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給那段消散風中的歲月
——題記
西環路上有個城中村,最近趕上棚戶區改造,需要拆遷。
裏面住着的那些釘子戶是出了名的硬腦殼——軟硬不吃,匪氣十足。
可憐社區和街道辦的專組人員為了讓這幫硬腦殼開竅,磨破了嘴、跑斷了腿,連裏面有點口吃的居民代表都快磨成舌燦蓮花的演講專家了,卻還是進展緩慢。
有好幾次,裏面那個虎背熊腰的山東大娘扯着一個100斤不到的社區小姑娘使勁搖,嘴裏邊嚎邊叫,口水子彈糊了小姑娘一臉:“我就不搬,我就不搬,我住了一輩子,打算住到死,你們要拆就把我埋在裏面,給你們當地基,我看誰敢往這裏搬。”
小姑娘剛出社會沒多久,可憐見的,硬是給搖成了撥浪鼓,還反抗不得,等老大娘搖過癮了,才耐心把國家的好政策進行第五十次解釋。
終於在一年過後,專組人員成功說服了所有人簽字,挖掘機動工那天,好多棚戶區老鄰居都站在外面看,百感交集,好像一個時代就這麼過去了。
那些倒下的瓦片磚牆,不是什麼冷冰冰的建材,而是承載着過往崢嶸歲月的老夥伴,它們見證了這些人大半生的喜怒哀樂,見證了這個國家由窮變富的血淚奮鬥史,它們也和着那些記憶到了消散風中壽終正寢的時候。
山東大娘擦着眼淚,喃喃說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都沒了。”
邊上一個發須皆白的老頭擤了擤鼻涕,明白她那番話背後的隱晦心事。
“行啦。八十三,九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咱們還能住幾年洋樓,享幾年福,去給閻王爺報到之前也嘗嘗新鮮,我看那新修的小區附近有個小廣場,好多老東西在那裏跳廣場舞,以後我們也去湊個熱鬧,趕趕時髦。”
山東大娘揩乾眼淚,沖他噴道:“老不正經,你別是看上跳舞的哪個大姐,開始動歪心思了。對了,你看見……小言和小錚沒有,他們回來簽字了么,現在,怎麼樣了?”
老頭瞥了他一眼:“哼,過的好着哩,前幾天還見過一次,兩個人一起的,都長得挺高,長得挺俊,我現在跟他們說話還得抬頭看。”
山東大娘白了他一眼,就他那根號二的身高,能讓他不抬頭看的成年人,這世上不多。
一想起那兩個孩子,山東大娘就心裏不舒服,當年她看着他們從那麼苦的狀況里走過來,小言被人砍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她還幫着擦過血,上過葯……還以為兩個人最後苦盡甘來,能過上平常人幸福圓滿的生活,結果小錚突然做了那件事,讓他和他姐都跌落到了無盡深淵。
那會兒很多人罵他們,山東大娘是帶頭罵的最凶的,兩個人後來都走了,一去就是好多年,再也沒回來。
拆遷前一個星期,山東大娘還去兩人以前住的那間小平房裏瞧了一下,捏着鼻子翻了翻,無意間從小錚的床鋪下翻出些東西。
那是一本筆記本,破爛的皮殼子,泛黃的書頁,清秀的字跡……她不識字,便將筆記本拿回家給離婚後伶仃一人的孫女看,讓她給自己讀一讀,孫女一看臉都綠了,顫顫巍巍的讀到:
“我老覺得愛情奇怪,它是一種宿命的東西。對我來說,它的內容就是‘碰上了,然後就愛上,然後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王小波
姐,我總是拿着一把解剖刀剜着自己的心,希望能把這份無望的愛從我身體裏剜出來,可是剜出來了,我也就空了,好像無根的樹,只能在這個無趣的世界上慢慢枯萎至死。
我對你,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大概到我死的那一天,這份愛才能和我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山東大娘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啪的一聲響,罵罵咧咧道:“真是噁心,忒噁心,這個許錚真不是東西,他姐辛辛苦苦把他養大,不是他姐,他早就惡死在街上了,婊/子生的,果然都是賤骨頭。”
孫女有些尷尬,怯怯說道:“奶奶,感情這種事誰也說不清楚,兩個人相依為命走過來,那種感情很難見到。”頓了一下,她沒見山東大娘反駁,便補了一句,“再說小錚又不是小言的親弟弟,他們也沒有血緣關係。”
山東大娘粗暴的打斷她:“閉嘴!既然領進家了,認了小言爸媽做父母,他們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是親姐弟,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跟你那個三十歲還不結婚的廢物哥一個樣……”
孫女不說話了,把筆記本收了起來,希望哪天見着能還給許錚,或者托哥哥給他,畢竟當年這個棚戶區里,她哥劉家豪和李曉言、許錚玩得最好,許多人還想着李曉言和劉家豪能成一對,結果兩人誰也沒瞧上誰,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便越走越遠了。
而在這個城市的第一中學裏,銀杏葉子隨風飄灑,鋪了滿地金黃。在漫天飛葉當中,許錚正跟在李曉言後面緩緩走着,他的目光一直粘在前面那個人的背影上,哪怕他現在已經長得比她高出一個頭,卻依然覺得,他姐是一座高不可登的山峰,讓他難以企及。
雖然難以企及,卻給了他無窮無盡想要攀爬的念想,這念想從種子開始,經過這麼多年的日照雨淋,已經成了一棵參天巨木,成了他紛繁人生中的力量之源和定海神針。
李曉言轉過頭,看見許錚的頭上有片銀杏葉,便走過去替他拿了下來,手剛落到一半,許錚就握住了她的手,他已經長大了,展開的手掌能把他姐的拳頭包在裏面,再不像小時候那樣,一隻手掌只能堪堪勾住她的一兩根手指。
李曉言:“幹嘛呢,耍流氓呢!?”
許錚笑得明媚:“就是耍流氓,都三年沒見了,想一次性把流氓都耍個夠。”
李曉言緊繃著臉,眼中飄過一片烏云:“想挨揍是不是,三年沒打皮就癢了?”
許錚:“姐,你現在揍不了我了,我剛拿到跆拳道黑帶證書。”
李曉言:“……”
曾經的西環一姐曉言姐硬是愣在那裏沒敢吭聲,怪不得這小子的手勁大了許多,原來這幾年都在暗度陳倉想要犯上作亂。
李曉言急忙找補回他的家姐尊嚴:“我說你小子是去讀書的,還是去不務正業的?”
許錚笑道:“姐,我這學期也拿到國家一級獎學金了。”
李曉言:“……”
她突然生出一兩分心酸,以前隨便罵的崽子好像已經在這幾年裏把自己鍛煉的無堅不摧,她這個姐姐在如此優秀的弟弟面前有幾分英雄落寞的惆悵。
許錚放開李曉言的手,自己偷摸摩裟了兩下,好像剛才的觸感還在手中逡巡不散,有點不真實。
“姐,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這話倒是把李曉言給問住了,她沒有回答,從包里摸出一根煙,剛叼在嘴上準備點火,就被許錚以跆拳道黑帶選手“穩准狠”的利落出手給抽了出去。
“姐,這是學校,注意影響。”
李曉言一下就上火了:“呦,裝了點墨水就裝高雅了,你不就比我多讀三年大學嗎,教訓誰呢!”
許錚愣怔了一瞬,輕聲一笑:“是六年,姐你忘了,你只讀到高一,還沒畢業,不算高中生。”
“……”倘若手裏面有板磚,李曉言真想給這個愈發沒大沒小的兔崽子腦袋開個瓢,讓他知道這家裏還是誰說了算。
許錚一看李曉言皺眉,立馬認慫:“我開玩笑的,姐你別生氣,生氣了會長皺紋,畢竟快奔三了。”
李曉言飛起一腳就朝許錚拐了去,許錚看着無影腿的殘影襲來,卻巋然不動,膝彎處和李曉言的小腿碰了個正着。
李曉言瞬間就後悔了,一腳飛去,自己卻被膈了個生疼。
“這兔崽子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全身軟軟的小孩了……”
曉言姐心裏驀然升起一股老母親般的的喜悅和惆悵,看着養的崽子長成了大人,光陰在剎那間呼嘯成了一輛列車,在她面前疾馳而過,只留下列車煙囪里淌出的白煙霏微,承載着那段歲月最後的一點記憶。
“小錚,跟姐回去看看,順便看看那個老不死的山東大娘,看看她還能不能罵的像以前那麼溜。”
許錚抬眸,深深看着李曉言,然後輕輕點了一下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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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覺得愛情奇怪,它是一種宿命的東西。對我來說,它的內容就是‘碰上了,然後就愛上,然後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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