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李曉言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她睜開眼走出房間時,外面的陽光已經從大門和牆壁的小細縫、小窟窿中鑽了進來,照了個流光溢彩,滿室生輝。
大概是因為心情好的緣故,曉言看這個陋室也覺得順眼了些。
吳貴芬正好從房間裏出來,臉上暖洋洋的,笑得歡喜:“曉言,我把飯菜給你放桌上了,你自己吃,我出去買點米和油,順道看看你大舅,晚飯在你大舅家吃,你就自行解決吧。”
李曉言“嗯”了一聲,問道:“我爸呢?”
吳貴芬:“他去山上收貨了,他說他一個人能行,你暑假作業不少,還是先把作業寫完再說。”
李曉言點點頭,退學的事她昨天靜坐在大石頭上時就想明白了,她不能被情緒裹着走,老天爺讓她遇到那麼個老師,就是想玩她,李曉言不能被老天爺耍着玩,除非有一天她發現上學的經濟效益不如退學賺錢,那那個時候她就會毅然決然離開學校。
但那種情況下,她就不是被情緒打敗做出的弱智決定,而是在深思熟慮下的選擇,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
吳貴芬出門了,李曉言迅速吃完飯,洗了碗,便開始做作業,她先做最拿手的數學,有很多題幾乎一眼就能看出答案,所以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寫完了三分之一。
李曉言抬起頭看着那些射進來的光柱,她覺得自己應該學學速算,速算這個東西不算難,但確實需要花點時間去捋一捋,也許一個下午再加一個晚上就夠了。
那些實實在在進入口袋的錢就是最好的雞血,一針扎進去,就點燃了李曉言全身的血液。
不過學習之前,她要去解決一下內急的問題。
李曉言每次去那個公廁,都要拿出視死如歸的勇氣,如果這個棚戶區還有什麼是她忍不了的,可能就是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公廁了。李曉言每去一次都要升起一番雄心壯志——一定要買個帶廁所的房。
迅速上完廁所之後,李曉言幾乎是以逃難的心情跑出來的,她回去的路上經過那天那條幽深晦暗的小巷,忽然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她轉過身,看見小巷的排水溝上面,坐着許錚。
許錚的嘴仍然被貼了膠布,他正專心致志玩着地上的石頭,似乎在給那堆石頭做排列組合,小巷的邊上有一條排廢水用的,細細的小溝,許錚坐在那各種顏色混雜的排水溝上,屁股泡在水裏,卻渾然不覺。
李曉言向他走過去,一直到他面前停下,許錚似有所感,抬起頭懵懵的看着李曉言,他的雙眼已經冰冷暗淡了許多,不像第一日那般灼灼燃燒。
李曉言不太明白許錚到底得了什麼病,傻子她也見過,但大多都會做奇怪的表情,發出奇怪的聲音,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對勁。但是許錚並不是,如果不和他交流逗玩,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麼異常,就是一個挺漂亮可愛的孩子,招人喜歡。
但是李曉言總覺得,這小崽子好像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她就這麼站着,居高臨下俯視着小錚,這孩子也不知道哪根筋在電光火石之間接通了,他忽然把雙手慢慢往上舉,動作遲緩僵硬,最後在空中定住了。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是想讓李曉言抱。
“逼崽子!”李曉言嘴上有點嫌棄他褲子上沾的髒水,但還是躬下腰去,一手環住小錚的腰,一手環住他的屁股,一把將他抱了起來,手臂瞬間被髒水濕了透徹。
許錚的那根筋不僅被接通了,還被接通個徹底,他被李曉言抱在懷裏的一剎那,兩隻小胳膊自覺自主的環在了李曉言的脖頸上,下巴也順勢耷拉在少女有些纖細硌人的肩膀上。
如果李曉言知道這是許錚人生中第一次主動求抱,她可能就不會這麼溫柔耐心了,也許會直接扯着他的衣領把他拽起來。
許多年後,當她回過頭琢磨時,一直覺得壞就壞在這一次莫名其妙的心軟上。
李曉言抱着小錚往他家去,她不知道是哪個屋子,只能依循着那天聽到的打罵聲做出大致判斷。
在走到一間供奉着管仲像的屋前時,李曉言止住了腳步,因為她認出了裏面的聲音,是許錚母親的。
不過讓她尷尬的是,許錚母親正在生意進行當中,動靜挺大,外面還站着兩個抽煙閑聊的男人。
那兩個男人一看見李曉言,眼神瞬間就釘在了她身上。
還未長開的花,已然露出了幾分別於常人的明艷,讓人挪不開眼。
李曉言想也沒想,便抱着許錚轉頭走了,一直走到自己家,她才把許錚放下來。
“站着別動,聽得懂嗎?”李曉言嚴肅認真的警告了小錚一句,便去水池邊擰開水龍頭接了一大壺涼水,然後放在煤爐上,把下面的通風蓋扭開。完事後又進房間去翻找衣服,她媽的人生哲理是“只能進不能出”,所以李曉言小時候的衣服也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柜子下面,需要翻一番。
許錚站在原地看着李曉言走來走去做着這一切,他能把李曉言這一系列動作的所有細枝末節都印刻在腦海里,清晰的很,但他無法理解這一系列動作的意義。
以前他坐在玻璃城堡里看着外界的一切,雖然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卻無法理解,也沒有興趣理解,他母親曾經試圖教他刷牙洗臉,但教了二十遍后許錚還是一無所知,他媽氣急了,最後以一個耳光結束了教學過程,從此將許錚當做一個徹徹底底的傻子,只要保證他活着就行。
而現在,她似乎連許錚是死是活都不那麼在意了,因為她發現自己一不小心懷孕了,這讓她煩悶暴躁焦慮迷惘,也讓她生出了一絲關於人生的希望。
她在那麼多客人里看上了一個,居然隱隱動了情,沒做安全防護,一來二去就懷上了。那個人家有妻兒,定然是不認的,許錚媽長年在對人生毫無希望的心境裏苟活着,肚子裏的孩子卻讓她重燃了對人生小心翼翼的期盼,那般微弱,那般珍貴,那般讓她恐懼。
也許是個健康孩子呢,那他就可以去讀書,上大學,找個體面的工作,結婚生子,自己也許還能做奶奶……
她像個護燈人一樣小心翼翼看着這道火苗,決定做完今天就閉門養胎,為自己的人生賭一個出路。
……
水燒開了,呼呼作響,李曉言把洗衣服的大盆子刷吧刷吧,倒上開水,又調和上了涼水,直到水溫合適時,她才招手讓許錚過去。
但許錚腦子裏的那根筋有點負荷過載,處理不了這個招手的訊息,李曉言嘆了嘆氣,走過去把小崽子橫腰摟起來,蠻橫的扒掉了他那身髒兮兮散着味兒的衣服,把他扔進了水裏。
一脫下小錚的衣服,李曉言就倒抽了一口涼氣,許錚身上青一道紫一道,有些地方還泛着黑,他媽也是個怕招閑話的,只打身上沒露出來的地方,隔着衣服從外面看,根本不知道原來打的這麼狠。
李曉言忍着不適和心塞,給小錚擦洗身子,她發現許錚身上除了那些打出來的新傷,胳膊上還有一小塊燙傷的疤痕,後背也有一道陳舊的鞭痕,雖然疤痕都淡了許多,但還是看得出痕迹。
“這孩子,到底經歷過什麼?”李曉言蹲在地上,抬頭看着許錚,許錚正好也在低頭看她,冰冷的雙眼似乎被氤氳的水汽染上了一層暖意,不再那般冰寒。
其實小錚是舒適又快活的,他又一次被這個人從冰窟里撈起來,給扔進了溫暖的陽光里。如果他有尾巴,那他現在肯定像個小貓小狗一樣舒適慵懶的左右搖擺,來向這個人表示他是歡喜的,但他沒有這種示好利器,也不知道示好為何物,所以只能獃獃的看着李曉言,看着這個世界上他覺得最神奇的生物。
李曉言給他洗完澡,換上衣服,看他腳趾甲里都是黑泥,便一併給他剪了,她剛把小錚收拾齊整,就聽到門外忽然炸起的拍門聲,砰砰重響,不僅把她嚇一跳,也把他懷裏的許錚嚇得一顫。
李曉言走過去開門,看見一個兩手提滿各種蔥姜蒜苗綠菜葉子的矮肥圓,正一臉樂呵呵的站門口傻笑,李曉言從上打下打量了一下高凡,覺出這孫子是用腳踢得門,怪不得那麼響。
“傻愣着幹啥,快搭把手,累死哥了。”
李曉言把他手上的東西一併扯過來,放進了灶間。
高凡關上門,把屋子左右瞧了瞧,想了半天,終於迸出兩個他覺得妥帖的字眼:“還行。”
李曉言笑了一下:“行啦,比草棚子強點,好歹有磚有瓦不是?”
高凡:“叔和阿姨呢?”
李曉言:“都有事出去了,就我一個。”
高凡剛想說什麼,就看見一個小崽子半探着身子從李曉言的房間往外望,高凡嚇了一跳,聲音都裂了:“哎呦,這啥玩意兒?”
許錚往後一縮,躲了回去。
李曉言皺着眉對高凡喝道:“能小點聲嗎,這孩子怕你。”
高凡:“為啥怕我?”
李曉言:“誰知道呢,興許是因為你長得丑。”
高凡:“……這麼小就開始以貌取人,這可不對,得好好教育。”
說完,高凡拿捏着讓人噁心想吐的語調,向李曉言房間邁去:“小子,凡哥長得不醜,你多看兩眼就知道我帥在哪裏了,全校公認的,你曉言姐是校花,凡哥我就是校草。”
李曉言:“……”
許錚一個勁兒往回縮,在其他時候,他一般是對這些生人沒有反應的,但今天可能是被熱水泡的靈光了一些,居然意識到了高凡的存在,還對他的存在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
高凡也不敢隨便上手捏,從上到下瞅了一眼,做出了最直截了當的點評:“好看。”
他側頭問李曉言:“叔在外面的私生子?”
李曉言抬腳就往他身上踹過去,高凡腦子還沒轉過來,身子就不由自主的跳開了。
他擦了擦額頭:“好險好險,看來哥這幅身軀比哥的心還對你有感覺。”
李曉言:“快吐了,您老還是把嘴縫上比較好。”
她走上前兩步,胡亂的摸了摸小錚的腦袋,淡淡說道:“鄰居的孩子,這孩子可憐,他媽做那行的,這孩子好像腦子也不太好使,我看他坐在臭水溝里,就把他抱回來了,一會兒等他媽辦完事再給抱回去。”
高凡有些唏噓:“哦,原來這麼回事。可憐喲,嘖嘖,我一會兒煮個湯鍋,咱倆好久沒一起吃過飯了,你看看我手藝如何。還有這個小寶貝兒,吃完飯你就知道你凡哥有多帥了,下次見你凡哥就別躲了行不?”
高凡彎下腰,那張圓潤碩大的臉盤定在許錚面前,圓溜溜的眼睛像兩個大黑葡萄。許錚有點想笑,但他不知道怎麼笑,只是怔怔的看着高凡,面無表情。
高凡等了半天沒反應,嘆道:“好吧,看在你好看的份上,我當你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