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志(四)
“這孩子出生時不會啼哭,一度讓人以為他是活不成的。長到兩歲時候,誤傷族中年紀最長的公主,也就是那時候,族裏的人才發覺到他有返祖的徵兆的。”
“皇族中人大多畏懼他,卻又不敢隨意處置他。若是將他隨意丟棄,怕他會同前人一樣,在未知的環境中養成什麼不好的心性;若是將他留在身邊,卻又難免終日惶惶。所以,從那之後,他便由他母親單獨照料,後來他母親過世了,他就一個人住在自己的宮殿裏。九歲之後,隨他父親前往藏山寺,一直住在後山。”
“就如同你說的那樣,對於一張一塵不染的白紙,最好的法子就是甚麼也不畫。皇族打算將他留在身邊,好生管束的同時,不加教養,盡量減少他和其他人、和外界的接觸,讓他一直保持這樣懵懂無知的狀態。這本是最好且最安全的法子……可太子終究是不忍心。”
“他狠不下心來,僅僅因為這個孩子返祖者的身份,就毀了他的一輩子。太子妃去世之後,這孩子的一切就都由他來管。他是陪在他身邊唯一的人,小心翼翼地教他說話、識字,慢慢地帶着他長大。可他畢竟是在太子,平日裏事務繁忙,能抽出來陪他的時間實在太少。所以,這孩子大多時間都是獨自住在宮殿裏。”
“後來,太子在藏山寺落髮,放下了其他的一切,獨獨放心不下這個孩子。他為僧之後,倒是多了不少時間,將他帶在身邊,教他識字,讀書,修行。”
“這孩子是世間難尋的聰慧,什麼東西,看一遍就能學會,讀過的書,一目十行也能過目不忘。可即便是這樣,太子也不敢讓他與過多的人接觸,不敢貿然地讓他去接觸這世上的各式各樣的情感。愉快、疑惑、好奇、平靜……這樣簡單的情緒尚且好說,其他的諸如愛、憎、怨、怒,對他來說,實在有些複雜,也太過危險。”
“太子帶他讀遍了聖賢書,所以他知道什麼樣是善,什麼樣是惡,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可是他不懂為什麼。因為他不懂悲天憫人,不懂嫉惡如仇,他只是知道遇到什麼事該怎樣做才是對,卻不懂為什麼人要做對的事……你覺得這樣很奇怪,對不對?”
綺羅沉默着沒出聲,心底卻波浪叢生,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此時才明白,為什麼剛剛遇見小遲子的時候,他那樣特別。
他從書頁里認識了這個世界,將它每一處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可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出門,第一次用自己的眼晴,來看這個熱鬧的人間。
一邊無所不知,一邊一無所知。
強大又簡單,淵博又懵懂。
她又想到了,在冰火城裏,陸雲卿曾讓她看見他的過去。
無論是空洞華麗的宮殿,還是自顧燃燒着的暖香,無論是陽光明媚的山林,還是簡陋樸素的竹屋……都沉浸在一種極致的寂靜中。
像是緩緩變幻的光影,孤獨得連時間都將他置之度外。
原來,他是這樣長大的。
“實話說,這一次太子竟然這樣貿然就讓他出了藏山寺,是我也未曾想到的……興許是他覺得時機成熟了吧。”莫憑風閉上眼睛,無奈笑道,“畢竟,他費了那樣多的心思,不就是讓這孩子最終能像個正常人一樣么。”
莫憑風說完,許久綺羅都沒說話。
莫憑風抬眼瞧她:“孩子……你覺得我們心狠嗎?”
綺羅仍舊沒說話,她出神地看着遲悟,伸出手指,輕輕地點在他的眉心,然後順着清秀的眉毛溫柔地描畫,一直畫到了鬢角。
綺羅本以為只有自己是一個人努力地長大的,現在才發現,原來他也是一樣。
真像是上天註定一般,她進入黃泉海里的三個月之後,他也去了藏山寺。
她無聊地在鎖妖塔里看話本子的時候,他大約也一個人住在後山的竹屋裏,輕輕地翻着書頁;她拿着刀在牆壁上亂鑿亂刻胡作非為的時候,他興許在屋前笑吟吟地逗弄着剛出生的小貓崽。
她擁有黃泉海里中無盡的黃昏,他擁有藏山寺里第一場冬雪裏的新梅。
多麼奇妙。
他們在相遇之前,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毫無瓜葛,卻又活成了這樣相似的模樣。
就彷彿冥冥之中,他一直在陪着她一般。
陪她一道,執着又倔強地生長,連孤獨也陪她一起。
綺羅這麼想着,不知為何,不覺得悲傷,反而覺得心裏有點甜。她不自覺將懷中的少年摟得更緊了,臉頰緊緊地貼着他的額頭,傻傻地笑了。
可這一切再妙,都抵不過,他們相遇。
從此之後,他們擁有了彼此擁有的。
半晌,綺羅輕輕地搖了搖頭,語氣誠懇:“不,正相反,師公,我想謝謝你們。”她頓了頓,眼睛有點酸酸的,笑的卻愈發甜了。
“謝謝你們,沒有放棄他。”
-
“怎麼還沒醒,不會出了什麼岔子吧?你爹那個什麼匣子到底……”
綺羅隱約聽見長生微微焦躁的聲音,可是眼皮沉沉的,怎麼也睜不開。她似乎又感覺到有人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溫熱有力。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拿回了自己身體的主動權,徹徹底底地從幻境中醒來。
一睜眼,就看見兩個腦袋頭頂着頭出現在她的眼前。她仰面躺在地上,這兩個腦袋俯視着她,見她醒來,一時激動,齊齊要懟到她面前來。
綺羅:“……”現在都時興這種嚇人方式的嗎?
遲悟面露喜色,不禁將她的手又握的緊了些:“你終於醒了,我險些以為你滯在幻境裏了。”
綺羅心道:還不是那個老頭子乾的好事,有什麼事不能出了幻境再說。
再看長生,見她醒了明顯鬆了一口氣,抿了抿唇,卻什麼都沒說,下一刻,就將目光移到了別處。
綺羅:不是吧,嫌棄我嫌棄成這個樣子……
綺羅一個用力坐起來,將他倆推開,深深吸了兩口氣,真情實意嫌棄道:“你們都堆到我這裏幹什麼,閃開閃開,悶死人了。知道的是我睡過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死了,你們一邊一個給我哭喪呢……你們怎麼不堵到師公那去。”
她尚未說完,那邊莫憑風已經坐直,拍着大腿號啕起來:“嗐呀,逆徒不肖啊!我這徒子徒孫這麼多,這麼長時間沒醒,竟然都沒人來關心我啊!見色忘師啊!當真是太不肖啦!”
“……”
莫憑風扭頭猛然見洛洛在她身邊,改口嚎道:“還好,還好,還有個孫女在我這邊!還是姑娘好啊,你們這些小沒良心的!”
洛洛心裏鬥爭了片刻,還是誠實道:“主要那邊太擠了,我就過來看看。”
莫憑風:“……”
再次嚎啕:“啊,逆徒不肖啊!”
其餘四人:“……”
長生聽他聒噪,面上已生不耐,起身欲走,卻冷不防地被綺羅一把攬住了脖子。他心中猛然一跳,險些要炸毛:“你、你幹嘛?!”
綺羅左手搭着遲悟的脖子,右手攬着長生,不由分說將二人拉過來。三個人頭頂着頭湊在一起,綺羅不緊不慢道:“就在剛剛,我貌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覺得,我們待會有事情做了。”
這語氣,這姿勢,長生再熟悉不過。她小時候有了什麼鬼主意的時候,都是這麼攛掇他和洛洛的。
-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綺羅出現在了龍首台東面的一處。
他們在那書閣里耽誤了不少功夫,此時,再出來,屠龍仙島早已陷入一片混亂中了。死傷的修士到處都是,暴.亂和自相殘殺仍未停止。
綺羅一路以暴制暴,以殺止殺,收拾了不少人,情況卻沒能好到哪去。
當然,她也沒在這些人身上耽誤過多的功夫,畢竟她的目標是……
綺羅忽然眼前一亮,一抹迅捷的白色身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里,她不禁狠狠咬了咬牙。
一身白色戰袍的女子站在一片狼藉中,她一手拔出一具修士屍體身上的長刀,在戰袍上擦了擦。原本乾淨的白袍上已經被鮮血染出了深淺不同的痕迹,徹徹底底變成血袍子了。
可她仿似毫不在意。
她手中八柄明晃晃的長刀卻仍舊乾淨,映着寒光,裙擺上的鈴鐺叮鈴鈴作響。
“喂,夠了吧。已經殺了不少人了,該適可而止了。”
鈴蘭回過頭來,看見綺羅站在高處,俯視着她。因為逆光,她只能看清她黑色的輪廓,瘦小卻挺拔。
那黑色的輪廓在光下發生了變化,女孩顯出了三頭八臂。陽光太刺眼,鈴蘭眯着眼,往旁邊挪了幾步,這才看清了她面無表情的臉。
雖說是面無表情,可那一雙赤眸着實搶眼。那猩紅的眸子裏那目空一切的狂妄神氣,像極了什麼人。
像極了……什麼人?
她想不起來了。
綺羅將面前這個美的驚心動魄,卻又冷的像冰山一樣的女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心中難受的厲害,面上卻只是輕輕蹙了蹙眉頭。
她舉起一柄長刀,居高臨下地指向了她,刀刃一轉,在陽光下映出了金燦燦的光,她一字一頓道。
“母上大人,讓我見識一下真正的八斬刀吧。”
-
自小熾煬就給綺羅灌輸了“你娘刀法天下第一”的思想,不知說了多少次。所以在綺羅心裏,也一直驕傲地堅信着,魔族的姽嫿公主,刀法一流,天下無敵。
她沒想到這樣正式的較量和傳承,會是在戰場上。刀光劍影,你來我往。
她也沒想到,原來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成長到能和那個爹爹一直交口稱讚的女人匹敵的地步了。
甚至更強。
綺羅比鈴蘭更勝一籌的地方在於,她不僅繼承了她矯健敏捷的體魄和身手,還繼承了另一個傢伙太多的無賴脾氣,從不講套路。
“這樣野路子的八斬刀,沒給您丟臉吧,母親?”不知戰了多少回合,綺羅將鈴蘭擊倒,用火焰的刀刃將她困死在地上。
鈴蘭的面容因暴怒而變得猙獰,綺羅跨坐在她的身上,一邊死死地壓制住她,一邊幻出一柄匕首。劍尖朝下,直指她的胸膛。
她遲疑了一瞬,眸中的狠厲和痛意洶湧翻騰卻又被死死地壓制,緩緩地將匕首向下推去……
快出現。
為什麼還不出現。
該出現了。
你不是要找我么,我就在你眼前。
綺羅咬牙默念着,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汗水從額上滴落,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了身後傳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
輕得若是不注意聽就根本聽不見,卻很是悅耳。
綺羅鬆了一口氣,渾身力道猛然一滯,而後瞬間又緊繃起來。
她緩緩回過頭來,看見了那人,他着了一身將頭臉都遮擋住的黑袍。袍子隨風而動,一塵不染。
“又見面了。”綺羅先是面無表情,而後不禁失笑,“現在,讓我猜猜你是誰,如何?不多,我也就只有十成的把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