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過了二十年後,人們常常會懷念那段歲月,稱那個時代為大爭之世,是個開倉搶錢的時代,只要敢想敢做,幾乎幹什麼都能撈到錢。
但當時面對倉門初開的人們,卻好像被炮烙一般,迷茫、焦慮、恐懼、無奈……間或夾雜着一兩絲無來由的興奮,好像未來的空氣穿越時空拂到了他們臉上。
李曉言爸決定回家種地,她媽卻打死不回家。她和她公婆,也就是李曉言的奶奶是一見面就炸毛廝殺的死仇敵,李曉言奶奶是出了名的惡婆婆,李曉言媽也被逼成了出了名的惡媳婦,二人隔着田火力全開的罵戰在村子裏是一道可口的下酒菜,喜聞樂見。
兩人討論到最後還是李曉言媽那句“別人都能活下去,我們怎麼就活不下去?好狗不走回頭路,我們熱火朝天跑來闖天地,最後卻灰溜溜的回去,丟死個人,人要活出點骨氣。”
李曉言爸是個懶散懦弱卻十分好面子的人,又正值壯年,聽了這句話臉上掛不住,便同意留下來了,二人盤點了一下家當,決定在吃和住上盡量節省,其餘的錢拿出來做點小本生意,看看行不行得通,若是行不通,便立馬收拾包袱滾回老家。
李曉言一進那片歪歪扭扭的棚戶區,便覺得渾身憋悶的慌,可能是天氣的原因,也可能是棚戶區里讓人觸目驚心的生存環境,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都灰暗了。
這裏只有一個大公廁,其實也就是兩個大土坑,用草棚一蓋,紅磚一圍,一到天氣大的時候,從公廁傳出的味道十里飄香,能去所有人家拜訪一圈。
棚戶區前有棵歪脖子樹,上面耷拉着一排小孩的尿布,其中幾條隱約還有些洗不掉的黃漬。
李曉言爸租的房子總共有兩間屋子,不透光,昏黃的燈光一照,屋裏莽蒼蒼一片甚是凄涼,床是用磚頭和木板搭成的,此外李曉言的屋裏還有個像是從墳堆里挖出來的矮柜子,斑斑駁駁的印子像是浸染進去的血跡,有些瘮人。下面放東西,上面可以用來做作業。
凄涼是凄涼,但總歸有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李曉言父母都比較滿足,花了半天時間把屋子裏裡外外打掃一遍,便開始安放三瓜兩棗的家當,李曉言爸去買了兩個一百瓦的燈泡回來換上,屋子瞬間明亮了許多,約莫有個家的味道。
當天晚上,還發生了一件讓李曉言尷尬的事,她半夜從睡夢中驚醒,忽然聽到邊上的喘/息聲,不算大,但也絕對不是細弱蚊蠅。李曉言一家三口擠在那個六平的小宿舍里,她爸媽早就憋壞了,如今終於有了獨自的空間,乾材烈火一觸即發,李曉言一聲聲聽着,說不出的噁心發寒,只覺得渾身都在戰慄,雞皮疙瘩快掉了滿床。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微亮,李曉言趕緊洗漱好衝出門,趕去學校領暑假作業,在經過棚戶區入口處的歪脖子樹時,她忽然停住了腳步,因為她看見一個穿着開襠褲,露出屁股蛋子的小男孩正在歪脖子樹下掏泥巴。
光掏還不夠,那軟軟的、細胳膊細腿的小兔崽子還要往嘴裏送,李曉言迅速走上去,一巴掌拍掉了他手上的泥,小兔崽子懵了一下,傻愣愣的看了李曉言一眼,隨即,他“嗷”一嗓子嚎出來,撲到李曉言的腿上要咬她。
李曉言立馬縮回腿,沒想到那小孩扒在她腿上不下來,李曉言往後跳退了幾步,小孩硬是讓李曉言給帶着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離,光屁股在沙石地上一磨,小兔崽子嚎的更厲害,一張嘴,便叼住了李曉言的腿。
很不幸,這是夏天;更不幸的是,李曉言今天穿的短褲只到膝蓋的位置。
“啊——”李曉言凄厲叫喊一聲,提起另一隻腳往小兔崽子胸口踹過去,小兔崽子胸口吃痛,頓時鬆了兩隻爪子,四仰八叉往後一倒,滾了一圈后爬起來蹲在地上,雙目放光,灼灼的像要燒人,手裏攥着一顆尖利的石頭。
李曉言一看不妙,這娃屬狼的,便一溜煙趕緊跑了,她一路疾行,不時回頭看看,還好那小傢伙沒跟上來。李曉言漸漸放慢了腳步,看了看腿上的牙印,紅紅的顆粒畢現,有點火燎燎的疼。
但她越想越不對勁,那小傢伙看上去有四五歲大了,雖然臉被泥土糊住看不分明,但從他那胳膊腿的長度打量,好像和小學一年級的那幫小崽子們差不多高,但為什麼還穿着開襠褲坐在外面玩泥巴,在天還沒亮的時候,他爸媽去哪裏了?
想到這裏,李曉言驀地停住了腳步,她心裏倒灌了一口涼氣,想着:那傢伙不會是走丟了吧,還是被人販子拐賣逃出來的,又或是腦子有問題被他爸媽給扔了?
李曉言正好處於家到學校的中間位置,她的腳尖往後轉了九十度,又停住了。
“就算是又如何,關我什麼事,我能幹什麼?”
李曉言經過幾年家庭戰爭的洗禮,心已經比以往硬了許多,冷了許多,至少她再也不會躲在被子裏哭了,她已經在長年風雨飄零中練出了一種初具模型的自我保護思維:隨時準備好一個人往前走。
“一會兒天亮了,自然有人看見他,說不定會報警。”
想到這裏,李曉言便決定把他像垃圾一樣扔出腦外,不再理這茬,又轉過腳尖往學校走。
時間尚早,李曉言在校門口等到大門打開,肚子咕咕咕響個不停。
她在操場上轉悠了兩圈,這操場四周有幾棵上了年齡的老樹,李曉言每次從這幾棵老樹邊經過,都覺得好像那幾棵老樹長了眼睛,在盯着她。
李曉言脊梁骨發麻,嘴裏啐了一口:“老不死的。”
她除了心變冷了,嘴也變狠了,這裏面一半的功勞得歸功於她出口成髒的父母,另一半得歸功於李曉言自己的天賦異稟。
轉了兩圈,李曉言看見大門口陸陸續續進來一些人影,便慢慢踱步到教室,班主任和另一個同學在裏面,同學叫李偉,這次考試得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三,班主任看着他,兩眼笑成了一條細線。
“好好努力,下次爭取拿個全校第一。”
李偉牛高馬大,身材魁梧,變聲也比別人明顯,粗啞着嗓子說道:“好,我一定努力。”
李曉言被當做了空氣,默默去後面的幾堆不同科目的作業冊中各拿出一本,抱在手裏,然後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從後門走出去了。
剛出後門,她就聽到裏面傳來的尖嗓子陰陽怪氣聲:“可別像某人一樣,家裏條件不好還一天天胡搞,一點也不為家裏考慮,爹媽都穿得像撿垃圾似的,還不把學習當回事,日後,可是要後悔的。”
李偉瞬間就不吭聲了,他知道這話是說給誰聽的,有些尷尬,還有害怕,他是好學生,不想惹流氓,李曉言雖然是個女生,但在初一已經隱隱約約有了流氓氣息,雖然沒見她打過誰,但眉眼中流露出來的肅殺氣已經很明顯的告訴了所有人:別惹我。
李曉言果然停住了腳步,她轉身扒在窗戶上,目光像針一樣釘在那個中年女人的臉上,有那麼一刻,她想把手上的一堆書從窗口扔進去,最好把那個女人的腦袋砸開花,但她還是克制住了。
她提起嘴角,咧着嘴露出一個輕蔑又猖狷的笑容,然後做了一個脫帽致敬的動作,便繃著臉轉身走了,越走越快,直到可以飛奔成風。
這個學校在當地算是貴族學校,因為那個貴的嚇人的建校費,當初李曉言的媽也是讓她來試試看,如果考不到前幾名,就去便宜的公立學校讀,結果李曉言考了個第二,也讓魚鱉溜進了蛟龍住的水潭子。
李曉言的衣服,多半來自於親戚孩子的舊衣服,不太合身,看起來也舊,有些還有細長的補丁,如果不是靠她那張明艷過人的臉撐着,估計會被嘲成一灘爛泥。
因為那張臉,那些女生就算嘲李曉言,心裏也沒底氣。貴族學校的學生沒有那麼大的生活壓力,盡整些無聊沒用的,過什麼西方的情人節,李曉言在情人節那天收到了一整個抽屜的小禮物,有花,有巧克力,還有情書,抽屜里放不下,便堆到她的書桌上,讓周圍的女生眼紅不已。
雖然那些禮物都被李曉言裝進了箱,放到了學校的失物招領處,但還是擋不住大家對那張臉的熱情。
情人節過後,便開了一場家長會,李曉言爸媽都是粗糙又大條的人,哪裏想過去別處借一件好衣服穿上,給孩子長臉。他們就穿着他們那身又皺又灰的衣服去了,在光鮮亮麗的眾人堆里,顯得可憐又特別。
班主任看着這二位的衣着,原本想痛批李曉言招蜂引蝶的話都哽在嗓子裏倒不出來了,立馬改成了委婉勸導,讓這二位回去從旁敲打,幫李曉言收心。
回家后,她爸看着李曉言忽然笑了:“你這個娃娃,有你爸當年的風采。”
李曉言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有些懵。
她媽白了她爸一眼:“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李曉言我告訴你,你要敢耍朋友,老娘打不死你。”
李曉言:“……”
她媽嘴上說得狠,心裏其實也樂,當年找對象的時候,有好幾個人看上了她的勤勞和樂觀,上門提親。其中有家裏條件好的二世祖,也有手藝好的工人,只有李曉言的爸啥也不會,家裏也窮,但他有一樣是別人都比不了的——長得太帥。
在那個普遍長得歪瓜裂棗或者平淡無奇的村上,李曉言爸帥的有些璀璨奪目,高鼻樑,深眼窩,薄嘴唇,小臉盤,整個看上去就像一個立體感十足的雕塑,一打籃球更是神采飛揚,把李曉言媽弄得五迷三道。
於是在財富和美貌之間,李曉言媽毅然決然選擇了美貌,雖然苦了自己一輩子,但也為全人類顏值水平做了貢獻。
李曉言完全繼承了她爸立體的五官,但不像她爸那般稜角分明,她同時也繼承了一些他母親的清秀,最後調和出了一種既俊又秀還艷麗的美感,如果不是那從骨縫裏就透出來的反社會流氓氣息,她應該和戲文里的唱的絕代佳人差不多。
此時李曉言飛奔回家,腦子裏就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