的風聲穿林而過,院子裏總有落葉。我無法入眠,便練得更久了。後來有一晚,府上幫廚也聽見了異響,循聲而去,堅稱是見了不幹凈的東西。自那以後,我便不在夜裏彈琴了。”
江凝也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你你你就是那鬼!”
“是風聲先起。”裴濯堅持道。
言下之意,就是江凝也先招惹他的。
“胡說八道!是你先練琴的!”江凝也極力分辨。
二人正僵持不下,卻聽假山那邊傳來奇怪的動靜,像是凌亂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