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植樹計劃
生態學家王大二來做調研的前一天,學校組織大掃除,李三問:繆老師,王大二是幹什麼的?”。
“他的工作範圍從全球環境,動植物關係問題的研究,到制定地方土地管理計劃。”老師看李三似乎還沒聽詳盡,補充說:“簡單點說,他熱衷於保護環境。”
“那是個好人,不過我覺得只有繆老師最好。”
繆老師聽后,忍不住咯咯咯笑出聲來。她安排李三在身邊幫她拿抹布,洗抹布。鐵皮桶內的清水越來越黑濁,教室里到處散發出了灰塵的味道。他除了腿跑的勤快,嘴也像抹了蜜般,繆老師聽着心裏甜滋滋的。
眼看繆老師擦凈了黑板槽里,五顏六色的粉筆塵積粒。他抓住時機,奪去老師手裏的臟抹布,然後對天對地對老師做出保證,剩下的衛生他可以搞定,不用老師操心。老師聽後放心的離開了教室,走到了教室門口后,不忘感激回頭瞟了一眼勤奮勞作的李三。他給老師分擔勞務,想討好老師,更是想到了在食堂里幹活的王嬌。
班裏精幹分子和學習委員,都派去了學校最粗糙骯髒的食堂。他遠在教室,就可以聞到渾厚難聞的潲水味,潲水桶里積滿了發酵的紅油和說不出來名的渣子。繆老師走後不久,他前腳搭後腳,擼起袖管去龍頭下放了一桶水提到食堂去。一走進食堂,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個煙黑大炤台,上面堆滿了黏厚的黑油垢,即使抹上洗潔精,也感覺黏糊糊不幹爽。王嬌短髮沒有過下巴,看起來清香四溢,柔弱娟秀。
“給。”從抹布里擠壓出來的濁水沿着他修長指間流落,他把乾淨的抹布遞給王嬌,說。
“不用,我可以自己來。”
有兩個精幹分子早已把這目看在了眼裏,其中一個長的高高瘦瘦,腿杆子就像村口那顆梧桐樹上的干樹枝,肥瘦不勻稱。另一個脖頸上一塊圓形黑斑,讓人遠遠就留下深刻印象,彷彿金錢豹轉世。他們見到他緊挨着王嬌一起抹炤台,調侃說:“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王嬌乜斜了他們一眼,她的臉紅彤彤的迷人,就像夕陽晚霞那摸捉摸不透的紅。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自己配不配的問題,讓他感到越來越愧疚。
“李三,炤台就交給你了,幫我洗抹布。”她說。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並沒有應為他受到蔑視而躲避他。反而願意和他一起合作,給了他十足的面子,這件事讓他感動了許久,一直刻在了腦海里。
時間過的很快,原本一桶乾淨清澈的水面上,起了一層黑油泡沫。食堂的污漬都濃縮在了這桶水裏,牆踢腳板,炤台,大鐵鍋子,包括屋樑上殘留的蜘蛛絲一起綻放出白凈耀眼的光芒,原本暗淡無光的屋子裏煥然一新。
李校長和繆老師下來檢查衛生,他們看到李三正彎着身子洗抹布。繆老師在李校長面前說:“李三本來沒有安排打掃食堂,他是主動來打掃的。”
李校長聽後點了點頭,說:“好,要鼓勵班裏同學像李三學習。”
他聽到繆老師表揚自己后,摸了摸後腦勺,感覺有點歪打正着,他說不出話來,在一旁咧嘴笑。當他往邊上看的時候,發現王嬌早已離開了食堂。那兩個嘲諷他的精幹分子,也羞的無地自容,繆老師來的真是時候,為他出了一口氣。
第二天清早,一輛黑色的轎車,像一匹脫韁的狂馬馳騁而來。李校長和教導主任還沒等車停穩,早已敞開桂花中學兩扇大鐵門,像雄鷹展開巨大的翅膀呈迎接之勢。
黑漆發亮的車門打開后,副駕駛位下來一位頭髮烏青,額上有輕微皺痕的女人。她下車拉開了車右側後門,只見一隻鋥亮發光的黑皮鞋響亮的定在了地上,隨即傳來一聲炸響。緊接着一個清爽的平頭鑽出了車門。李校長正在前頭等待着他的另一隻腳伸出車門。經過女助理邀請后,他另一隻鋥亮發光的黑皮鞋也定在了地上。站在車門前直起了身子,李校長一行立馬迎了上去。
“歡迎王專家下榻我們桂花中學,生態合作基地。”李校長說。
“不錯,乾淨,我聞到了一股清香。”王大二說。
“今天過來,是為了考慮地方土地管理計劃的劃撥。”助理說。
“謝謝領導的關照,我們會積極響應。”李校長說。
“我發現你們這情況不容樂觀。”王大二說。
“王專家……這……是個難題。”
女助理在筆記本子上潦草動了幾筆,做着記錄。李校長行路端正,看起來雖有領導氣質,但臉上多了幾分稚氣,同時變得更加和藹起來。
“難題?”
“不過……一切都會解決的。”
繆老師在他們前面帶路,他們邊巡視邊說。
“怎麼解決?”
“我們有植樹計劃,肯定能戰勝這個百年難得一遇的怪氣候。”
“有信心?”
“那必須有這個決心。”
“十四天後,如果還是綠影子都見不到,那就不能怪我劃撥你們這塊地了。”
“這個……太短。”
“今天來不是聽討價還價的,要拿出誠意給我們王專家看。”助理回答。
兩周時間,怎麼可能在這種地質長出植物來?李校長一時沒有緩過神來,一個踉蹌感覺踩在了一個新鮮的東西上。王大二腳上那隻奪目鋥亮的黑皮鞋,留下個看起來歪歪扭扭,灰巴巴的鬼怪圖樣。王大二原本昂首挺胸,他越看皮鞋上的污漬就越覺着怪難受,越覺得難受就越想看。女助理善察言觀色,王專家最注重的就是乾淨,他腳上的鞋子不輕易沾地,連踩都是踩在沒有塵土的地方,這下是把他踩痛了。她下意識離王大二遠了一步距離,像在說明不是她踩的。
李校長他們見王大二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助理的話。李校長他們盯着鞋看了許久,這個時候再談條件就是往火坑裏澆油,越燒越旺。他們視線從鞋上轉移到王大二的臉上。他看似一尊不能動彈的蠟像,過了不久,面部開始融化產生了微妙表情出來。王大二身上的火,從他的毛孔里疏散到了密集的頭髮上,烤焦的髮絲發出難聞的焦味。
李校長為了掩飾內心的擔憂,手插進了口袋,一個掏鑰匙的動作,看似不經意,實則從口袋裏帶出了巴掌大的一塊亞麻布,掉落到王大二腳邊上。他彎下了腰,想用檢手巾的動作一氣呵成,把鞋上留下的腳印擦去。這時王大二兩腳已向前走去。看樣子,王專家大人有大量,不會計較這麼一點小事,他想。
李三雖然身子坐在教室,但眼睛一直盯着窗戶外面。李校長和王大二一行走到了教室門口查看,他好像看懂了李校長眼睛裏的難題,決定主動立下這個汗馬功勞來。他猶豫再三后,忍不住跑到王大二旁邊,說:“王老師,我來幫你擦鞋。”
王大二臉上一陣紅一陣綠,就像最後幾秒鐘等的紅綠燈。他嘴裏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他擺了擺手,本想就此趕緊離開,但還是問了句:“你們伙食好嗎?”
“好着呢,昨天我們搞了一天的衛生,就是為了等着你來看。”
“快回去上課。”繆老師說。
“哦,那吃了些什麼呢?”王大二又問。
到底是先回去上課,還是先回答問題,李三糾結了一會,決定邊回去上課,邊回答問題。
“都是些好吃的,衛生的,環保的。”
繆老師,還有李校長,助理,以及全班同學,他們越看越做作,嘴咧着笑,確不像是在笑,毫無生機的注視在王大二的臉上。
這下李三連自己也不知道犯下了個多大的錯誤,他回了座位上本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王大二回去之後,把調研報告送到了國家相關機關,從此桂花中學面臨著停止經營的危機。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傳到了同學們的耳朵里。大家都認為是李三沒有把話說好,結果學校替他來背鍋。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之後,原本和李三一起玩的朋友都避開了他,深怕受到同學們的嘲弄,也怕給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自認為自己說的話都很中聽,這件事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他主動去找朋友說,這不關他的事,一切都是王大二自己做出來的決定。但任他怎麼解釋,之前的朋友也對他避而遠之。他發現,平時對他熱情的老師也開始冷視他,平常最愛喊他上課回答問題的繆老師,也沒有再喊他回答問題。
好長一段時間,他開始變的沉默寡言起來。但就是這樣一股魔力,越是不說話,同學們就開始接近他。老師看到他沒有說話,也覺得他可憐,也開始喊他回答問題。
生態學家離開后,李校長帶動大家在學校周邊培育樹苗。還自掏腰包僱人鑿除佔地方的大岩石,讓環境看起來沒有那麼突兀。現看一望無際的平坦,反而更讓人覺得死氣沉沉。李三從自家帶來半袋子桂花椒種子,繆老師看到李三還從自己家裏帶來了種子,又對他誇讚了一番。同學們聽到老師對李三的誇讚后,紛紛都從家裏帶來一些種子,往毫無營養的沙土裏埋。
“繆老師,種子埋下去了,能長的出來嗎?”李三問。
“有種子就有希望。”老師回答。
老師的這句話,讓他想到了王嬌,他知道,老師和同學們跟他關係漸漸變好,除了是他話變得比以前少些外,更重要的是王大二的文件還沒有實施下來,這件事暫時從他們腦海里淡去了。然而對他來說,這件事一直扛在心裏,一直影響着他。在他受到影響期間,一直躲着王嬌的視線,以前對她主動追求,主動聊天,現在卻沒有了之前的自信和勇氣。為了減少同學和老師們的責怪,想在老師和同學面前多表現,他把家裏存起來的種子毫無保留帶了出來。
這些種子都取自生命力最旺盛的桂花椒,即使遭受兩天毒辣的日晒,也不會枯萎,吃起來也不算辣。他把種子帶來學校之前,早已去了聖地廟求拜聖地爺爺,希望一切關於他身上的不幸運都離他而去,希望這些飽滿的桂花椒種子茂盛的長在學校周邊這塊鳥不生蛋的土地上。
十四天時間的約定,轉眼間已經過去了七天。這七天,天上太陽依然非常毒辣,空氣乾燥,讓人覺得口乾舌燥,不願多說話。這樣的天氣更考驗種子是否能發芽,老師在教室講台上也是心不在焉,像只無精打採的醉蟹。一到下課,老師組織學生們提水去澆苗。即使每天都這麼不容懈怠去澆水,即使李三偷偷在這塊土地上澆上了自己的尿,依然絲毫沒有見到嫩綠苗子破土而出。
他越來越擔心同學們又記起那天的事,會對他產生厭恨心裏。在這段時間,他已經很久沒有面對王嬌,似乎只有不去看她,他才覺得自己沒有回答過王大二先生的問題,也就不會發生桂花中學停止經營,實行土地划改這樣的事情。如果一切都不去逞強,自己還是原來那個可以認真學習,充滿鬥志,充滿自信追求王嬌的快樂男生。
這個時候,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身影,他不由自主的抹乾了眼角的眼淚水,抬頭看了一眼,正是王嬌出現在他的眼前。怎麼也想不到,心愛的女生會站在他的面前。這也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無意中面對王嬌,他的眼淚奔流而出。
她的眼神里充滿着憐憫,神情中充滿着樂觀。除了積極樂觀去面對,也不能用消極的態度去對待。她還沒有說話,李三就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決定繼續尋找讓植物和樹苗長出來的方法,好將功補過。
“希望你能振作起來。”她說。
王嬌的話對他來說,分量好比千金重。
“為什麼不能直接把樹木移到這裏來?”他問。
“這裏多了,那裏少了,不能顧此失彼。”她回答。
他抿着嘴巴,好不容易忍住了繼續流動的淚水,在這種關頭,既然還有人願意鼓勵他。當然,他知道這種鼓勵只是朋友之間單純的鼓勵,這種鼓勵並不能說明她喜歡他,只是在同情他的遭遇。
植樹計劃已經持續了九天,面對文件下發時間僅剩下五天時間。土依然還是原來的岩石土,沒有任何改觀。有些同學已經耐不住性子,把種下去的種子刨了出來,想一看究竟芽子是不是蓋在了土裏面,結果看到的依然是光禿禿的黑種子。
李校長急的焦頭爛額,他已無力反抗自然對他命運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