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莊子

二、莊子

二、莊子

《莊子》與《老子》,同屬道家,而學術宗旨實異,前已言之。《莊子》之旨,主於委心任運,頗近頹廢自甘;然其說理實極精深。中國哲學,偏重應用,而輕純理;固以此免歐洲、印度哲學不周人用之誚,而亦以此乏究極玄眇之觀。先秦諸子中,善言名理,有今純理哲學之意者,則莫《莊子》若矣。(《列子》宗旨與《莊子》大同。然其書似出後人纂輯,不免羼雜;精義亦不逮《莊子》之多。又據《莊子》末篇,則惠施之學,頗與莊子相近。然惠施學說,除此以外,無可考見;他書引惠子事,多無關哲理,如今《莊子》之有《說劍篇》耳)章太炎於先秦諸子中,最服膺《莊子》,良有由也。

今《莊子》書,分內篇、外篇及雜篇。昔人多重內篇,然外篇實亦精絕,唯雜篇中有數篇無謂耳。分見后。

《莊子注》以郭象為最古,《世說新語》謂其竊諸向秀,據後人所考校,誠然。(可參看《四庫書目提要》)此注與《列子張湛注》,皆善言名理;(似尚勝王弼之《易注》及《老子注》)兼可考見魏、晉人之哲學,實可寶也。《四庫》所著錄者,有來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一百六卷。纂郭象、呂惠卿、林疑獨、陳祥道、陳景元、王雲、劉概、吳儔、趙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元應十三家之說。《提要》謂宋以前解《莊子》者,梗概略具於是。又焦竑《莊子翼》八卷,體例與其《老子翼》同;雖《提要》議其不如彼書之精,然亦多存舊說也。近人註釋,有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先謙《莊子集解》。郭氏書兼載郭象注及唐成玄英疏,更集眾說,加以疏釋,頗為詳備;王氏書較郭氏為略,蓋其書成於郭氏之後,不取重複,故但說明大意而止也。

《逍遙遊》第一此篇借物之大小不同,以明當境各足之義。蓋世間之境,貧富貴賤,智愚勇怯,一若兩端相對者然;語其苦樂,實亦相同。然世多以彼羨此,故借大小一端,以明各當其分;大者不必有餘,小者不必不足《郭注》所謂“以絕羨欲之累”也。“列子御風而行”一段,為《莊子》所謂逍遙者,其義主於“無待”。夫世間之物,無不兩端相對待者,欲求無待,非超乎此世界之外不可,則其說更進矣。此篇文極詼詭,然須知諸子皆非有意為文。其所以看似詼詭者,以當時言語程度尚低,抽象之詞已少;專供哲學用之語,更幾於絕無;欲說高深之理,必須取譬於實事實物;而眼前事物,欲以說明高深之理極難,故不得不如是也。此等處宜探其意而弗泥其辭;苟能心知其意,自覺其言雖詼詭,而其所說之理,實與普通哲學家所說者無殊矣。至於世俗評文之家,竟謂諸子有意於文字求奇,其說更不足論。此凡讀古書皆然;然《莊子》書為後人穿鑿附會最甚,故於此發其凡(此篇引《齊諧》之言。所謂《齊諧》者,蓋誠古志怪之書,而作此篇者引之。不然,初不必既撰寓言,又偽造一書名,而以其寓言托之也。然則此篇中詼詭之語,尚未必撰此篇者所自造;有意於文字求奇之說,不攻自破矣)。

《齊物論》第二“論”與“倫”古字相通。倫者類也,物必各有不同,然後可分為若干類,故“倫”字有“不同”之義。(猶今人各種東西之“種”字耳)此篇極言世界上物,雖形形色色,各有不同,然其實仍系一物。蓋“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去彼則此之名不存,去此則彼之名亦不立。又宇宙之間,變化不已,此物可化為彼,彼物亦可變為此。此足見分別彼此,多立名目者,乃愚俗人之見矣。此篇宗旨,在“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十二字。惠施“泛愛天地,萬物一體”之說,見《天下篇》。亦由此理而出。實仍本於古代哲學,宇宙萬物皆同一原質所成之觀念也;亦可見先秦諸子之學,同出一源矣。

《養生主》第三此篇言做事必順天理,以庖丁解牛為喻。天者自然,理者條理;隨順天理,即隨順自然之條理也。人能知此理,則能安時處順,使哀樂不入,而可以養生。

《人間世》第四此篇言處世之道,貴於虛己。所謂“虛己”者,即無我之謂也;人而能無我,則物莫能害矣(物兼人為之事,及自然之力言)。

《德充符》第五此篇舉兀者等事,見無我者之為人所悅,是為德充之符。

《大宗師》第六郭注云:“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富,其所宗而師者無心也。”此篇蓋發揮哲學中之機械論,夫舉全宇宙而為一大機械,則人處其間,只有委心任運而已。故曰:“天地大爐,造化大冶,唯所陶鑄,無乎不可”也。

《應帝王》第七以上內篇。此篇言應世之術,貴乎無所容心。其言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乃全篇之宗旨也。蓋言無我則能因物付物,是為應世之術。

《駢拇》第八此篇言仁義非人性。伯夷、盜跖,雖善惡不同,而其為失本性則均,齊是非之論也。

《馬蹄》第九此篇言伯樂失馬之性,聖人毀道德以為仁義,與上篇宗旨意同。

《膚篋》第十此篇言善惡不唯其名唯其實,因欲止世之為惡者,而分別善惡,為惡者即能並善之名而竊之;夫善之名而為為惡者所竊,則世俗之所謂善者,不足為善,惡者不足為惡審矣。乃極徹底之論也。

《在宥》第十一此篇言以無為為治,而後物各得其性命之情。戒干涉、主放任之論也(性命二字之義見前)。

《天地》第十二此篇為古代哲學中之宇宙論,極要。

《天道》第十三此篇由哲學中之宇宙論,而推論治天下之道,見道德名法,皆相一貫,而歸本於無為。

《天運》第十四此篇言仁義等之不足尚。

《刻意》第十五此篇言虛無無為之貴。

《繕性》第十六此篇言心之所欲,多非本真,故戒去“性”而從心,當反情性而復其初。

《秋水》第十七此篇首設河伯、海若問答,亦齊物之旨。“夔憐蚿”一節,言人當任天而動。“孔子畏於匡”一節,言窮通由於時命,非人所能為。“莊子與惠子游濠梁”一節,言名學之理頗深。唯“莊子釣於濮水”,“惠子相梁”兩節粗淺。

《至樂》第十八此篇言“無為為至樂,至樂者無樂”,因極言生死之同。“種有幾”一段亦此義。(郭註:有變化而無死生也)近人以牽合生物學,似非也。

《達生》第十九此篇言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可止;能遺世則為善養生。亦委心任運之論。

《山木》第二十此篇言人之處世,材不材皆足嬰患,唯乘道德而游者不然。所謂乘道德者,虛己之謂也,虛己則無計較利害之心;無計較利害之心,則物莫之能累矣。亦《人間世》、《德充符》兩篇之旨也。

《田子方》第二十一此篇記孔子告顏回語,亦齊物之旨。老聃告孔子語,推論生物之源,由於陰陽二力,亦古代哲學中之宇宙論也。

《知北游》第二十二以上外篇。此篇言“道”,亦古代哲學中宇宙論也。其言“無無”之義,已頗涉認識論矣。

《庚桑楚》第二十三此篇文頗艱深。其大意謂一切禍福,皆心所造;故心無利害之念,則物自莫之能侵。所謂“寇莫大於陰陽,猶今言自然力。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自使之”;“身若槁木,心若死灰,禍亦不至,福亦不來”也。其雲“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於是”,闡無有之理尤精。(此言一切萬物,彼不能為此之原因,此亦不能為彼之原因)乃道家虛無無為之旨所從出也。

《徐無鬼》第二十四此篇亦言為仁義,則必流於不仁義;道家所以貴道德而賤仁義者由此。末段亦涉及古代哲學中之宇宙論,文頗難解。

《則陽》第二十五此篇亦言為仁義則必流於不仁不義,兼涉及宇宙論,與上篇同。篇末“莫為”、“或使”之辯,即哲學中“有神”、“無神”之爭也。其論犯罪者非其罪一節,尤有合於社會主義。

《外物》第二十六此篇為雜論。

《寓言》第二十七此篇亦雜論,有與他篇重複處。

《讓王》第二十八此篇雜記讓國之事,言唯輕天下重一身者,乃足以治天下。詞意似淺。然道家所謂“養生”,其意實謂必如此之人,乃足以治天下,而非徒寶愛其身,欲求全其性命。即此可見此義道家屢及之,如《呂覽·貴生》、《淮南·精神訓/詮言訓》是。神仙家之竊取附會,而自托於道家者,其失不待辯而自明矣。

《盜跖》第二十九此篇言君子小人,名異實同,莫如恣睢而求目前之樂。與《列子·楊朱篇》同義。其言富者之苦樂一節,頗可考見古代社會生計情形。

《說劍》第三十此篇記莊子說止趙文王好劍之事,意義淺薄,與《莊子》全書,了無關涉。且此事散見他書者甚多,所屬之人亦各異。凡古代傳說之事,固多如此。蓋此事相傳,一說以屬莊子,故編《莊子》書者,遂以之輯入為一篇也。

《漁父》第三十一此篇亦淺薄。

《列禦寇》第三十二此篇亦淺薄,而間有精論。

《天下》第三十三此篇蓋《莊子》之自敘,前總論,後分列諸家,可考見古代學術源流。論古代學術源流者,以《莊子》此篇、《淮南·要略》、《太史公自序》、《漢書·藝文志》四篇為最有條理,而四篇又各有勝處。《漢志》推論諸家之學所自出,可見其各有所本;《莊子》此篇,則言道術始合而後分,可見諸家之學,雖各有所本,而仍同出一源,(同出一源,謂其同根據於古代之哲學;各有所本,則言其以一種哲學,而推衍之於各方面)其義相反而相成;《淮南》論諸子之學,皆起於救時之弊,有某種弊即有某種學,如方葯然,各有主治即各有用處;而《太史公自序》,則言諸家之學,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其義亦相反而相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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