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結論
第十章
結論
日俄戰役,日以區區三島而勝,俄以泱泱大國而敗,果何故邪?是不可不一評論之。
首言兵力。俄之兵數,固遠優於日。然其調度較遲,直至遼陽陷后,陸軍之精銳,始大集於奉天。其前此作戰之兵力,初未能較日為優也。然此非俄兵之致命傷也。俄之弱點,在於編製之無法,調度之乖方。俄之精兵,本在歐而不在亞俄之騎兵最著名。然哥薩克騎兵,在亞洲者,亦不如其在歐洲者。又其人雖勇悍,而頗愚魯,反不如日本騎兵之嫻於戰術也。他種軍隊,則在亞者尤不如在歐者矣。然俄以防德、奧故,在歐之精兵,終不敢盡行徵調。此亦俄軍一弱點也。當其戰時,集各地之軍,加以編製,大抵彼此相雜。故兵將不相習,兵與兵亦不相習;短者未能掩其所短,長者卻已失所長;自歐來之兵,又不習東方之地勢,遂以致敗。或謂俄軍之作戰,仍以鴨綠江之役第三、第六兩師團為最優,蓋以其編製純也。然則俄陸軍之失敗,陸軍當局之從事於編製者,不能辭其責矣。此言其編製之乖方也。至於戰略,則日之得策,在於神速,在於縝密,而俄則反之。日自絕交以後,即迅令海軍擊破俄之艦隊,將陸軍運至朝鮮。當時俄之陸軍,在滿洲者,亦已數萬。何難迅速前進,與日本爭持於平壤之東?乃日軍已佔據義州,而鴨綠江西岸之俄兵,尚未大集。嗣是若旅順,若遼陽,無不坐待日之攻擊者。《軍志》曰:“先人有奪人之心。”此役也,日人之調度,固已佔一先着矣。俄則亞歷塞夫之調度,絕無足觀;殊負俄皇之重任。苦魯伯堅之戰略,則專在集重兵以爭最後之勝利。其時戰事業已受挫,或亦有不得不然之勢。然最後之勝利,果有把握乎?俄之精兵,固未悉集;即集,果能駕日兵而上之乎?是最後之大戰,亦屬孤注之一擲也。為俄人計,於戰勢不利之中,仍宜設計多取攻勢,以牽制日兵之前進。雖未必有功,然日兵之進攻,必不能若是其易。較之徒在奉天、遼陽附近,多築防禦工事者,勝之遠矣。雖然,苦魯伯堅,名將也,豈其見不及此苦氏於此戰,能指揮如意者,不過數月。故戰事之失敗,實不能歸咎苦氏?毋乃自審己之軍隊,精神實力,皆不如敵,故不敢出此策乎?然而日本軍隊作戰之勇敢,計劃之周密,概可見矣。
海軍之分為四隊,實為俄人失策之最大者。俄在東洋,海軍之力,固較日本為薄,然合其海軍力之全體,則較日本為優。當干涉還遼時,俄之所以懾日者,海軍也是時日本之軍艦,凡25隻,5.46萬噸。俄當中日開戰時,僅有艦13隻,1.67萬噸。而至干涉還遼時,則已擴充至23隻,5.22萬噸。合德、法則有艦80隻,24.5萬噸。論艦數三倍於日,論噸數四倍於日而強。故日人不敢與爭。故當戰後,汲汲於擴張東洋艦隊。日俄戰時,俄人之議論,頗以海軍為制敵之要着。日人亦惴惴焉俄人之論,謂“派陸軍於東方,不如日本之易。日軍苟多,俄軍即不得不退。惟有加增東洋艦隊,阻日不得登岸;即登岸,亦可絕其後援”。且曰:“克里米亞之役,俄多用水雷以防黑海,英法已大受其窘。此時若能多用潛航艇,以襲擊日本之運船,日人亦必為之大阻也。”日人之計劃,在嚴守對馬海峽,妨害海參崴、旅順之交通,使俄艦不能縱橫海上。並警備台灣海峽,使其西方艦隊之東來者,有所顧慮。戰事如後來之順利,非始願所及也。夫兵凶戰危,必先為不可勝之形,乃可以待敵之可勝。使俄當是時,將全國海軍之力,合而為一,游弋於太平洋上。日海軍雖強,殊覺無用武之地。俄軍亦必不致一蹶不振。則日本陸軍之運用,不能如后此之自如,戰事全局改觀矣。失此不圖,坐令日人對旅順、海參崴、波羅的海之艦隊,各個擊破。而陸軍遂不得不以獨力禦敵;自始至終,海軍未能一牽制敵人於海上。此則俄軍之最大失策也。苦魯伯堅評論戰役,謂“海軍之失敗,實為最可痛心之舉”,信然。
以上論戰事得失,皆摭十當時軍事學家極普通之議論。其稍涉專門者,亦間或散見各報章雜誌不多。愧非鄙人所能知,亦非普通讀史者所需要,故不復采輯。
戰事之得失,大略如此。雖然,戰之勝敗在兵,而其勝敗之原因,則不在於兵也。關於此點,當時海內外,議論甚多。今歸納之,得如下之三事。
(一)日本於此戰,迫不得已,俄國則否。俄之所以戰者,為侵略屬地耳。得之固佳,失之亦無大損。日則一戰敗,滿、韓即盡入敵手。自海參崴至朝鮮,海疆數千里,連成一線,以與日本相對;而更以強大之陸軍陳其後。日人亡無日矣。故日於此戰,舉國一心,義無反顧。俄則國論不一。有所謂文治派者,又有所謂武功派者。武功派中,又有主張經營近東者,有主張經營小亞細亞者,有主張經營極東者。日俄之開戰,特經營極東之主戰論,偶然勝利耳。其國中不贊成者尚多也與我訂結撤兵條約時,雖曰外交上之形勢使然,亦由其時文治派未盡失勢,不欲用兵極東也。按俄國之侵略,往往出於一兩人之野心。不特其國中輿論不贊成,即政府中人,亦有深致反對者。方穆拉維約夫要求我國割讓黑龍江北之地時,其外務大臣尼塞勞原反對之。乘其疾,致書中國政府,謂“格爾必齊河上流,境界未定,請派員協定界碑。”時咸豐三年,所謂1853年6月16日俄國樞密院划境文案也。及咸豐五年(1855)九月,我所派劃界大員,與穆拉維約夫相會。穆拉維約夫要求以黑龍江為界,我以樞密院文案示之。彼遂無辭。使我能善為因應,舊界固未必不可維持也。即如日俄之戰,微德亦始終不贊成。老子曰:“抗軍相加,哀者勝矣。”天下事惟出於不獲己者,其力至大而莫可御。此韓信用兵之術,所以置之死地而後生也。日本當日之情勢,幾合舉國而為背水之陣,此其所以制勝也。大隈重信嘗論日俄戰事曰:“歐洲各國,以聯合之力,御俄於巴爾幹半島,限俄於黑海。列國之利害,不能常相一致,其力似強實弱。日以獨力御俄於滿韓,國是一定,即無更變,其力似弱實強。”
(二)則日本戰士之效命,非俄國所及。抗軍相加,迫不得已者勝,似矣。然從古亡國敗家相隨屬,當其敗亡之時,孰非處於迫不得已之境?為國民者,亦孰願其國之亡?然而終已不救,則知徒有志願而無實力終無濟於事也。日人則不然。當封建之時,有所謂武士道者,其為人則重然諾,輕生死,抑強扶弱,忠實奉令。又以立國適值天幸,千餘年來,未嘗被外敵征服;其皇室亦迄未更易,故其忠君愛國之念極強。夫禍福倚伏,事至難言。日人今後,此等褊狹愛國之心,愚魯忠君之念,或且為其前途之障礙,亦未可知。然在當日,則固足以一戰矣“金州丸”之沉,歐洲報紙或議之,謂“國家養成此等將卒,所費不少。一朝自殺,實為極大之損失。不如暫時降敵,徐圖自效也”。日報辯之曰:“日本於是役,所失者船艦、器械、將卒之身體,所保存者大和魂也。大和魂無價。”。俄則種族錯雜日俄戰時,俄國百人中,斯拉夫人73,土耳其、韃靼人9,芬蘭人5,猶太人3。其餘10人,為各種錯雜之種族,政治乖離。波蘭人,為俄所夷滅者也。猶太人,遭俄之虐殺者也。方且伺隙而圖變,豈肯助俄以摧敵。中亞細亞、西伯利亞之民,亦與俄休戚無關。虛無黨人,又日以圖謀革命為事,於戰事之勝敗非所計。故當作戰之時,日人舉國上下,一致對外,俄則芬蘭總督被殺矣,內務大臣遇刺矣。圖刺俄皇,乘隙舉事之說,又日有所聞。極力鎮壓之不暇,安能如日本政府之舉一事,即人民無不協助哉?此又日之所以勝,俄之所以敗也。
(三)則日本之政治,較俄國為整飭。吾國先哲,有一治兵、治國之精言焉,曰:“能以眾整。”蓋眾而不整,決不足以敵訓練節制之敵;而眾力既聚,必有所泄,則失敗於外者,往往轉其向而梗令破坏於內。則本國之秩序,不能維持;對敵之作用,彌以脆弱。此實數見不鮮之事也。日本之於戰事,固籌劃已久。明治天皇為英武之君主,首相桂太郎、陸軍大臣寺內正毅、海軍大臣山本權兵衛,皆曾受高等軍事教育,富有軍事知識者。其餘如元老,如政黨首領,如銀行家,亦莫不通力合作,各效其能日本議院,於開戰之前兩年,否決海軍擴張案。前一年,以彈劾內閣解散。及開戰後,召集全國選舉,皆極安靜。議員開會後,第一次議決臨時軍費3億餘;第二次擴充至7億餘;其後陸續增至17億元,皆略加審查,即行通過。其贊助政府,可謂至矣。故其舉措,若網在綱,有條不紊。俄則本兵之地,弱點頗多。尼古拉二世,本優柔寡斷之人。其祖亞歷山大二世為虛無黨人所殺,其父亞歷山大三世目睹慘狀,痛恨虛無黨人。侍從武官部沙富賴沙夫起自寒微,為人強力,有心計,能組織忠君黨,以密探虛無黨人之行為,為所發覺者不少。亞歷山大三世甚信任之。尼古拉二世立,亦有寵焉。或謂其人曾在朝鮮組織林礦公司,不願朝鮮落於日人之手,故主戰最力。吾人誠不敢以小人之心度人,然此人實為主戰有力之人物,則無疑也。又俄國是時,皇族中有權力者甚多,如陸軍元師彌加威爾,步兵大將、彼得堡軍管區都督烏拉節彌爾,莫斯科軍管區都督柴奇阿斯,海軍元帥亞歷克斯,於俄皇皆為父行,而皆主戰。亞力塞夫尤好功名。部沙富賴沙夫助之,俄皇特以為極東大總督,得節制海陸諸軍,北京、東京公使,外交亦遵其指示關於外交,極東總督與外交大臣,權限上頗有疑問也。俄人稱為副王焉。惟微德一人不欲戰,乃使去藏相而任內務之職。嗚呼!天下事之可患者,無過於莫或能必其成,且莫或能保其無患,而上下相欺,莫肯直言。觀於俄廷當日唯諾之風,而知其慮患之不周矣。諤諤元老,忠言逆耳;吾謀適不用,勿謂秦無人;微德乎,微德乎,能無太息於繞朝之贈策哉!
以上三端,皆日俄所以勝敗之大原因也。俄國之侵略屬地也,往往先據其地,而後徐圖整理。而其侵略之也,則委任一人,責其後效,而不問其所為。其於中亞細亞,於西伯利亞皆如此。此等手段,用之古代可也;用之今日,則殊不相宜。何則?今世紀殖民政策盛行,大抵殖民所至,即實力所及也。即如滿洲、朝鮮,俄國雖鷹瞵虎視,而其實力,實不能與之相副。據戰前調查:日人在朝鮮者近3萬,而俄人則不及百。日本與朝鮮貿易,年額在千萬元內外,俄則不過二三十萬元。則其實力,實與日相差甚遠。不特此也。俄人對滿洲之貿易,本年為入超。並有各國貨物,經滿洲輸入西伯利亞者。自築中東鐵路,乃強輸其國之貨物以代之。於是日美在滿洲之貿易大減。日本當光緒二十六年(1900),輸入滿洲之貨物,為183萬。明年,減為142萬。二十九年(1903),又減至114萬。此等封鎖之政策,安得不招人嫉忌?日俄戰時,俄人口1.2億。其中9500萬在歐俄,900萬在波蘭,260萬在芬蘭,900萬在高加索,在西伯利亞者僅570萬,中亞細亞者僅770萬耳。故為俄計者,當儘力開發其所已得之地,而不必更垂涎於所未得。而舊時侵略所用之手段,亦宜亟改變。即如俄前此委任之總督,其地位,介於中央政府與府縣之間,與駐外大使比肩。當交通不便,中央政府鞭長莫及時,用之可也。及其交通發達,指臂相聯,其制即成芻狗。故西伯利亞鐵路之成,有謂黑龍江總督亦可廢者。俄人顧於其時,復設一極東總督,崇其權位,比於副王。主設此等制度,願居此等地位者,其必貪權喜事之人,不能有益於國審矣。故日人謂“俄人之專製為蒙古式的,其武力亦蒙古式的。日在亞洲,而為歐洲之新式國。俄在歐洲,而為亞洲之舊式國。以日戰俄,乃以新戰舊,其勝實為理數之必然”雲。亦不能謂其說之無理也。
抑予觀於日本之已事,而有感不絕於予心者,則日人之愛國,之武勇,皆為世界所罕見,其制勝決非偶然也。請略述其情形,並採摭其逸事,以資觀感而備談助焉。當干涉還遼之後,有一俄人游於日本。憩牛乳肆。見數日童自塾歸。與語,愛之,贈以糖果。日童懷之去。已復還,曰:“君俄羅斯人乎?”曰:“然。”曰:“若然,則吾不受君糖果。今茲還遼之役,吾國深受俄國干涉。俄吾仇也,將來當與之戰,忍受君糖果乎?”還之而去。俄人大驚,以為日本不可侮也。此事在乙未1895丙申1896間,當時外報載之,吾國報紙,即有譯之者似系《時務報》。吾國之人,亦以為談助而已。惡知實為日本勝俄之遠因邪?尼古拉二世之為太子也,游於日。至琵琶湖,樂其風景,謂左右曰:“何時得築離宮於此乎?”左右皆諛之,曰:“不出數年耳。”警吏津田左藏通俄語,憤甚,即發槍擊俄太子,傷首。幸得愈。日俄戰時,俄皇猶以當時頭扎繃帶之相片,頒發軍中,以作士氣雲。津田雖椎埋乎,其愛國亦可風矣。及戰事既開,則日人愛國之行為,尤有悉數難終者。東鄉之初塞旅順也,招決死將卒77,應募者2000餘。其後閉塞之事彌艱,而願往之士益眾。末次乃至2萬餘。攻南山時,俄國炮火勐烈。日炮兵屢易陣地攻之,無效。司令官乃下令勐襲。一聯隊長聞令,號於眾曰:“今日之事,吾儕不死,則事不集。願決死者,皆從我來。”舉軍無不舉手從之者。此猶慷慨捐軀也。“金州丸”之沉也,第三十七聯隊第九中隊步兵百二十人在焉。大尉椎名氏,與他將校,出甲板觀敵勢。歸語眾曰:“彼優勢之海軍也,我陸軍也,妄動無益。其靜以俟死。”眾皆泰然,列坐不動。已而俄一士官來,復去。椎名謂眾曰:“死期至矣!宜呼帝國萬歲,從容就死。”語未既,水雷發。船裂,水入。艦眾皆立甲板上,大呼帝國萬歲,唱聯隊之歌。已而以束手就死,心有不甘,議決發槍射擊。槍突發。俄人大驚。急退其艦,而發大炮水雷沉之。日兵皆從容射擊。彈盡,或自殺,或兩人相殺,或沉於海。其入海得片板而生者45人。所謂從容就義者非邪?非有勇知方,孰克當此,此以言乎其軍隊也。至於人民,聞將開戰,多退職輟業,求為志願兵。有檢查體格不合而不肯去者。名在預備後備者,70餘人,旅於美。召集令不之及。70餘人者,不欲倖免,皆棄職歸。三藩市之報館,聞其事而壯之。皆索其照,登諸報端,題曰“赴國難之勇士”。而非戰員之所以鼓勵其戰員者尤至。父送其子,則曰:“吾家尚未有死國難者,汝其死於敵,以為家之榮。”未婚妻送其夫,則曰:“君若戰死,當為君守空房,養父母。若敗歸,請絕。”新潟縣刈羽郡枇杷島村小林久二郎方合巹,召集令至。即引杯酌新婦,又自酌也,遽去。凡送戰士之人,無不祈其戰死者。其士戰多死不旋踵。豈惡生樂死,皆異於人之情哉?還則無生人之趣,即謂其無生還之路可也。兵士之出征也,有財者往往厚贈其行,或以時存恤其家。工商主人,或給庸值之半,若三之一,四之一。農民之鄰里,則結約代耕其田。醫者於出征軍人之家,自往視其疾,且給以葯。示賣者于軍人之父母妻子,多減其值。有戰死者,全國報紙記其事,載其像。又或懸其像於有關係之地。其尤烈者,則為鑄銅像,尊為軍神。以其姓名,名其所居之地。又必贍恤其遺族。故其人多慷慨從軍,無以家事為憂者。人情莫不念父母,顧妻子,豈其獨異於人之情哉?知社會於戰死者必不沒其勞,而後顧無可憂也。其尤異者,高松市新町中川虎吉,所蓄僅紙幣15元,盡舉以供軍費。橫濱石川伸町大川政憲,年8歲,以父母及叔父所予之款,積至4元3角2分9厘;宇都宮尋常小學校二年級生林祥太郎,儲金1元,皆以獻。紀伊國邊町中野徹輔,年10歲,自開戰後,散學則負煎餅賣之,得金1元,以獻。香川縣木田郡冰上村上田千一,為高松商業學校預備一年級生,以星期日,徹夜造草鞋50雙,獻於陸軍省。神奈川縣伊佐衛門,年65,盲10年矣,以造草鞋為業,盡售所積,得金15元,以獻。福岡縣遠賀郡津田甚七之母,年82,造草鞋400雙以獻。山形縣北村山郡西鄉村,舉村之人,皆戒吸煙,而日納資1角。此外典田宅,鬻衣服,脫簪珥,捐時計,以助軍費者,不可勝數。婦女則縫戰衣,囚徒亦增工時。天皇則出宮內之古金銀,交銀行以為兌換之本。嗚呼!以視覆巢將及,而猶日事搜括,備作猶太富人者,何其遠邪?何其遠邪?日本之戰勝,又何怪也?讀者聞吾言,且將嘩然曰:“此帝國主義,此封建思想。”將非笑之,怒罵之矣。吾敢正告今日之士曰:人類之武德,無時而可消滅者也。姑無論今日,尚未至講信修睦,干戈絕跡之時。即謂已至其時,而人類與天行之戰爭,終無時而或絕。所以捍禦天行,征服天行者,亦人類之武德也。不然,則人類文明將不可保,而或幾於息邪?而況今日,距大同之世猶遠邪?夫人類之所當垂念者在將來,而其所當慎保者,尤在現在。且無現在,安有將來?即謂有之,而一失現在之地位,有較保持現在,犧牲至十百千萬倍,而猶未能恢復者。“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其念之哉!世界大同,人類平等,其理論非不高尚,其志願非不宏大,然行之自有其程。一誤其程,則滋益世界之糾紛。我不自保,而人亦受其弊。慎毋矚千里而忘其睫,慕虛名而受實禍也。
抑更有一言,為當世正告者,則今日帝國主義之國家,謀侵略亞洲東北區者,亟宜自戢其威焰。而吾國亦宜亟圖自強。謀自保以御外侮,即所以維持世界之和平也。俄人之侵略東北,其為帝國主義,無待於言。即日之戰俄,借口自保,其實又何嘗非帝國主義者?自勝俄以來,其所行者,較俄且變本加厲矣。夫日人之侵略東北,其所借口者,曰:待以解決人口問題也。然人口問題,何法不可解決,何必定如今日之所為?1927年,日人對北京之張作霖政府提出要求時,其滿鐵社長山本氏之言曰:“日本人口之增加,年近百萬。必自滿蒙輸入7億元之原料而後可。滿蒙者,吾日人待以解決人口及食糧問題者也。”其言似矣。然韓人屯墾我國者,自昔有之,亦未嘗不足以謀口實,而何必如日人,必欲提出土地所有權、租借權等條件;且僑民所至,隨以警察何為?平和貿易,吾人豈嘗拒絕?而何必如今日之把持鐵路,專謀壟斷?抑日人有求於滿蒙者,將遵兩利之道,俾滿蒙日益開發,而彼亦得以解決其人口及食糧之問題邪?抑仍如帝國主義之殖民政策,專瘦人以肥己也?由前之說,則吾國內地,人滿之患,不下於日。吾人今日,固不必效法美國,拒日人之來;日人亦豈可喧賓奪主,轉欲拒吾之往;且絕我故居滿洲之民之生路?由后之說,則直自承其為侵略可耳,而何喋喋呫呫為?
蓋日本之為國,軍國主義之國家也,亦軍閥執政之國家也。彼國自古為島國,故其國民,褊狹的愛國之念甚強。王政復古以前,藩閥本大有勢力。維新之業,又成於長薩兩藩之手。故兩藩在日本,實有大權。日本之海軍,握於薩藩人士之手,陸軍握於長藩人士之手,此略通日本政情者所能知。日本之民眾,未能參與政治;即其所謂政黨者,亦有名無實;而惟官僚及所謂元老者,實屍政治之執行與操縱。亦略通日本政情者所能知也。夫元老亦軍閥之代表也元老之名,憲法無之。其人居樞密院中。樞密院之職,不過備天皇之諮詢。然其人既有資格聲望,其言自有效力。事實上內閣更迭之際,天皇恆諮詢元老,以定繼任之人。故元老不居政治之沖,而實有操縱政治之力。又當光緒三十年(1904),山縣內閣,以樞密院令,定海陸軍兩部,必以現役中將以上之軍人長之。1913年,改以預備及退伍之同級軍人為限。軍人在實際,恆聽命於參謀部及海軍軍人會。組閣者之意見,苟與軍人不合,軍人無肯出就海陸長之職者,內閣即無由成。既成之後,意見不合,海陸兩長辭職,內閣即復瓦解。1912年,西園寺內閣,因不贊成朝鮮增加兩師團之策,致闕海陸長而辭職,即其事也。故日本全國之政治,實握于軍閥之手者也。夫一種人物,至能獨立而成為閥,蓋亦非偶然?此必非但顧私利者所能為;彼必略有福國利民之心,亦必頗能舉福國利民之實,此觀於日本之已事,吾儕決不否認者也。雖然,凡事不可過於其度。過於其度,則向之功德,今遂轉而為罪惡。日本今日之軍閥,得毋有為其自身之權利勢位計者乎?抑誠鑒於國家之情勢,而以擴張軍備為急也?夫謀國而徒知擴張軍備,在識者已議其偏。若略有維持其階級之心,則推波助瀾,更不知其所屆矣。1922年之秋,日本與俄國,方在大連開會議之時,忽有所謂密售軍械事件者,初列國在西伯利亞撤兵時,有軍械19車,交由日本保管此軍械,或曰“實舊俄帝國之物,購自歐美,價約3億元。因畏德人潛艇襲擊,繞道太平洋,運至西伯利亞,然後轉入歐俄”,或謂“即捷克軍物”,未知孰是。當各國共同出兵時,此項軍械,即由各國共同保管。其後各國兵皆退,而日獨留,乃即以其事委諸日。當其委託時,由日、法、捷克三國官員,會同封識。及是,忽有軍械,由海參崴密運滿洲,售諸張作霖。有數起,為稅關所發覺。或疑所運即是此械,乃相與啟封檢驗,則械已全空;捷克封識,亦不知何往矣。眾皆謂“日軍官有意為之,而參謀本部實主其事”。或以質其參謀總長上原氏。上原氏直認不諱,曰:“吾將使狄弟里聯合張作霖,在日俄之間,建一緩衝國。張作霖所缺為械,狄弟里所缺為糧,吾故使之互相交換雲。”狄弟里者,俄國王黨,時在海參崴,亦俄舊勢力受日本保護者也。且曰:“不建此緩衝國,則日本帝國之前途,惟有滅亡,更無他說。”此言一出,列國大嘩。即日本國民亦無不異口同聲,攻擊其軍閥者。夫日本此等行為,亦得謂為人口食糧故,不得已而出此者乎?蓋日本今日之軍閥,其眼光太覺偏於武力,此實其識見不免流於一偏之弊。而無論何等階級,及其權勢既盛,亦無不有維持其階級之私心,此不期然而然,無可避免者。日本今日,軍人之舉動,謂其全無增加軍界權勢及軍人利益之心,無論何人,不敢作是語也。國家之政策,貴在統觀各方面以審其因應之宜。若舉國惟一階級之馬首是瞻,一意孤行,寧免亢龍之悔。遠者且勿論。俄人當日俄戰前,豈非泱泱大國,專以侵略為志者乎?即日俄戰後,寧不亦遺威餘烈,炙手可熱乎?曾幾何時,遂轉為他人所侵略,豈非不遠之鑒哉?而奈何不遠而復者之少也。
歐人之性質,有與吾異者。吾國當內亂之時,恆不暇措意於外侮,以致每為異族所乘。歐人則內亂愈烈之時,民氣亦愈奮,愈可利用之以御外侮。法國革命之際,一戰而逐普奧,其明證也。俄人亦然。當其國體甫革之時,敵國乘於外,舊黨訌於內;土地多被佔據,兵財兩極困窮,幾於不國矣。乃俄人一呼而集農工為兵,4年之間,眾至530萬俄人之創設紅軍,事在1918年3月至1921年1月,其數凡530萬人。是為蘇俄兵數最多之時。此後內亂外患皆平,兵數次第裁減。今常備軍只餘56.2萬而已。以之戡定內難,攘除外敵,再離寒暑,遂奏膚功焉。其力亦足畏矣。凡物不能不隨環境而變,其自身亦不能保其無變動。俄人初革命時,嘗以選將及議決作戰計劃之權,畀之軍士,已而知其不適用,悉廢之。改用舊時軍隊集中權力之法,將校亦多用舊人。故俄之軍隊,其性質已潛變矣。此種軍隊,他日為何種勢力所利用,殊未可知。而要之非不可用以侵略者,則斷然也。
近人有言曰:“滿洲者,東方之巴爾幹半島也。”豈不信哉?當日俄戰前,美日國交本輯。及戰局既終,美人乃轉而袒俄。日本所派議和專使小村,深受不良影響而歸。美日始交惡。其後以美國下院,通過移民律,禁止日人入美,彌為日人所惡。而美國擴張軍備,縣夏威夷,據菲律賓,亦為日人所嫉忌。感情本易變之物;國際間之感情,尤常隨利害為轉移。日美間之感情所以終不得融洽者,實以日俄戰後,日本勢力驟張,與美在太平洋之權利有衝突故也。日美戰爭之論,甚囂塵上,亦有年矣。日本國力與美國相差太遠。戰爭之事,短時間蓋難實現。然滿洲之權利,日人必欲一手把持,美人未必遂甘放棄。俄國既難與日調和,英人又將與美並駕,則此問題彌以錯雜,而其情勢滋益糾紛,真將成為東方之巴爾幹半島矣。夫巴爾幹半島則何能為?雖然,今人又有言曰,“滿洲者,東方之阿爾薩斯、洛林也。”阿爾薩斯,洛林之已事,稍讀世界史者所知也。一阿爾薩斯、洛林,而其推波助瀾,貽禍之烈,至於如此,況十倍於阿爾薩斯、洛林者乎?然則喪阿爾薩斯、洛林者固憂,得阿爾薩斯、洛林者,未必遂為福也。
吾非為大言以恐嚇欲侵佔滿洲之人也,吾敢正告世界曰:凡侵略、獨佔、封鎖諸名詞,一時見為有利,久之未有不受其弊者。凡謀國者,孰不欲計萬年有道之長,而患恆出於其所慮之外。此非人智之所及料也。向者滿洲人之入據華夏也,慮其故鄉為漢人所移殖,而後無所歸;又恐其民與漢人接觸,失其強武之風,不能保其征服者之資格,則舉滿洲而封鎖之,凡漢人出關者有禁。又不徒舉滿洲而封鎖之也,乃並蒙古而亦封鎖之,凡漢人至蒙古墾荒者亦有禁。而己則貌崇黃教,與結婚姻,以買蒙人之歡心。聯結滿蒙,以制漢人,實清代惟一之政策,以是為二重之保障也。在清人豈不自謂可高枕而卧乎?即預慮其失敗,亦不過曰“漢人膨脹之力,終非滿蒙所能御;此等防線,仍為漢人所突破”而已。豈知有所謂“西力東漸”者,自海自陸,兩道而來;而滿蒙遂為極沖;向者“限民慮邊”之政策,適以自貽伊戚,喪其祖宗丘墓之地,而並貽滿蒙人以大禍也哉漢人拓殖之力,究非滿人所能制限。故清初之禁令,不久遂成具文。其後清廷遂默認其開放;久之,且有官自開放,招漢人前往者矣。然漢民移殖之力,究為所抑制,其速率不免大減也。夫自今日觀之,滿人封鎖之失策,固已洞若觀火矣;然在當日,豈能逆睹乎?然則今日封鎖滿洲之人,安知異日不有出於意料之外之禍,一如西力東漸,為清人之所不及預料哉?故好矜小智者,未有不終成為大愚者也。此則帝國主義者流所宜勐省也。
雖然,我國之人,實有不容以此自恕者。夫我國文化之漸被於東北也亦舊矣!勿吉、室韋,當唐時,非皆我之羈縻州乎?明初,我國勢力,實猶達今鄂霍次克海及日本海沿岸。明初所設野人衛,實今吉、黑二省極東之地,亦即清初所服之東海部也。永樂七年(1409),曾設奴兒干都司於今黑龍江口。清光緒十一年(1885),曹廷傑奉命考察西伯利亞東偏,嘗於特林地方在廟爾以上250餘里,混同江東岸。廟爾者,黑龍江附近之市也,發見明永樂敕建及宣德重修永寧寺碑。皆太監亦失哈,述征服奴兒干及海中苦夷之事。苦夷,即庫頁也。然則我國盛時,聲威不可謂不遠。而卒之日蹙百里,不自為政,而貽遠東大局以東方巴爾幹之憂,能無反省焉而自愧乎?世惟不自有其權利者,乃致喪失其權利,而啟他人爭奪之端。爭權者以強而招禍,喪權者以弱而遭殃,其罪惡異,其為罪惡均也。我國人其深念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