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
十四歲時,柳長妤喜歡上了吃街邊的吃食,奈何汾陽王與王妃管她管得嚴,那等吃食是萬萬不會允她吃的。為此她在王府沒少生氣,故意砸碎那些個老古董與花瓶。
秦越得知了后,便想方設法滿足她。只要柳長妤開口要,即使要跑遍燕京各大小巷子,他都會給她找來。
那時候,柳長妤便把秦越放在了心上,只因為他是那個無論她提出什麼願望,都會儘力滿足自己的人。
這世上,找不到第二個比秦越對自己更好的人了。
十六歲時,還未等她將心慕之人告知於父王與母妃,宮裏下了一道聖旨,將她的後半生捆綁在了深宮之中。
秦越欲與她見面,但每一次她都拒絕了。她只想着,既然兩人此生無緣,那便不必再見了。
只入宮前一日,她還是見到了秦越。
他與她隔得很遠,甚至都沒有想要接近她的意思,面色比以往更冷,他只問她:“祈陽,這是你的選擇嗎?”
她心裏苦笑想,若她說不是,莫非他能為她與皇權鬥爭,駁了這張聖旨嗎。
可若秦越當真為了她與皇權作對,她絕不會應許的。這命運是她的,而不是他的,他不應該為她承擔更多。
對於入宮,她不是沒有抗拒過,只是現實狠狠地在她臉上打了一耳光。
那道聖旨賜了她皇后之位,以後宮之主執掌鳳印,入住長秋宮。深宮的女人,註定與宮外的世事斷了緣。這樣的結局,她又如何能將自己真正的心意說出來。
所以柳長妤說了“是”。
秦越沒有再說話,他只深深望了她一眼就離開了。那一眼,她是真正望見了天涯。
看着他的背影,她終是捂住嘴大聲哭了出來。
此後她成了皇后,長秋宮的主人。再與秦越見面時,他一臉嚴肅跪拜自己腳下,尊稱她“皇後娘娘”。
目光之中再無暖意,她只望見了不見底的冰淵。
這興許是他們最遠的距離了吧。
他不知道,為了在宮中與他“巧遇”,她費了多少心思算計好時辰,算計好位置,甚至有時還需算計好宮內之人。
僅僅為了能與他說上兩三句話。
她已經很知足了。
而魏源,那個賜死她娘家一族的崇安帝,笑着應了太后的懿旨,賜祈陽郡主皇后之位,命她做一位合格的皇后。
他們要的,不就是讓祈陽郡主坐上這后位嗎?
她照做了。
可魏源不愛她,卻意欲幾次三番對她用強。有一次,只差一點就要成了,她急紅了眼,張口狠狠咬了他,最後在他脖頸上活活咬出個血窟窿出來。
此後,長秋宮終於清靜了。
入宮九年,若說出去大燕皇后仍是處子身,大抵是不會有人相信的。可她做到了,他們叫她死困在這深宮,她便叫他們得不到她的身,也得不到她的心。
暗地裏,她不知與太后,崇安帝,作了多少對。還有賢妃那個女人,她一度以斗敗她,折磨她為樂趣兒。
可柳長妤一點也不覺得是她贏了,她只覺得累。又累又無趣,這樣的日子,越過下去,連喘息都是一種痛楚。
一個月前,兵部尚書曹榮上呈奏章,文書所指汾陽王與嶺東私藏三萬兵馬,武器若千,加之其手上十萬兵力,可一舉攻入燕京,推了皇椅。
她那時故作向魏源示好,正巧端了粥羹路過上書房,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柳長妤死前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能先一步讓最上頭的那位,也死一死。
她後悔,她怎麼就不在早先碗中加點□□,鶴頂紅,再不濟鳩酒也可。總之能將那人毒死就好,省得看到就作嘔。
在她得知他只一句話,定了她汾陽王府的生死後,她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長秋宮的了。
她一夜無眠,眼中更是無淚,她以為自己再哭不出來。
直到傳來了古崤關的戰報,大燕兵敗,三萬兵馬全軍覆滅,無一生還。
她不信,身為大燕第一將軍的秦越,天資不凡,戰場上更是鮮少有對手能與他匹敵。就是這般的他,卻眨眼之間死在崆峒谷,屍骨無存。
崆峒谷是崆峒山最為險峻的位置。其上有岩壁遮蓋,幾乎看不到天際,路面被幽谷成圓狀包圍。一旦進入到裏面,前後伏擊,無論是被弓箭手,亦或騎兵包圍,大燕兵將將無任何招架之力。
這麼淺顯的事情連她都看得清,秦越他又怎麼會輕易入了谷呢?
他定是被暗算了!
只是他死了,她再沒了想繼續活下去的意念。
也是這最後,她哭了。
九年了,她好恨,恨宮裏的那位一紙懿旨定了她的後半輩子,恨汾陽王府推也要將她推向後位。
可恨意皆已過,她更怨自己未能早些時日將自己的心意說與他聽,徒生了遺憾。怨未能如願以償嫁與他為娶,白頭偕老。
憶起與秦越之間的朝朝暮暮,柳長妤又一次落了淚。
這一哭,她就驚醒了。
抬起手,觸到臉上濕濕的痕迹,柳長妤輕呼了一口氣,慢慢穩住了自己的情緒。
眼睛還未睜開,頭上更是隱隱有些作痛,可她已不願再睡下去。探出手去,如往常一般喚道:“丹胭,扶本宮起來。”
這話一說出口,自己先被驚到了。這聲音如黃鸝清脆婉轉,是少女獨有的嗓音。她的聲音竟一覺過後反春了?
“郡主,您夢還未清醒吶。”那人嘴裏還笑道:“郡主可是夢見自己成了皇後娘娘?”
有人撩開了床帳,柳長妤這才得以看清了來人,是張略有些圓的臉,但絕不過十五,六歲,身着一等丫鬟的衣裳,是汾陽王府的沒錯。
她睜大了眼,有些怔怔然,不確定開口道:“迎春?”
迎春是她還未出閣之前,跟在她身邊的丫鬟之一。在被賜為皇后之後,她見迎春心思單純,就做主將她許配了人家,之後便再未見過了。
被喚作迎春的丫鬟愣了過後,又再度笑了出聲:“郡主這是做了夢后都忘了魂,不記得奴婢的名字了?”又頗為委屈道:“奴婢只比丹胭姐姐晚來了不過半年,郡主這心裏頭,便只念着丹胭姐姐。”
柳長妤眉眼舒開,也跟着一笑:“我在那夢中最後成了皇後娘娘,身邊卻只有丹胭一人,夢醒來,當然一時間就忘了你了。”
她仍有些不敢確定,這究竟是一場夢,夢醒過後她又回到那冷清寂寥的長秋宮。還是這本就是真實,她真真實實的活在當下。
迎春朝外撇了撇嘴,似對柳長妤這夢不大滿意。但一轉頭,見柳長妤自己翻身起來,結果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摔了下去,慌慌忙忙跑去攙扶起她,問道:“郡主,可是摔到了?”
“好疼。”
柳長妤這一下可是腦袋着地,直直嗑到了地上。疼痛不是能掩住的,也正是這疼痛清楚的告訴她,這不是夢。
迎春摸了摸她的後腦,手指碰到一處鼓起的大包,見柳長妤又喊了疼,不禁又放柔了些力道。
“郡主。”進屋的是丹胭。
丹胭比宮裏伴在她身側時,年輕了許多。還好,她回來了,丹胭與迎春都在她身邊。
想到這些,柳長妤心神愈發輕鬆愉悅,頓時有些好奇自己此時的樣貌與年齡,便問:“丹胭,迎春,我眼下是何模樣?”
兩個人互望了一眼,都有些為難,柳長妤只當作沒看見,淡淡說道:“這難道還有什麼難言的?”
迎春擺頭先笑着回道:“奴婢只是怕說出口,又得了郡主的罵罷了。”這話得了柳長妤一道厲光,她沒縮脖子,只繼續道:“郡主眼下,看起來就是像餓了幾百年的老妖婆,就像丹胭姐姐往前講的話本子裏描述的……”
“女鬼”二字在柳長妤的斜視中,被生生吞了下去。
丹胭拍了迎春一下,嘴裏道:“你這個丫頭,什麼餓了幾百年的老妖婆,郡主這樣子更像是一株大顆綠藻。”
“你們兩個……”柳長妤聽她們說完,差點被氣個半死,狠狠訓道:“我是要你們說我長相如何,你們在那說的都是些什麼。”
兩個人老老實實站在一起,“郡主。”
迎春一張小臉迎着她:“郡主年芳十四,容姿在燕京已是難有的,可眼下郡主您自個兒瞧瞧,您確實是奴婢所說的這麼個情況嘛。”
知道她倆與她關係好,偶爾會打趣調和下氣氛,柳長妤也不去與她們計較了。她側過身,目光落在了屋內的銅鏡之上。
鏡中的女子披頭散髮,一頭青絲凌亂,有几絲因為汗漬沾在額際,她面色蒼白,眼下青黑,身上的單衣更是皺皺巴巴。
她這可不就是書中的女鬼嘛,或者說一大顆活活的綠藻。
柳長妤腳下一崴,胸口頓着一糰子氣又想發作又想笑,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朝迎春與丹胭招手道:“梳頭吧,這模樣可真是難以入目。”
迎春應了一聲,邊笑着邊拿起梳篦為她順着頭髮。
柳長妤便靜靜的端望鏡中的少女,她回到了祈陽郡主的身份,逃離出了那座大牢籠,重回花齡的感覺,竟是如此的好。
她唇角與她的好心情一般,微微揚起。鏡中回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笑。
思緒一轉,她頓而想到,這個時候她與秦越還不曾相識。
只是一瞬間,鏡中的美人沒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