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謝瑕安靜地在卧室里坐了一會兒。
直到謝瑾返回家中,把他叫去書房談話。
謝瑕內心忐忑——他穿書前當了十年的老師,從來只有他找別人談話,還是第一次被別人叫去談話。
他和謝珩與擦肩而過,跟着謝瑾進了書房,不得不說這父子兩個長得確實很像,謝瑾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每每跟別人提起他有個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別人都會非常驚訝。
“坐,”謝瑾將一杯熱茶推到他跟前,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剛才老秦已經告訴我了——小瑕,我就你這麼一個弟弟,你有什麼難處一定要跟大哥說,千萬別做這種傻事。”
謝瑾語速有些快,他眉頭緊鎖,從外面回來衣服都沒來得及換,顯然焦急得很。
謝瑕剛抿了一口茶,差點被他這番話說到嗆住,忙道:“是老秦誤會了,我真的沒想自殺。”
“那你弄那麼多安眠藥幹什麼?”
“是因為……我最近總睡不好,就買了安眠藥準備睡前吃,剛剛開封時不小心弄撒了,正好被老秦看到。”
謝瑕實在不擅長撒謊,說這番話時都不敢抬頭,有些緊張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語氣心虛得很。
讓他承認想自殺果然還是太難為人了,但“吃安眠藥助眠”也是謊話。
謝瑾狐疑地瞧他一眼,明顯沒信,卻也沒再繼續逼他:“安眠藥不是什麼好東西,能不吃盡量不吃,你要是真的睡不着,不如出去跑兩圈,運動累了自然就能睡著了。”
謝瑕:“……”
跑步……助眠?
“咳,我的意思是,”謝瑾似乎也覺得這個建議不太妥帖,忙往回找補,“沒事的時候,你也多出去走走,散散步,晒晒太陽,總歸對身體有好處,別老在家裏悶着。”
謝瑕調動了一下原主的記憶——曾經的“謝瑕”身體一直不太好,性格又孤僻得很,整個人看上去蒼白且陰鬱,沒人敢跟他做朋友。謝瑾怕他一個人在外面會鬧出什麼事來,這才讓他住到自己家裏,放在眼皮底下看着,誰料這“大哥的關心”反而激怒了謝瑕,覺得他假仁假義,愈發對他憎惡起來,在家極少跟他們說話,也從不和他們一起吃飯。
謝老師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覺得原主這種對誰都不信任的性格,絕對和悲慘的童年經歷脫不開關係。
他沖謝瑾笑了笑,儘力對他表現出善意:“大哥,我真的沒事。”
謝瑾聞言渾身一頓,臉上一貫維持的成熟穩重竟破了功,露出十足的錯愕來,他嘴唇微微顫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叫我什麼?”
謝瑕有些茫然,便聽對方又說:“這麼多年,你終於肯叫我一聲‘大哥’了?”
這一聲“大哥”喊得謝瑾喜上眉梢,激動地來回踱步,嘴裏不斷念叨着“好”,隨後伸手輕輕拍了拍謝瑕的肩膀:“小瑕,昨天是大哥不好,不該跟你說那麼多重話——這樣吧,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大哥都滿足你,就當作……一點補償。”
謝瑕看着他難掩喜色的臉,心裏五味雜陳。
叫一聲大哥就能讓謝瑾高興成這樣,原主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何必跟家裏關係鬧得那麼僵呢?
他搖了搖頭:“不是大哥的錯,大哥不用跟我道歉。”
昨天兄弟兩個因為一點矛盾發生了口角,歸根結底是謝瑕先惹事的,把謝瑾氣得狠了,這才罵了他幾句“沒良心”之類的話。
謝瑾聽他這麼說,更是感動萬分,他這個一向不聽話的弟弟居然聽話了——他安靜坐在那裏捧着茶杯的樣子前所未有地乖順起來,一點熱氣氳在鏡片上,他笑的時候,眼尾那顆小痣也像活了一般,襯得他整個人格外柔和。
謝瑾實在沒忍住,伸手揉了揉弟弟的頭髮,那髮絲很軟,像是貓毛。
謝瑕一愣。
他成年之後,還從沒有人這樣摸過他的頭。
謝瑾把椅子搬到他跟前,挨着他重新坐下來:“大哥記得你之前說想新置辦一套房產,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打算了?準備在哪裏買?要鬧中取靜的,還是要環境宜人的?你告訴大哥,大哥幫你搞定。”
謝瑕手一抖,杯子裏的茶水差點灑出來,他驚疑不定地看了對方一眼,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這就是豪門嗎?說買房就買房?
想他之前兢兢業業了十年才奮鬥出一套公寓,房貸還沒還完就辭別了人世,剛裝修完的新家一天都沒住上,現在這是老天有眼,終於肯眷顧他一次,讓他體驗一把無憂無慮的豪門生活?
謝瑕一時有些感慨,搖搖頭說:“不用了,暫時還不想。”
謝瑾又問:“那……大哥給你換輛新車怎麼樣?你那輛車已經挺久沒換了吧?”
謝瑕連連擺手。
兩個提議都被否決,謝瑾思考了一會兒:“我知道了,公司的股份我會幫你跟父親爭取的,你放心,這事一定……”
“大哥!”謝瑕一把按住他的手,生怕他下一步就要提出送自己一顆未命名的小行星了,他嘆口氣,“我什麼都不需要,能和你們生活在一起,能得到家人的關照,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謝瑾張了張嘴,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心中激動,猛地將弟弟抱在懷裏:“對不起,一直以來……是大哥錯怪你了。”
謝瑕並沒掙扎,他感受到對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過渡到自己身上,心裏竟湧起一片酸澀。
“家人”這個詞,對他來說是全然陌生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和原主的身世很像,都是自幼在孤兒院長大,唯一不同的是原主被謝家收養了去,有了父母、兄長,而他始終是一個人。
所以他一直不能理解,原主為什麼要對養父母恩將仇報,在他看來,能被收養是一件無比幸運的事,他到現在依然記得那些想收養他的人家在得知他的身體狀況時,遺憾放棄他的表情。
被放棄過太多次,他已經不記得“懷揣希望”是什麼樣的滋味了。
他羨慕原主幸運,又恨他不珍惜。
好在老天有眼,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為他彌補上了這份遲來的“親情”。
謝瑾抱了他好一會兒才鬆開他,謝瑕獨自回到卧室,肩線微展,無聲地鬆了口氣。
安眠藥的危機大概是化解過去了,他要是想在這個世界苟活,首先得跟家人打好關係。
謝瑾抱他時留下的體溫似乎還在,謝瑕內心感動,眼睛也有點紅,他進了洗手間想洗把臉,一抬頭,正對上鏡中的自己。
他不禁一陣錯愕——這個書中的“謝瑕”,怎麼和他本人長得一樣?!
他湊近了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臉,左眼眼尾綴着一顆小小的淚痣,淚痣的位置和他本人別無二致。又摘下鼻樑上的眼鏡看了看鏡片厚度,發現原主連近視的度數都和他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之處在於,他近視是因為學生時期學習太努力,而原主則是小時候在孤兒院被其他孩子欺負,眼睛受過傷。
謝瑕心中震驚,深呼吸了半天才讓自己冷靜下來,這諸多巧合加在一起,忽然讓他覺得自己和原主之間的界限不是那麼清晰了。
這具身體比他本人更年輕些,按書中描述,現在的“謝瑕”二十有八,外表看上去卻只有二十四五的模樣,頭髮不知多久沒剪了,發梢已到肩膀,與人說話時時常低頭,被頭髮掩去面容,就顯得格外陰鬱冷漠。
謝瑕仔細地洗凈了臉,重新整理了髮型,把過分長的頭髮別到耳後,露出清晰的眉目來,又在床頭抽屜里一通翻找,換上一副看起來更加斯文柔和的眼鏡。
他剛把眼鏡架到鼻樑上,就聽見有人敲門,順口說了一句“進”,謝珩與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父親讓我問問小叔,今晚的酒會,小叔還準備出席嗎?”
謝瑕動作一頓——酒會。
他剛剛跟謝瑾一番兄友弟恭,差點因這“大哥的關愛”忘了正事。
他現在放棄了在酒里下藥,酒會上應該沒什麼關鍵劇情了,但以防萬一,他還是到現場比較好。
於是他抬頭說:“去。”
兩人的視線因這一個抬頭短暫地交匯在一起,謝珩與有些驚訝:“小叔這是……換了副眼鏡?”
明明臉還是那張臉,換了眼鏡、整理了頭髮,身上那股陰鬱氣息突然一掃而空,整個人看起來柔和多了。
謝瑕支吾一聲:“怎麼?”
謝珩與:“沒怎麼,就是忽然覺得小叔還挺好看的。”
突然被人誇獎,謝瑕莫名有點臉紅,不太自在地別開了眼。
謝珩與不是第一個誇他好看的,也不是最後一個——他生前只是個普通的大學老師,因為身體弱,從事不了強度太高的工作,只能教教“國學”這種冷門的選修課,混着不高不低的工資,養活自己倒也夠了。
但就是這種冷門的課程,卻節節課座無虛席,他當然知道來聽課的學生大多數都不是真的為了聽他的課,而是來欣賞他的顏,還私下裏搞了什麼“全校最帥/美教師評選”,他在男老師里票數第一。
謝瑕拿這群學生沒轍,總覺得靠臉在學生中獲得人氣不是什麼好事,後來卻也慢慢想開了,他努力上好自己的課,盡自己應盡的職責,不論學生們究竟為什麼而來,只要能把他的課聽進去,就是值得的。
他本來和校長商量好了,上完這個學年的課就辭職,誰能想到“死”來得這樣快,想必給學校留下了不少麻煩。
說起來,他還得感謝這群學生,尤其是那個丟書的女生,要不是那本書,他恐怕就真的死了。
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跟女生道一句謝,再說一句對不起。
“小叔?”謝珩與看到他在走神,忍不住喚了一句,“其實我還挺喜歡小叔……”
謝瑕飄忽出去的思緒剛飛回來,冷不丁聽到這麼一句,呼吸都停滯了,他面露驚恐地盯着對方看了好幾秒,才聽他慢悠悠地補上後半句:“……現在的樣子的。”
謝瑕:“……”
這臭小子,偏要在這種奇怪的地方大喘氣,故意的嗎!
謝老師莫名覺得自己被學生調戲了,又沒有證據,有些惱羞成怒,耳朵尖更紅了一點,他把謝珩與趕出房間,在心裏給“天真單純”四個字打了個問號。
謝珩與關好卧室門,時常純凈無害的眼眸中浮起一絲玩味——謝瑕居然臉紅了?
這麼多年,他可從沒見過他臉紅的樣子。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謝瑕今天都很反常。
他轉身去了書房:“爸,您不覺得小叔今天不太對勁嗎?”
謝瑾還因“弟弟終於肯聽話了”而興奮着,正在盤算着到底要給他買點什麼好,聽到兒子這句,笑意頓時凝固在了臉上:“什麼意思?”
“小叔今天一天跟我們說的話,比過去一年加起來還多,而且他居然沒對我們惡語相向,反而表現得很友好。”
謝瑾皺起眉頭。
確實。
他剛剛讓喜悅沖昏了頭腦,竟沒去考慮謝瑕對他的態度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大的轉變。
再聯繫上那些安眠藥……老秦跟他說謝瑕當時的狀態非常嚇人,居然看着滿地藥片笑了出來,就像是個內心絕望的人一心想要求死一樣。
謝瑾倒抽一口涼氣,有個極可怕的念頭在心中蔓延開來——謝瑕該不會真的想要自殺吧?因為吃安眠藥被發現,所以想緩和關係讓他們放鬆警惕,方便下次……
“珩與,”謝瑾一把握住了兒子的肩頭,神色凝重,鄭重其事地說,“正好你這段時間放假在家,替我看着點你小叔,雖然他以前對我們態度不好,但總歸是一家人,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走上絕路。你盯緊他,千萬別讓他干傻事,一旦發現什麼異常,立馬告訴我,聽到沒有?”
謝珩與一愣,不太明白父親為什麼突然說這樣的話,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下來:“好。”
“嗯。”謝瑾看了一眼時間,“我得回公司了,晚上的酒會,我讓司機來接你們,你跟小瑕一起走,千萬別讓他落單——我先走了。”
謝珩與疑惑地看着父親的背影。
讓他盯緊小叔?
緊到什麼程度?吃飯睡覺上廁所洗澡……也要跟他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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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瑾:睡前運動有助於睡眠。
謝珩與:床上運動也算嗎?
謝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