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歸塵(七)
兩人時而聊幾句,時而鬧騰一陣,如同約定那樣,誰也沒有臨陣脫逃。
只可惜,時間是這世界上最無情的東西。
不論你有多珍惜它,多麼努力地想要留住它,它都不會對你有絲毫的憐憫。
他們到達無間城上空的時候,還未到天明,天空是瑰麗的漸變紫色。
不是所有人都有遲悟這般的速度的,他們到的時候,其他從屠龍宮出發的修士大多都沒到。倒是有周邊幾個小門派,有未去赴宴的人,收到訊息后快馬加鞭地趕到了。
根據長生的指令,他們都守在七年前這個陣的邊界線上,綺羅一旦解開這座陣,原本被困在這個範圍的亡魂會四處逃竄。
他們得度化它們,阻止其侵擾人界。
兩人對坐在高空之中,身下就是無間城的宮殿,熾煬在此身死,這是整座大陣的中央。
“你有把握么?”儘管這一路上,遲悟悲悲喜喜了多少次,現在仍是做不到釋然,緊緊地捏着綺羅的手,手心裏都沁出了汗。
怎麼也不願意放開。
“說不得,姬蘭說只有我可以,總得試一試。我也覺得我可以。”綺羅也收起了懶散的神態,嚴肅地望着下面。
她頗有些無奈地笑了,看向遲悟,遲悟卻沒鬆手,啞着嗓子說道:“我還是遺憾。”
“什麼?”
“我還沒能讓你自由,你還沒有享受它。”遲悟輕聲道。
“不,我現在就很自由,事實上,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自由。”
綺羅望着他,輕笑道:“自由的最高境界是——我可以自由地決定自己的生死。我可以為留戀的而苟活,也可以為熱愛的而戰死。”
遠處,東方的地平線已經有些微的魚肚白露出來了。
不能再拖了。
她說完,忽然傾身,在遲悟額上深深印下一個吻。
忍了一路了,還是沒忍住,遲悟最終還是看見她流下一滴淚來。
綺羅紅着眼睛,笑着從他手中抽出手來,縱身一躍,倒躍了下去。
無論出發之前立下了怎樣的軍令狀——誰也不可以反悔,誰也不可以動搖軍心,每個人要守好自己的職責——他都還是忍不住。
他做不到。
“綺羅!!!”少年嘶吼着,想也未想跟着跳了出去。
然後在離抓住她的手只有咫尺距離的時候,被捲軸輕輕巧巧地兜了回去。
他跪在捲軸邊沿,眼淚從高空墜落,看見少女笑着朝他告別,嘴唇無聲地開合,說了什麼。他的眸子不禁微微睜圓。
他能看懂她說什麼,卻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此刻,天地間幾乎尋常的安靜,靜的他似乎能聽見雞鳴與犬吠,晨起征鐸聲。各家各戶的炊煙裊裊升起,一輪紅彤彤的圓日在地平線下悄悄等待。
再過片刻的功夫,天光就會大亮,萬物都要蘇醒,一如從遠古而來的任何一天,這世間終將金光遍灑,除了他們,再無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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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在急速下墜的過程中調動起全身的靈力,感應着自己與陣法的相通之處。
這是蘊藏在她血脈里的能力,她無師自通地就知道該如何與這無言的大陣溝通。她曾經做到過,現在也一定可以。
遲悟在高空中看着她墜落,她就像漂浮在蒼茫天地間的一捧蓬草。
而就是這樣一粒渺小的草芥掉進了無間城裏,如同一顆火星子掉到了油麵上里。火焰在無間城被點燃,以其為中心,一瞬間擴散開來,勢不可擋地延伸向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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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各城中的百姓一大早的就被嚇得不輕,衣服也顧不上穿好了,臉也顧不上洗了,急急奔出自家房屋,看見異象天降。
從遠處而來的無名烈火衝天而起,足有幾人高,卻在離城門處不到五里的地方戛然而止,不再進犯一絲一毫。
這場景,一如七年前。
他們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不斷有修士趕來,在城門前結出讓人迷惑的複雜陣法。
長生也到了,在洛洛的攙扶下站在冰火城的城頭上。
他眺望着遠處的火海,手不禁握緊。火焰停在了七年前的範圍,而沒有繼續擴大,說明綺羅成功了,她解開了這個陣。
接下來要只要攔住陣中的亡靈,不讓他們逃出來侵擾人界就好。
“度化的陣法都準備好了么?”他緩了一口氣,冷冷地問一旁的人。
那人回稟:“準備倒是準備了,可只怕亡魂太多,應付不過來。我們人手實在有限,還有不少人在趕來的路上,未能到場。”
長生:“有多少人上多少人,務必把亡魂都攔截在城外!”
正說話間,就看見一大團黑壓壓的,像烏雲一般的東西從幾人高的火焰里竄了出來。
這些都是原本生活在關外的人的亡魂,在陣中不生不死地飄蕩了七年,此刻陣法被打破,他們就凝結在一起,一時間全都湧出來了。
因為被困得久了,其怨氣尤為深重,更難對付。
城下的修士立刻啟動了陣法,將那些亡魂納入陣中,進行度化。有修士在捕捉和度化亡魂的過程中受傷了,被人抬下去,即刻便有新的人來補上空缺。
然而,亡魂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上一輪到來的還未度化完畢,下一輪就已然又逃了出來。越來越多的修士趕到城門口擺陣,猶然顯得焦頭爛額,手忙腳亂。
正在一群人急的團團轉的時候,忽然聽見城下有人喊道:“瞧,那是什麼!在無間城上面!”
長生在城樓上極目遠眺,只見在極遠處的天邊,無間城的上空,似是出現了另一座金光燦燦的光陣。
那一座陣在緩緩擴大,耀眼的光芒幾乎要勝過初升的太陽。繁複古奧的金色紋樣在陣中緩緩流動,如同佛殿之中寶相莊嚴的千佛金身一樣,璀璨無比,光芒萬丈。
怨氣縈繞的黑色亡魂彷彿都受到了那座陣的吸引,不再企圖進入人界,掉頭向那它奔去,如同飛蛾撲火一般。
“哥,那是怎麼回事?”洛洛一時間手指都有些顫。
長生凝眉,頓了好長時間,沉聲道:“有個不怕死的,想以一人之力,度化這萬千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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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悟身在陣中,只聽得耳畔風聲微動,有亡靈入了陣中。
他細細地聆聽,聽見了幼童哇哇大哭的聲音,婦人的軟語柔柔響起,欲哄他入睡。他想,這糾纏在一處的亡靈生前必是一對母子,孩童懵懂,母親慈愛。
又有亡靈入陣,這次他聽見了老翁的咳嗽和老嫗的啜泣,還有年輕人的低聲勸慰,聽起來像是即將離家遠行的遊子和留守家中的老人,揮淚告別。
他還聽見了很多其他的聲音——嬰孩出生時的啼哭、老人將死時的呢喃、男人幹活時哼的小曲,女人在水池邊搗着寒衣,新郎迎親時噼里啪啦響着的爆竹,商旅借道遠赴他鄉時清脆的駝鈴……
有悲,有歡,有離,有和。
是生,是老,是病,是死。
嘈嘈雜雜,紛紛攘攘。
亡靈若是不多還好,隨着巨量的亡靈在同一時間湧入,無數的聲音全部匯入遲悟的腦海,爭先恐後,嗡鳴不止。他頭痛欲裂,意識幾乎這狂潮要被淹沒。
七年的日復一日,讓這些亡靈痛苦而哀怨。它們等得太久了,它們太急迫了,它們不顧一切地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傾訴出來。
它們只是想有人能傾聽,傾聽它們生前所有的快樂、痛苦、愛憎、執念……
它們有那樣多豐富的感情,它們曾在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走過一遭。
曾經,遲悟最不擅長度化。
因為他從前活在一個太過安靜的世界裏,根本聽不懂這些苦與樂,又怎麼能明白度化的真意——那被念作“慈悲”的二字。
慈愛眾生並賜予其快樂,為慈,同感其苦並拔出其苦,為悲。二者合一,與樂拔苦,即為慈悲。
欲要慈悲,先得能夠感同身受,先得學會同情。樂眾生之樂,感眾生疾苦。
好在現在,他能聽懂了。
他知道聽見哪些聲音她會開懷大笑,笑的花枝亂顫,也知道聽見哪些聲音她會難過地哭,哭的梨花帶雨。他知道那些會讓她痛快到打滾,也知道那些會引出她的雷霆之怒。
從前的是非寫在書里,白紙黑字,安安靜靜。
從前的善惡落在筆尖,循規蹈矩,死氣沉沉。
可現在,這些都不一樣了。
他的世界裏,一切的一切都活起來了。
他愛她所愛,憎她所恨,悲她所憫之人,嫉她所惡為仇。他會哭,會笑,有了滔天之怒,亦有了似水柔情……
可他沒想到,她教會他的最後一件事,叫做分別,叫做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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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萬千亡靈如同巨浪一般撲向度化之陣,少年撕心裂肺的吼叫從雲端傳來,似咆哮,似嚎啕,似悲鳴,似癲狂,彷彿承載了這世上最極致的痛苦,穿透了雲層,穿透了每個人的耳膜,在曠遠的天地間回蕩,經久不絕,飄向更遠的遠方。
如同太陽一般的度化之陣,在無間城的上方足足懸挂了三日,最終才燈盡油枯一般地熄滅了。方圓百里的怨靈悉數度化,烏雲散盡,浩浩天地間,一派晴明。
邊疆小城中的百姓在大街小巷裏奔走呼告,是神明拯救了人間,是神明拯救了他們。
原來讓神明愛上這個世界如此簡單,只需要他愛上一個深愛着這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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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愛上了世界,正文完~
什麼?be?腫么可能!
寫了三十多萬字呢,怎麼會be!(天理難容)
番外卷會響應國家號召(bushi)努力撒糖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