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渭水行刑路
李烽火在楚國之北的一個草原上抖抖索索地划著火鐮,但總是因無力而過度用力,結果不僅滑走了打火石,還讓乾燥的火絨干戈寥落地躺在潮濕的泥地中。Www.他只好又從腳下去撿那塊早已濕漉的火絨。
博望坡之逆襲——活着的寥寥幾個,包括李烽火,副白旗長。
李烽火無力而猛力地划著火鐮,這次讓整個打火石彈飛開去了。於是他再用搶命般的速度搶回地上的打火石。
“烽火你個腦袋被驢踹的!連個火也日不着!”
李烽火或許想起了屢被冒犯的官威。他一手火鐮,一手打火石,慍怒地盯着那個發話的兵崽子。上等卒康餅兒,一張驢臉卻怒目金剛,倒掄着他那把離折腰斃命相差不遠的鐵胎弓,也不知道要射誰。
“我是你們白旗長!”李烽火維護着他從打火石上撿來的少許官威,底氣不足。
抗議有些文不對題,並且立刻被反駁過來:“副的!正的正燒着呢!”
旋而又靜默下來。這種爭辯放在平時可以涎皮賴臉地玩笑,但現今不免無聊,李烽火決定專心划他的火鐮。他自認為不是個無聊之人,現而卻做着無聊之事——跟打火石較勁。
康餅兒在奔開之前又囔囔了一句:“你不會跟白旗長借個火啊?——哇呀呀呀,驢踹的!”
後邊那句是對着他將射的對象喊的,很戲劇腔。喊過去之後,康餅兒在地上撈起一把砍刀赤膊赤足撲了過去。趙國騎兵遊盪在秋風獵獵中燃燒着的齊腰荒草間,一槍又一槍,刺在近乎僵硬的血漬上,蓬勃而出的鮮血將澤袍染得更為鮮艷,與其說他們在打仗,不如說他們在玩耍。戰役,結束了。一陣烈風吹過,漫天火星飛舞起來。
李烽火單膝跪在那團亂遭之外,白旗長在他不遠處燒着。他回想起兩個時辰前八千鬥志昂昂之兵因藍旗長嗤笑中的“追”字而葬於火海,一簇簇若雨密集的火箭從天而降,照亮了峽谷中的震驚和慌張。李烽火拿着火鐮和打火石,似乎要點火,又似乎看着沖向騎兵的同伴,也似乎是在思考,而實際上只是最簡單的三個字:嚇傻了。
康餅兒偷襲一刀砍翻了一個騎兵,代價是刀也脫手撒去。這是個鍥而不捨的人,他掄起沒了箭羽的鐵弓,砸向下一個惡人。
但那僅是徒勞。三把長槍一刺一挑,馬蹄踐踏聲間康餅兒安靜而安逸地飄了出去。
這實在讓李烽火看得發愣,但他身上有那種習慣——對將死之人也不忘打擊一下,不悲切不流淚,李烽火壓低嗓子為他送行:“白痴!最後一次!”
他還記得康餅兒的提醒,他看手上的火鐮,扔了它,看手上的打火石,扔了它,抓起身後的弓,拔出釘在同伴胸口的箭與其口袋裏的火絨,爬向離他最近也燒得最熾烈的那個,實際上已經完完全全是一團火焰。
“白旗長,借個火。”
白旗長沒否定,他成功借火。借火的時候肚子裏發出飢腸轆轆的轟鳴,李烽火吸了吸鼻子,因自己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應而覺得罪過。此時馬蹄踩踏地面的節奏由遠及近,李烽火抓住弓身,手背青筋如猛獸,備上燃燒的箭羽大開捭闔,弓弦赫然緊繃。
“嘭!”
隨着一個騎兵倒下,繃緊的臉龐鬆懈下來,李烽火撲到在地,聞着滲進鮮血的泥土血腥味閉上了眼。
急促的馬蹄只持續一會,又似散步般漫不經心起來,大勝后騎兵們只想着峽谷那邊的全軍慶宴,而不是在這裏刺殺這些半死不活的活屍,況且還有性命之虞,他們可不想再冒險。其中一個經過李烽火身邊,一槍刺在腦袋邊的泥地中,濺起了赤色的泥塊:刺歪了。
他死了,他就不動。
“大夥回去了!上頭有令全軍犒賞,走!”恰時的吶喊聲響起。
他們走了,消失於焦赤的地面,既然這邊焦土上已經沒有站立的南楚人了。
整個峽谷都在燃燒,荒草在燒,人在燒,靈魂也在煎熬。當李烽火睜開眼時,火焰蔓延到先前藏匿的凹地,微濕的火絨燃起了點點星火。他獃獃地看着那堆火海中慢慢蓬亮的小小火光,這不屬於他,從來沒有屬於過。
永遠是這樣的。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後他們和你的希望一起成為泡影流沙。在經歷四年敗戰和幾千公里的潰退之後,李烽火的白旗隊終於全軍盡墨。
一直處於潰逃狀態的李烽火是第一次直面殘酷的殺伐,不死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也是最壞的。四年的逃奔保命,當上了白旗長,最低級的旗長,不是他立功了,而是死的人太多了。
李烽火一直想不通總打敗仗的藍旗長究竟是不是吃錯了葯,居然在潰敗中因一場小勝就進行逆襲,直到多年後或許他才能夠明白。但此時的李烽火不計較這些,弓着疲憊不堪的身子逃亡南方,那裏有他分別一年之久的唯一親人,南方。
像一頭受傷的猛獸,茫然般地累於逃命,日夜反覆,面目不清。直到有一天,李烽火望見不遠處金黃色旗幟上的黑色“楚”字,手撐膝喘着氣,大笑,然後倒下厚重的身軀,眼閉了。
“李烽火,因偷看大楚玉殊公主沐浴不遂被抓,處以極刑:斷頭!”
“天刑,李烽火同犯,處以極刑:斷頭!”
李烽火睜開眼,烈日寂寂,涼風吹拂,這已不是那個慘烈的寒秋。看着頭下又寬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他一陣好笑。
“你倆可還有什麼遺願?”
用力地揚起頭,李烽火瞥了一眼遠處十數人中手執羽扇頗有儒將之風的黃袍中年之士,便猜到這個細皮嫩肉的傢伙壓根沒上過戰場。然後盯着官席西邊的珠簾馬車,涎臉笑着暗想:那般光滑之膚簡直如玉,怎會未遂?!
不理會官席最正間赤甲人的不快之色,李烽火低下頭,開口道:“小刑,要什麼?”
“哥你要什麼我便要什麼!”同樣被捆着的天刑在斷頭台上歪着腦袋憨傻笑。
三年的沙場歲月磨練,李烽火或許還不能笑對生死,但此時內心卻是異常的平靜,或許,當一個人無法改變結局的時候,不會再憤怒了,憤怒解決不了問題。
“酒!我們要酒!”李烽火頭也不抬,低吼道。
渭水南岸的廣闊灘頭,向著渭城北門的方向成上坡狀展開,形成天然的堤壩。從渭城北門到碧波滾滾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寬。春日伊始,這裏便是草長鶯飛的踏青之地與情人幽會的淺灘。秋霜始降,這裏的枯草蘆葦便成了四野農夫與渭城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灘,飄出過多少激越悲情的楚風歌謠?生出過多少美麗動人的故事?老人們說,聖人編的《詩》裏的那首《蒹葭》,就是這段渭水河灘里的老歌兒!長長的渭水,茫茫的草灘,是楚國人說不完的古經,做不完的噩夢。
但這裏也是官兵的刑場,每有逃兵,都要在渭水草灘殺人。守渭之戰頭三年殺人最多,有一年一次殺了三千多人,渭水都被鮮血染紅了!但此決斷的成果顯而易見,堪堪抵住了北趙寒蹄步伐三年之久!多年潰敗中可謂一枝奇葩!
而今日刑台上受刑之人正吼着“酒”字,那赤甲青年倒也一笑,顯然是這群人的首領,正要發話時邊上黃袍卻湊上耳語一番,青年望向簾車皺了皺眉,喊了聲“喏”便吩咐下人拿酒去了。
李烽火閉目養神,似在享受這最後一刻的安寧。
不消片刻,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卒吃力地送上了酒碗,只是那碗大得驚人,恐怕一缸子酒也倒不滿,小卒喘着氣暗想:這樣一碗酒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
“解綁!”赤甲青年平靜下令,望向渭水,似在等待着什麼。
李烽火站起鬆了鬆手腳,終於看到那隻褐色的奇特瓷制大碗,朝邊上魁梧的大個子笑道:“好大的碗,小刑你可有福了!”說著將那碗捧起塞入天刑手中,拎起酒缸咕嚕咕嚕地倒酒,濃醇的香氣頓時瀰漫開來,周邊站立如松的士兵們也不禁吸着鼻子,沙場之士又有多少人不愛酒?
天刑鼻子湊着酒香,陶醉般地傻笑,沒有說話,咧開嘴,異常潔白的牙齒,嘴角的弧度更大,笑起來真的挺傻。
“不準笑,喝酒!”李烽火換了缸酒沉下臉。
魁梧大個子立即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卻依然讓人覺得可笑。然而當大個子一口氣灌下那碗酒卻一滴不漏時,四周一陣轟然叫好!沙場中唯酒與義氣最討人喜。
天刑將碗遞給李烽火,只可惜一臉萬年不變的憨笑,破壞殆盡了他原本天生具備的威嚴和壓迫感。
酒滿,李烽火又一次涎笑,指了指珠簾馬車內模糊的身影,道:“小刑,要不要找個那樣的媳婦?”聲音之大,聽得那簾中一張秀臉驟然變色,倒是赤甲青年面不改色依舊望向渭水。
天刑依舊傻笑。“好!”李烽火替他吼,然後朝西邊一鞠躬道,“可惜啊,小子酒量不行,先行謝過公主好意!”
話畢,面朝南方,臉露鄭重之色,底下本想看笑話的兵崽子夜不免被感染,收了嬉笑之色。
驕陽灼烈之下,一人挺立刑台,清風拂過,髮鬢飄飛。
捧酒天上潑一半,吼道:“上敬戰死之英靈!”嘶啞掙扎般的聲音終於喚回了席中赤甲男子的目光,餘人皆露驚詫之色。
捧酒地上潑一半,吼道:“下敬塗炭之生靈!”
李烽火一頓,本就深陷的眼睛似在眺望看不見的東西,所剩一口酒又撒一半,“中間這個,敬給人世間的良心!”最後剩了半口的意思,拿着天大的架子一飲而盡,呵了一氣,亮了個點滴未剩的空碗給人看。
“壯!”眾兵卒發怔的恰當,席間赤甲男子站起身手掀酒壺蓋子,對着那麥黃膚色的削瘦漢子振容道:“好一個三敬!在下易水寒,易家軍赤旗長,卻也趕不上你之心懷蒼生!壯哉!若有來世,定與你做兄弟!”
易水寒劍眉俊臉,口齒之間頗有凌厲之感,一身赤色輕甲與脖上一道刀疤讓人觸目驚心,而李烽火又被手拿砍頭刀赤膊上刑台的大漢捆起,卻毫無緊張地抬頭笑道:“兄弟是殺出來的,不是說說來世就夠!”又歪過頭,眨眨眼道:“公主下次沐浴記得不要褻瀆自己嘍!”
玉殊公主氣的臉色發白全身顫動,而易水寒一言無異於火上澆油,“好一個殺出來,待我來日替你入趙營殺個七進七出,報你死在刑場而非沙場之憾!”
“人之將死,其言也惡!”簾車中傳出微微顫抖的慍怒聲。
李烽火理也不理,閉上眼嘆道:“小刑,不抱怨我的話,咱倆來世再做兄弟!”回答依舊是一個憨笑。
易水寒一口飲盡壺中酒,朝簾車皺了皺眉,突地盯住遠處林間攢動的身影,臉色一變,大喝道:“殺!”隨之一支疾箭自林間射出,馬蹄聲踏起。
李烽火卻感頭頂呼吸聲一滯,心中一緊,是刀要落了嗎?種種回憶如潮水般瞬間湧入腦海,卻只湧出兩個字:無悔!
一陣天旋地暈,頭飛起來了嗎?死了難道沒有痛苦嗎?
李烽火感覺自己右臀尖火辣辣地疼,臉又不知撞在什麼柔軟之處,手抓住邊緣也是柔軟之極!
咦?痛?手抓?沒死?
李烽火睜開眼,看着手抓輕甲下的物什,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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