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第一需求永遠是謀生,只有在吃飽穿暖的情況下,沒有站在讓人焦慮恐懼的懸崖邊時,心裏才能一點點榨出對周遭人的愛和關心。
李曉言是個站在懸崖邊求生存的薄命人,不是個衣食無憂的大小姐,即便她想伸出手把許錚從深淵裏撈出來,也始終沒有那個勇氣。
何況,她不是一個人站在懸崖邊,還有她的父母。
李曉言強迫自己集中精力,終於把兩天的期末考給熬過去了,她看着外面越刮越狠的寒風,光禿禿的樹枝,滿眼望去的灰綠,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許錚。
臨近過年,李曉言沒錢給許錚買禮物,便把自己以前穿過的小棉襖翻出來,總共只有兩件,她一併塞進書包里,就跑去了福利院。
李曉言媽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她知道她女兒去福利院看過小錚幾回,也沒說什麼,還讓她拿上幾個蘋果帶給許錚。但李曉言覺得帶去了也只是便宜其他人,便沒有拿,只是背着小棉襖跑了。
因為天氣太冷,福利院的院子裏空蕩蕩的,那些孩子都在空教室里玩,李曉言說明來意后,工作人員便帶她去找許錚。
許錚沒有和那些小孩在一起,他被單獨留在了一個小小的屋子裏,屋子陰暗濕冷,只有兩張小床,許錚躺在其中一張床上,手腳都被繩子綁住了。
工作人員有些無奈,她把許錚的袖子撩上去,許錚的手臂露出來后,上面全是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新的,有舊的,鮮紅和暗紅交織,像個粗製濫造的蜘蛛網一樣,有些觸目驚心。
工作人員嘆嘆氣:“腿上也有。這孩子最開始只是不說話,但半個月前突然有了自殘行為,晚上偶爾會大喊大叫,我們院長想把他轉到精神病院去,但精神病院的醫生檢查完說這孩子沒問題,可能是讓他母親的事給刺激的,就不收他。我們也沒辦法,只好把他綁起來。”
李曉言眉頭緊鎖看着熟睡的許錚,小孩瘦了許多,臉上也開始爬上了陰鬱之色,哪怕是在睡夢裏,他的嘴唇還是緊繃著,好像在強忍着某種痛苦。
李曉言:“就沒有什麼親人來問過?”
工作人員苦笑一下:“別說這孩子不正常,就是隔壁那些正常孩子也沒親人來領啊,只能寄希望於收養了,不過收養人幾乎都要聰明機靈的,這孩子啊,沒人要,命苦。”
李曉言沉默不語,工作人員拍拍她的肩:“我有事先走了,你就多陪他一會兒吧,這孩子自從進來后,只有一個叫劉家豪的小男生來看過他,他雖然不說話,但看得出來那一小會兒他的情緒是安穩的。”
李曉言點點頭,等工作人員走了,她就把小棉襖從書包里拿出來,放在許錚的腦袋邊上,然後站在原地像棒槌似的杵着,一言不發。
許錚在朦朦朧朧中感覺有人在揉他的腦袋,那人一點也不溫柔,下手有些粗暴,隱隱帶着怒火,許錚的記憶在頃刻之間雲消霧散,重見天光。
他猛地睜開雙眼,果然在陰暗的屋中看見一個人的身影,那人背對着他,正在往外走,哪怕看不見正面,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許錚也知道她是誰。
他所有的本能都在頃刻間炸開,連通四肢百骸,這段日子被禁錮在心臟裏面的熱血霎時傳至周身的每一條血管,他這幾個月無日無夜的期待,終於在此刻有了個結果。
他知道她會來,哪怕他這幾個月裏面對的都是蒼茫的天空和陰冷的屋子,但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會來。
“啊……啊……”
李曉言猛地轉過身,看着床上那個小東西在使勁掙脫着繩子,拚命抬頭看向她,小嘴張着,艱難的說著話。
“啊……李……曉……李……李……”
李曉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孩子啥時候把她名字給記下了,山東大娘說這孩子連聲“媽”都不會喊,卻記住了她這個只見過幾面的鄰居姐姐的名字。她突然想起劉家豪的話,這一切真的無法用常理來解釋。
被許錚艱難焦灼的喊着,李曉言一半身子想拔腿就跑,另一半身子卻像被鐵汁子澆在了原地,一步也無法挪動。
她就像闖進了一個古老的城堡中,發現一個躲在這裏的鐘樓怪人,鐘樓怪人熱切又痛苦的呼喊着她,她想逃卻沒法逃,絞痛和震恐像兩條洪流,在心裏交叉碰撞,滔天巨浪將她淹沒其中,沒了聲息。
李曉言一直覺得,她這輩子總體上算是個心冷的人,唯有的幾次情感激蕩大部分都是許錚帶給她的——在福利院的這次是第一次。
她在黑暗中足足站了一個小時,聽着許錚艱難的喊了她一個小時,最後她什麼也沒說,轉過身默默走了。
在她關門的那一刻,許錚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小孩在這個年紀就已經明白,關門意味着什麼。
那天晚上,李曉言很晚都沒有回家,她找到高凡,兩人等飯館關門后就坐在後門的石梯上,她第一次嘗試抽煙,第一次嘗試白酒。
只是吸了一口,李曉言就咳個不停,高凡拿過來接着抽,只有一根煙,他在灶台上撿到的,出於好奇心就收起來了,沒想到倒讓李曉言這丫頭給趕上了。
白酒也辣的讓人想流淚,但喝下去之後,身子確實要暖和一些,李曉言勉強還能忍受這種辛辣的味道。
李曉言把許錚的事簡單講給高凡聽,高凡沒有當即發表意見,難得在說話前先過一遍腦子。
從某種意義上,他比李曉言要成熟一些,李曉言只是一隻腳踏入社會,而他已經雙腳踩進了謀生求食的紅塵堆里,他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在哪裏。
作為朋友,他很想對李曉言說:你丫傻逼吧,那小傻子關你什麼事,你世上可憐孩子多得是,觀音菩薩都管不過來,你丫有什麼力量去管。
但作為一個熱血還沒有完全冷卻的少年,他又覺得這世上的苦難,能少一點就少一點,要是能搭把手減少一份苦難,這個世界也許會溫暖美好一些。
“曉言,這件事最困難的地方是你爸媽,我覺得肯定沒戲,雖然你家那個買賣目前看來能謀個溫飽,但做生意總是沒保障的,而且小錚那孩子不是給兩口飯就行的,他那個情況你也知道,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和精力,你又要上課,又要幫你家裏做買賣,你有多少時間可以拿出來教他。”
高凡嘆了嘆氣,拍了兩下李曉言的肩膀:“聽哥一句勸,現在光是想想就這麼難,真要實行肯定更難,雖然這麼說有點沒人情味,但我看,還是算了吧,別給自己找麻煩。”
李曉言沒有回應,這些道理她何嘗不知道,她還能說出更有道理的,但人的理智和情感有時候並不是統一的,理智告訴她要趨利避害,情感卻在引誘着她往深淵下跳。
高凡理解不了她情感上的震動,所以只能將她往理智上勸。
李曉言和高凡把那根煙解決后,她便飛速跑回了家,在三岔路口,她爸一個人在那裏守攤,攤前有兩個歌舞廳的混混,正在和她爸爭執着什麼。
李曉言走進時,發現一個混混從兜里掏出一把刀,李曉言大叫一聲:“爸,小心!”
她爸往後退了兩步,從框下摸出棍子,李曉言順勢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沖其中一個砸了過去。
其中一個混混沖李曉言跑來,手裏握着尖刀直直捅向李曉言的腹部,李曉言眼疾手快,迅速躲開那把刀,她眼也沒眨就把手裏的石頭往那混混的腦袋上狠狠砸了上去,混混被砸的頭暈,有些踉蹌,李曉言抬起腳狠狠踹向了他的襠部,再反扣手腕,把那把刀從混混手裏奪出來,又將刀扔進了邊上的臭水溝里。
整個動作只有短短几十秒,迅猛利落,被打趴在地的混混完全沒想到這個小姑娘居然會拳腳功夫,而且下手真他媽又狠又准,他們也是倒霉,剛從裏面出來想干一票,就遇到了這麼個女中豪傑。
另一邊她爸也把那個混混打趴在地,兩個混混相視一眼,趕緊連滾帶爬的跑了,走時還不忘威脅一句:“你等到,你們兩個龜兒子死定了。”
李曉言爸撿起一塊石頭就沖兩人扔去,兩人受了驚嚇,跑得更快。
李曉言家除了窮得到傳承以外,還有另一個傳承三代的家傳絕學——戰場格鬥術。
李曉言的爺爺當過兵,打過仗,在戰場上練出了一套野路子格鬥術,真要上到擂台上自然是給人當笑話送人頭的,但對付這些不入流的小混混那是綽綽有餘。
李曉言爸學了個六七成,李曉言自小被她爺爺當男孩訓練,也學了個六七成,不過被女孩天生的身體結構所限,她的力量始終上不去,因此她爺爺叮囑過,輕易不要展露拳腳,否則會給自己招惹麻煩。
但好在如今的對手不是戰場上那群受過訓練的士兵,而是一些只會拿刀唬人,一出手就沒個章法的小菜鳥,李曉言父女二人的那點野路子格鬥術勉強也夠自保了。
“你去哪裏了,把你媽擔心死了。”李曉言爸邊撿散落地上的水果,邊呵斥道。
“去看了看許錚,完了又去看看高凡,太久沒說話,就一下忘了時間。”
李曉言爸“哦”了一聲,好像察覺到什麼,他停下手看着李曉言:“你抽煙了?”
李曉言沒有否認,只淡淡“嗯”了一聲。
“只抽了兩口,覺得新鮮。”
李曉言爸真想拿塊板磚糊到這混蛋女兒的腦門上,但一想到她剛剛才和自己並肩作戰,幫自己打退敵人,又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自從暑假過後,他覺得這個女兒的氣場陡然增加了十丈,連自己在她面前都拿不出個做老子的威嚴了。
“爸,跟你說件事。”
“嗯,什麼事,你說。”
李曉言沒有抬頭,輕描淡寫的說道:“我們能收養許錚嗎,我想認他做弟弟。”
李曉言爸愣了兩秒,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收養誰?”
李曉言抬頭看着他,一字一句回道:“許錚,就是他媽被他爺爺殺了的那個孩子,你忘了?”
李曉言爸:“我他媽忘什麼了,老子是沒聽懂你的意思!收養他!我看你是瘋求了,你也不看看我們家什麼狀況,何況那娃娃還是個傻子,你有本事養他?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李曉言:“你就當養條貓狗,給他兩口飯,行不?”
李曉言爸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瞥了她兩眼,把筐背在背上往家去了,李曉言默不作聲,也背起框跟在後面。一到家,她媽就從房間裏沖了出來,又把李曉言訓斥了一頓,李曉言爸沒有說許錚的事,只說遇到混混所以收攤回來了,李曉言一時半會兒沒了主意,不知道怎麼開口。
她第一次意識到,要是自己能賺錢,能撐起自己的一片天,情形或許就不會這麼舉步維艱了。
這種對外界環境的疲憊,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對上天命運的仇恨,貫穿了李曉言整個青春期。
她沒有洗刷,就徑直回床上躺着了,睜着眼熬到了半夜。
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到房瓦上,鬧得人更加心煩意亂,西南地區特有的濕冷鑽進被子裏,李曉言躺了三個小時全身上下還是冰的。
隔壁屋裏,她爸媽絮絮叨叨在說著什麼,李曉言知道應該是跟許錚有關,她已經對這件事不抱指望了,畢竟她媽是出了名的鐵公雞,買根蔥都要講半天價,更何況要拿出糧食養個絕對沒有半點回報的傻孩子。
這件事上,好像的確是自己太過天真了。
……
但事情的發生永遠都是出乎意料的,人們總想用邏輯解釋一切,用邏輯框定一切,而重要的轉折點卻常常超出人類自以為是的邏輯。
命運接收到李曉言的挑戰書,似乎是為了宣告這場挑戰的開場,他給李曉言送了份大禮。
當天夜裏快四點的時候,李曉言家的門被人拍響了,那拍門聲很輕,有一下沒一下的,李曉言和她爸以為是混混上門尋仇了,都從房間裏出來,手裏拿着鐵棍走到門口。
“是誰?”
門外沒有聲響,還是斷斷續續,微微弱弱的拍門聲。
“你是哪個,快說,不說不開門。”
門外還是沒有聲響,那人依然輕輕拍着門,越拍越輕,有氣無力。
兩邊足足堅持了十幾分鐘,李曉言才決定開門看看,她剛開一個小細縫,從小細縫裏瞅了一眼外面,就瞬間像個冰柱子似的從頭到腳涼了個徹底。
她打開門,只穿了一件單薄小背心的許錚一頭栽到了她的腳上,劇烈的喘/息着。
李曉言僵立片刻,慢慢蹲下身,連手裏的鐵棍都忘了扔。
她低頭看着許錚,喉嚨發緊,心裏面只有一個念頭:無論發生什麼事,這孩子她算是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