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千山鳥飛絕
易師真想着,迎頭撞上了兩個人。他定睛一看,都是他幼年的女同窗,都是縣城裏的姑娘。
她們一個叫月紅,一個叫素素,因為顧老夫子名氣大,不顧旁人反對,她們父母偏偏把女子送進了私塾。
這在男尊女卑的鄉下,是很罕見的,易師真倒有些敬佩她們父母的勇氣,也和她們玩得來。
不過現在長大了,月紅早就嫁了人,素素也快了。
他聽人說,老父親為了讓他安下心來讀書,決定給他娶個妻子來照顧他,好像正在和素素家談聘禮的事。
素素見他走過來,有些害羞,想躲着他,月紅嫁了人,心思放得開一些,她把素素拉過來,朝着易師真走過去。
易師真這些年早就練成了厚臉皮,哪裏管這些,走過去逮着素素就問:“素素,你往我家去過不知道多少回,今天是來見公婆的嗎?”
說得素素紅了臉,旁邊的月紅笑道:“秀才,越長大越沒了禮數,也不知道害臊,這麼心急嗎?”
素素拉了拉她,低着頭對易師真說道:“你別瞎說,前兩天我爹病了,要找易大夫醫治,今天過來請他,說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爹說了,如果找不到易大夫,就去找潘家的大夫,剛好碰到潘志高,他說他爹在城裏,所以我們才準備回城。”
易師真聽到“潘志高”的名字,心頭火起,他從小就和潘志高不對付,小時候潘志高搶他的書,吃他的飴糖,從小易師真就發誓,早晚一定要讓他好看。
長大后,因為潘志高家是縣城裏開醫館的,還有一家專門的藥鋪,看起來倒是挺有錢的。
可是他爹醫術不行,藥鋪經營也不好,還經常坑害百姓,最後很多人都不去他們家看病抓藥了,轉而去易大夫家看病,物美價廉醫術好,省心省事。
潘志高不甘心,就四處傳播易信聞郎中的壞話,說他有妖術,會吃人,嚇得縣城裏很多人都不敢來易師真家看病。
所以來易師真他家看病的,都是沒錢的窮人,幸虧他老父親雖然脾氣大,但好歹是副好心腸,來者不拒,還貼錢買葯給病人醫治。
易師真聽到這裏,眉毛一挑,說道:“潘志高?他家也是看病的?你爹想死的話,就去找他看病吧!”
說著他氣沖沖就要走,素素連忙拉住他,說道:“你別生氣,我爹也是沒辦法。蘄州縣城這麼小,有名的郎中就易大夫一個,剩下的就只有潘志高他們家了。什麼都能耽誤,可病不等人啊。”
易師真聽她說的有道理,緩了緩,消了一點氣,問道:“他怎麼會在這裏,他不用在城裏幫忙看病賣葯嗎?”
月紅搶着說道:“他能幫什麼忙,一個浪蕩子,整天遊手好閒。”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周圍,低聲道:“聽說,他還有偷窺的癖好,他也是快要成婚的人了,還這麼不正經!”
素素有些擔憂道:“是啊,剛才他說要去河邊,合香好像經常跟她哥在河邊玩,不知道會不會受他欺負。”
“蘇合香?傻姑?”易師真擰緊眉頭,知道蘇合香這傻丫頭,看起來痴痴的,可調皮得緊,鄉下姑娘也沒什麼規矩,到處去玩,或者在河邊洗澡也說不定!
她和易師真,以及她的表哥熊蹯,三人是一起長大,易師真知道熊蹯水性很好。
他們家也是雨湖裏的漁民,從小就在水邊長大,整天撈魚捕魚,下個水洗澡也並非什麼怪事。
“不和你說了,我去找他們。”易師真想到這裏,連忙往湖邊下面的那條河裏趕過去。
月紅在他身後喊道:“你從小體弱多病,可不要跟他們打架啊!”
素素一臉憂色地搖搖頭:“沒用的,他從小到大那麼愛打抱不平······”
這條路正好要路過易師真的家,還沒走到家門口把行禮放下來,就看到他母親,易嬸子慌慌張張地出門。
“娘,你去哪裏?”易師真喊道。
易嬸子看到是伊師真,心中一喜,鬆了一大口氣,趕過來問道:“師真,你回來了,考上了舉人沒有?”
易師真輕飄飄地搖了搖頭。
“唉,沒考上就沒考上,下回再繼續努力!”易嬸子好心安慰道。
“娘,其實我不想再······”易師真露出沮喪的一面,嘆了口氣。
但他看到母親臉色有點不對勁,問道:“娘,你怎麼了,怎麼這個時候出門?對了,你記不記得我出生的時候,那根黑色的棍子在哪裏?”
易嬸子臉色不安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忙道:“師真,娘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個人一走我就後悔了,不論怎麼樣,那根黑棍子都是你娘胎裏帶來的,娘不該賣掉的。”
她說著眼淚就要下來了。
易師真心中一緊,急道:“所以你現在是要去追他嗎?他往哪裏去了?”
易嬸子指了指東邊,道:“他往那邊去了,可能要過河!”
那邊的路只通往一條河,去那邊肯定是要過河的,過了河就不好追了!
易師真又記起剛才素素她們說的話,心中着急,把背上的行囊往院子的葯圃里一丟,道:“娘,你回家待着,我去追!”拔腿就往那邊跑。
“你要小心啊!”易嬸子帶着哭腔在後面喊道。
易師真早就沒了優哉游哉的心思,直往河邊跑去,剛跑到河邊,便看到一個小小的渡口,幾塊破木板破石頭隨便堆起來,就算是一個渡頭了。
反正這條河也沒什麼人過,要很久才等得到一條渡船,還得看船夫的心情。
但是易師真猛地停住腳步,他看到渡口旁邊的蘆葦盪邊,幾個人撅着屁股躲在蘆葦前在往河裏張望,還不時有嬉鬧聲傳過來:
“潘爺,你看看那白嫩嫩的胳膊,跟豆腐似的,滑嫩嫩的,哈哈。”
“是啊潘爺,你看那白白的脖子,那騰起的小浪花,像不像趙家酒樓里大小姐在洗澡?”
“混三,蠻牛,你們眼瞎了嗎,趙家小姐可比她好看多了,而且香噴噴的,每一次靠近她說話,我都覺得酥酥麻麻的。”
“就是,就是,你們再看看那脖子下,能比嗎?嘿嘿嘿·······”
易師真聽到這些污言穢語,心頭火起:“狗雜種,今天就讓你們看個夠!”
說話間,他猛地往前跑幾步,一腳踹過去,把中間的那個屁股踹到了蘆葦盪里,驚起一群白鷺,飛到遠處又落下。
其他兩人連忙回過臉來,卻是混三和蠻牛。他們都是跟着潘志高的小混混,他們立即站起身來,和易師真扭打在一塊。
那混三看着瘦,力氣也不小,蠻牛就更不用說了,一身憨勁,易師真從小就是讀書人,根本沒機會鍛煉身體,哪裏是他們的對手,沒幾下就被他們反手綁住了胳膊。
易師真氣得大罵:“偷看別人洗澡,小心你們得針眼,爛掉你們的狗眼!”
蘆葦盪里一陣響動,帶起一片水聲,潘志高從蘆葦叢里爬了出來,全身都是污泥,衣裳全濕透了。
他瞪着雙眼,怒道:“易師真,又是你這小混蛋,每次都跟爺過不去,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說著上前就要動手,易師真被他們綁住雙手,但騰出一隻腳,猛地把潘志高又踹翻。
潘志高“哎呦”一聲,一個屁股墩摔在地上,他抓起一把泥土朝易師真臉上一甩,發號施令:“混三,蠻牛,給我打死他!狠狠地打!”
這下易師真沒什麼辦法了,估計今天落第不說,還得挨一頓胖揍。
“你們幹什麼?!”
一聲清脆的叫喊聲傳來,所有人轉過臉去。
易師真臉色一驚,脫口而出:“合香,你怎麼出來了?快走!”
他旋即又看到她雖然從蘆葦盪里鑽出來,可是衣裳整潔,身上又一點水跡都沒有,連頭髮都是乾的。
他忙問道:“合香,你在這裏幹嘛,他們不是在偷看你洗澡嗎?”
蘇合香愣了一下:“洗澡?我沒洗澡啊?”
她好像想到了什麼,哈哈大笑道:“他們哪裏是偷看我洗澡,是在偷看胖二哥洗澡呢!”
熊蹯在家裏排名老二,蘇合香一直叫他胖二哥。
易師真心中恍然,熊蹯那小子什麼都好,就是太愛乾淨了,夏天每天都要在雨湖和河裏洗澡,冬天隔三差五也要水裏洗,多隔兩天都難受,也不怕冷,每次都非得用香胰子,把自己搞得香噴噴的,簡直絕了。
明明是個五大三粗的胖漢子,偏偏落下個這毛病,叫人哭笑不得。
這下潘志高得了理,騰地站起來,過來揪着易師真的衣裳,往渡頭方向一扯,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個胖子在河裏面翻騰着,游來游去。
熊蹯聽說書人將梁山好漢的故事,一高興,給自己取了一個諢名,叫做“浪里白條”。
他生的倒皮膚白凈,整天捕魚太陽曬都曬不黑,很是奇怪,不過現在看過去,那熊胖子在河裏鬧騰,更像是“浪里肥條”。
易師真忍不住朝一旁的蘇合香嘀咕道:“你二哥什麼毛病,大白天這個時辰也要洗澡?”
蘇合香在一旁偷笑道:“秀才哥,我在水邊釣魚,怎麼也釣不着,胖二哥心急,耐不住性子,非要跳下去給我撈幾條魚,所以下水了。”
易師真又皺着眉頭,一臉嫌棄地說道:“潘志高,你們什麼毛病,快餓死的公豬飢不擇食嗎?連個大男人洗澡也要偷看?”
潘志高一愣,臉色尷尬地說道:“聽別人說雨湖和下邊這條河裏有妖怪,每到晚上都會發出怪叫,可偏偏熊胖子每天在水裏洗澡也沒事,他肯定是有妖術,我要瞧瞧清楚!”
易師真眼神一閃,笑道:“你好歹也是個醫館大夫的子弟,整天把妖術妖怪放在嘴裏,哪來這麼多妖怪?怕不是得了癔症!”
潘志高怒道:“嘰嘰歪歪說個沒完,別那麼多廢話,老子今天挨了你兩腳,醫藥費、誤工費、療傷費,至少得二十兩銀子!否則打斷你的腿!”
蘇合香在一旁尖叫一聲:“二十兩?!這麼多!你們怎麼不去搶?”
易師真苦着臉道:“潘哥,我是出了名的窮,你這不為難我嗎?”
潘志高揪着他的衣裳,正要說話,易師真突然看到河中間有一條渡船,船上立着一個老頭,拄着一個幌子,頓時想起黑棍子的事來。
他不顧潘志高的怒火,衝著河裏喊道:“熊胖,給我攔住那條船上的老頭!他偷了我的錢,別讓他跑了!”
河裏的熊蹯聽見岸邊叫喊,看到是易師真,又有人把他圍起來,勢態緊急,便在河裏發力,拚命往渡船游過去。
船上的老頭聽到岸邊喊,又看到河裏一灘肥肉氣勢洶洶地飛快朝他游過來,便知道是剛才買黑棍子的事,他又急又慌地催着船夫:“快,船家,快點,船費過了河我給你加倍!”
這一邊,易師真看着怒容滿面的潘志高,擠出笑臉,說道:“潘哥,潘爺,你看到了,這都是一場誤會,我是追那個老頭來的,不小心誤傷了你。我也沒錢,要不看在小時候咱們都是同窗一場的份上,這事就算了?”
潘志高聽到“同窗”二字,怒火更盛:“不行!別人就算了,就你不行!從小顧老頭就偏愛你,你仗着功課好,跟着別人胡鬧,顧老頭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搶你點糖吃,他就打我手心!”
他越說越氣:“現在我家辦醫館,生意不好,都說你爹醫術高明,我看就是你散佈謠言,從中挑唆,你就想跟我作對!”
易師真討好地笑道:“潘爺,你這就誤會我了,醫術怎麼樣,那鄉親們心裏自己有一桿秤,真不關我的事啊!”
潘志高揪着他的衣裳不放,道:“不行!不能就這麼算了,從小到大都這麼對我,現在你連我喜歡的素素都要跟我搶!今天沒二十兩銀子,我把你腿打斷,再掀了你家的茅草屋!沒了那些葯,我看你們家用什麼治病!”
易師真見他刁橫,心中也不耐煩了。他知道家裏的葯都是他爹辛辛苦苦從山林里採回來,不然他家給窮人治病,早就入不敷出了。
但他依然笑着,說道:“潘爺,素素這事呢,我也不太清楚,都是長輩做主。”
他往河中間開始加速的渡船努了努嘴,說道:“看到沒有,那老頭偷了我家幾十兩銀子,我現在去追他,追到他我就還你錢,還額外到趙家酒樓請你一頓,怎麼樣?”
潘志高臉上糊着泥巴,眼睛轉了轉,道:“不行,就你們家幾間破茅屋,還有幾十兩銀子被別人偷?我才不信,你跟我去立個字據,說你欠我二十兩,否則今天非要打斷你的腿!”
易師真給一旁的蘇合香丟了個眼色,蘇合香悄悄地退後。
然後他故作惱火地說道:“潘混子,今天我就算給足你面子了,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潘志高瞪着眼睛,冷笑道:“酸秀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幾斤幾兩,從小到大打架,你有一次打過我沒有?還在裝腔作勢!”
他伸出滿是污泥的手,拍了拍易師真的臉,一臉傲氣地道:“更何況,現在我們是三個人,你是一個人,你還被我們綁着,你用什麼打我?用嘴么?”
說得混三和蠻牛也傻笑起來,蠻牛扭着易師真的胳膊偷偷用勁,口裏嚷道:“秀才,看來你是小瞧你蠻哥的手勁了啊!疼不疼,啊?”
易師真緊咬着牙不叫出聲,口中依然不服輸地冷冷道:“潘混子,今時不同往日,你要放開我,我給你賠禮道歉,什麼都好說。你要是再這麼糾纏下去,小心我讓你吃不了好果子!”
潘志高反而氣得笑了,說道:“還今時不同往日,你一個人我還不信能翻天了,連蘇合香剛才還偷摸跑掉了,你能拿我怎麼樣?”
他話音未落,只見易師真臉色一肅,突然張嘴大喊道:“千山鳥飛絕!”
這一聲大喊唬得潘志高三人一愣,隨即大笑起來。
他們的笑聲沒持續多久,便被一陣陣“呼啦啦”的翅膀扇動的聲音蓋下去。
潘志高最先發現不對,他獃獃地看着易師真身後,臉色驚恐。
混三和蠻牛見狀,也奇怪地回過頭去,眼珠子一瞪,他們看到,就在剛才的蘆葦盪里飛起成百上千隻白鷺和飛鳥,整齊劃一地朝他們俯衝過來!
潘志高頓時覺得不對勁,混三和蠻牛也下意識鬆了開了手,易師真趁機退後。
那一大群白鷺飛鳥撲棱着翅膀,沒頭沒臉地懟着潘志高撲過來。
一時間飛羽滿天,它們跟瘋了似的,爪子和尖嘴把潘志高三人划拉得滿頭血痕!它們飛上天之後,又重新俯衝而下,一輪接着一輪!
潘志高在鳥群里撲騰,口裏大喊:“易師真,你用的什麼妖術!我就說你家有妖術,我要回去告訴我爹,讓官差來抓你們!”
易師真則在鳥群外大笑:“繼續,繼續!讓你們不知好歹!今天就讓你們破了相!”
潘志高實在抵擋不住這麼多瘋鳥的襲擊,一邊揮動手臂趕開它們,一邊往後面逃去,口中還喊道:“易師真,你給我等着,遲早我要報仇!”
易師真聽到這句話,壓抑已久的怒火噌地冒出來,大喊道:
“老子從小到大聽這句話聽膩了,總是等着,等着,等個屁!老子就不等着,老子報仇從不等十年,能不過夜就不過夜!有本事你現在就來報仇!”
潘志高哪裏還有心思報仇,跌跌撞撞地狼狽逃走了。
過了一會,天上那些白鷺飛鳥才恢復正常,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錯落着重新落到了浩浩蕩蕩的蘆葦叢里。
易師真回過頭去,看到蘇合香站在在蘆葦叢邊,抱着雙臂,狡黠地朝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