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12)
春末,稷城裏好不熱鬧。人人皆知紅館在舉辦春日大宴,還有一年一度的風華試劍,近旁街巷一概擁堵得水泄不通,只為了看一眼建河碧波里蕩漾着的颯爽英姿。
今日風華,與君試劍。
紅館雖是風月地,然則主樓恢弘大氣,乃是稷城中規格最高的商宅之一,遠遠便能瞧見它那雕龍飛檐。面朝著街口的是六扇鑲着琉璃玉的朱門,大開着迎來送往。第二層則起於半身高的朱欄,漆色重而不厚,艷而不嬌,恰似紅霜花在晚霞觸摸之下將近未盡時的模樣。欄杆上是碧眼翡翠嵌邊的金瑣窗,通常都大開着。欄杆底部有一寬約兩拳的凹槽環繞,作集水之用。
那最高的第五層樓便可望盡帝都街市,流雲與碧空從頂部映照下來,便有了鬧中取靜的愜意。若能在靠這方的木桌上喝酒看雲,實為一件賞心樂事。
裴濯的馬車剛停在紅館門口,皎皎便迎了上來。
“小裴公子,請隨我來。”
她側身行禮,身後是一棵被籬笆圍住的梅花樹。紅館外本就種了一圈的梅樹,唯有這一棵好生地被護着。它倒是較尋常梅樹高大許多,只是芬芳早已盡,餘下冒頭的嫩葉。
有一垂髫小兒站在籬笆外,似是垂涎那綠枝。剛要抬手時,便被身旁婦人抱了過去,低聲呵斥:“別碰!這是□□親手植下的,摘了可是要殺頭的罪過。”
阿湛抱着手跟在裴濯身後,抬頭看了一眼那梅樹,嘟囔道:“這又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那夜初到此處,他也並未瞧出什麼特別來。
今日的紅館,倒是比平日裏安靜了許多。迎來送往的美嬌娘們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了,皆成了彬彬有禮的富家侍女和僕役,照看着前來觀劍的達官顯貴們。
皎皎將裴濯領至安靜的第五層,停在了階梯上。輕薄紗簾后,一把淬過雨水的聲音潤着笑意:“阿濯來得這麼遲?”
“……路上耽擱了。”
“好了,沒有難為你。”江凝也的扇子撐着頭,正從推窗處看向外邊的景色。
那裏朝向建河,一眼便能看到橫跨建河的長亭橋。墨青的石頭,漆紅的欄,不知哪裏的工匠刻上了最時興的繁複花紋。橋下水波蕩漾,清澈靈動。
河畔擠滿了人,此時都盯着那長亭橋上獨自站着的少年。那人黑髮束起,眉目秀致而張揚,可不正是李舒意。
鼓聲驟起。
只見他持着把長劍,眼睛盯向劍尖。然後突然右臂一轉,翻身躍起,劍尖所指跳起一圈水花。隨即,腳尖輕輕觸着水面,借力轉身,一劍劃下,劍氣直逼得那水在空中形成一睹冰晶似的的牆。
周圍的喝彩聲如水波湧來,包裹着他的劍。
阿湛攀在窗沿上,不禁想拍手叫好。這時,李舒意彷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般,輕輕抬頭,挑釁般地將劍尖指向了半空中。
裴濯見阿湛躍躍欲試的眼神,無奈道:“去吧。”
話音剛落,異族少年就迫不及待地從窗邊翻了出去。
這一整層樓空空蕩蕩,就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阿濯方才可有遇見熟人?”江凝也率先開口,像是尋常寒暄。
“未曾。”
“今日盛會,章大人和韓大人可都在,”江凝也彎着眼睛,悠悠道,“別看韓大人平日裏怕夫人,他乃是紅館的常客,連宗姑娘都見過他幾回。”
正說著,對岸二層樓上,欄杆邊的女子抬起頭,遙遙望了他們一眼,宗盈今日難得穿了一身緋色,襯得那千萬風情仍鋒利如劍。
裴濯忽然問道:“殿下喜歡這樣的地方嗎?”
“什麼?”江凝也抬眼,反應了一瞬,“這樣的熱鬧,誰不喜歡?”
他緊接着道:“想必阿濯是看厭了。”
“不曾。”裴濯悶聲道。
“阿濯想必知道,紅館原為倉廩學堂舊址,名為雪滿樓。昭文九年的那場大火從裴府一路燒到了此處,剩下了殘垣斷壁,滿目瘡痍。而今書聲不再,皆成了淫詞艷曲。”俊美的臉上浮出一絲嘲弄,對面那波瀾不驚隨着他的話碎裂開來。
“在那場大火之前,風華試劍第一回在帝都舉行,阿濯可還記得,是誰拿了頭名?”鳳眸澄澈如水,仿若當真不諳世事。
裴濯望着長亭橋上打鬥的身影,漸漸與記憶里的重合。他捏緊了手,答道:“是殿下。”
江凝也大笑了起來,裴濯只覺分外刺耳。他轉頭看向江凝也,見那人端着茶杯,笑意盈盈。裴濯眼神一凜,只有細看之下,才能察覺那端着杯子的右手在微微顫動。
滾燙的茶水抖了一下,滴在了桌面上。
江凝也惋惜道:“這可是今年最好的寧安春葉,秋月湖的第一場春雨後摘下的。”
裴濯自然知道,所謂最上品的寧安春葉,一春只有三百餘片能入茶,一片便值一百金。至於這泡茶的水,也必須是秋月湖的晨露。
只是,他分明記得,江凝也從前不喜歡飲茶。
“微臣愚鈍,品不出差別。”裴濯說道。
“這中間的差別大了,”江凝也笑道,“上品寧安春入口清淡,回味也是潤的,換了中下品,倒是股膩人的甘甜。可惜了,一年也就能喝得上這麼一回。”
裴濯低頭,見那茶水澄澈,映着天邊浮雲。“若是不分時令,殿下或許也會厭煩。”
江凝也鳳眸上挑:“不錯,世間稀奇不過貴在這一個稀字罷了。就如記川樓的翡翠白菜,雲州裂谷的梅樹,紅館的美人……見過一次,就心心念念,卻也總想知道世上是否存在更吸引人的東西。”
“殿下可曾找到世上最獨一無二的?”裴濯問道。
江凝也聞言,順着裴濯的目光回望:“這世間無趣至極,哪裏有什麼獨一無二。”
倒是眼前此人,有趣得很。
江凝也餘光打量着裴濯的神情,餘光瞥見他握着杯子的手骨節分明,似是在極力隱忍着什麼。
“阿濯,”他溫聲道,“可是不舒服?”
裴濯抬眸,見那張俊美的臉上滿是關切,心裏某處堅實恍惚間有些動搖。饒是他知面前此人遠非當年,半真半假,不該如此,隨即強行按下那欲破土而出的酸澀。
“無妨。”
他話音剛落,握着杯子的手便忽覺一陣暖意——
是江凝也輕輕握了一下:“春分了,你怎的還是這樣冷?”
他的手裹着那片涼意,命人從旁邊燒着的爐子上取下熱好的酒。這才抽回了手,將那小小的白瓷杯與裴濯手中的茶盞換去。
裴濯下意識地要拒絕,卻興許是受到面前那雙鳳眸的蠱惑,他最終抬起了手,就當嘗一嘗這酒的味道。
酒入愁腸,半盞桂花香。
竟是他認得的。
此酒名為,折桂令。
“這酒是在我府上挖出來的,”他聽見江凝也說,“你說有趣不有趣?什麼時候藏的我都給忘了。”
一杯未盡,有什麼東西從裴濯的袖口滾落了出來。正要彎腰,江凝也先替他撿了起來。
是那隻舊筆。
“澹臺青煙……”江凝也輕輕嘆息了一聲。他側過身,只見裴濯愣愣地盯着他手中的筆,耳尖微紅,似是已然醉了幾分。
那醉意輕易洗去了他的冰冷,竟顯得人柔和了起來。
“你還給我。”裴濯生硬道。
他坐在原地,沒有起身,只是凝視着那隻筆,如同在看着一樣珍寶。
“還我。”他語氣飄渺,重複了一遍。
江凝也遲疑了片刻,說:“你醉了。”
裴濯置若罔聞,輕聲道:“你變了很多,你從前……”
他忽然停住了。
江凝也聲音如那折桂令一般,蠱惑道:“我從前什麼樣?”
裴濯的眸子掙扎着清明了一瞬:“殿下想問的太多了。”
瞬間,江凝也的目光幽深起來。他到底,是不是醉了……
就在他懷疑之時,裴濯給自己斟上了第二杯,一飲而盡。
江凝也握着那隻筆桿斑駁的澹臺青煙,定定地看着裴濯。恍惚之間,那些心底的算計都在這一刻淡了又淡,藏了又藏。
光天化日,無所遁形。
他已經很久,未曾生出如此既厭惡又好奇的心情了。
裴濯的袖子滑落了一寸,露出了一截手腕,在明媚春光下宛如透明。手腕上繫着一根紅繩,串着一顆孤零零的珠子。
江凝也愣在了原地。似曾相識的感覺再次湧來,然而正如每一次,他都不能抓住那細微的線索,更遑論追根溯源。
他心裏的每一處,都空空蕩蕩。偶然落了個聲音在虛空之中,泛起的漣漪都是塵埃。風一吹,就散得一乾二淨。
建河上的歡呼聲傳來,持着劍的小公子正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地瞧向四周。阿湛輸了,技不如人便不能惱,只是鼓着臉,屈辱地被人薅了一把頭髮。
裴濯看見了那一幕,唇邊忽然生出了一絲笑意。窗邊清風徐來,俊雅清逸的眉目如霜雪化開。奈何意識逐漸昏昏沉沉,無數畫面交疊在一起。
——是誰在念“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又是誰在說“這是什麼酸詞濫調”?
何人在笑,何人在月下舞劍,何處書聲朗朗,何處蘭舟催發?
朦朧之間,有什麼掉落在地上碎裂了,發出清脆的聲響。
耳畔有人在喚他:
“阿濯?你怎麼了?”
等等,他在朦朧中意識到,那人喚的是——
“……蘭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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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超長回憶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