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34
大約也就十個數。
十個數的三方對視,小葯童靜如處子目瞪口呆,蜀孑坦蕩不語,孔暄一身寒冰。
總得有人打破這沉默。
小葯童壯起肥膽,覺得如此重任還是得靠他這種年輕晚輩才擔得起,便拿開手掌,撥動嘴皮說了個“你”字——
話還沒講完,咚地一聲悶響!
小葯童白眼一翻,昏死在木桌邊。
孔暄放下金貴的左手,水瓢應聲落地。
蜀孑都驚呆了:“……”
孔暄捋了捋頭髮,眼風輕飄飄的,道:“你把我逼上絕路,我也只能陪你一起死了。”
蜀孑伸手去探小葯童的鼻息,還好,還有氣。蜀孑一時不明他這出格舉動,喊了一聲:“你瘋了?!”
“是,是快瘋了。”孔暄站起身,與蜀孑隔開幾步的距離,用從沒有過的認真神色注視着他,道:“也是我犯痴,早知道你脾氣不會改的,還妄想能勸服你。罷了,葯你都砸碎了,看來還是不想改變初衷,跟天界杠定了,是吧?”
蜀孑鎖着眉頭望着他:“你到……”
“趕緊跑吧,多說無益。”孔暄拈了個咒訣將小葯童扔上雲頭,從袖中摸出一粒丹丸,遞過去交給蜀孑:“這是閉息丸,不是裝死的那個閉息,只是用來遮蓋住你身上仙氣,讓天君找不到人。”
蜀孑一時有點錯愕。
還沒來得及張口,只聽孔暄又道:“方才傳令官傳的旨是真,我這一趟來也是真。陛下當真很遷就你了,說與其強行讓你跟天兵回宮認錯,不妨叫我先把葯送來,解了你身上的痛楚,再回去也不遲。選你入斗仙宮的旨意已經傳遍了九重天各個角落,你既然打翻了葯碗,意思我也懂了。眼瞧着陛下這次面子不保,以防萬一,你還是先跑了再說吧,不然真被剝皮油煎了喂貓也說不定。”
蜀孑終於聽明白他意思,追問一句:“把我放走你怎麼辦?”
孔暄一動不動,看了他兩眼。
突然彎下腰,抱起了旁邊的石磨檯子。
蜀孑有點懵:“你幹什麼?”
話音剛落,就見一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孔雀大仙抱着一口沉甸甸的灰磨台,二話不說,往自己腦門上猛送一擊,“嘭”的一聲重響后,當場頭破血流。
蜀孑一個箭步衝過去把人扶住,喝道:“孔暄你要死!”
“呸!”孔暄咬着銀牙瞪眼啐他:“少放屁咒我,我苦肉計,我被你逼的!別廢話了,趕緊吃了丹丸給我滾吧!”
蜀孑不可能棄他不管,撕碎上衣捂住孔暄那一臉的血,急道:“誰讓你莽莽撞撞想這種餿主意?我不要你搭救,你顧好自己別被我連累已經是謝天謝地!”
“屁話,敢問你有辦法破局嗎?”孔暄自己捂着流血的傷口,用力推了蜀孑一把,也嚷道:“天君把召你入斗仙宮的旨意已傳遍九重天,他用意你不懂啊?釜底抽薪,批隙導窾,要的就是你跑不掉!否則你就是不識抬舉抗旨不遵,人人得而誅之,滿天神佛誰見了你都能替天行道捅你一刀,到時你就真成過街老鼠了!”
蜀孑擰着眉毛喝道:“我不怕他!”
“好,好極了!”孔暄一手揪住蜀孑的衣領,眼裏血絲瀰漫,喊道:“既然你不怕,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與其等他把你抓回去,你們來回較勁,你也免不了受懲受罰,不如現在就逃走,至少我們還能爭取半天的時間——終歸是身敗名裂了,好歹尋條活路,對不對?”
“孔暄……”蜀孑發怔般地望着他,突然不認識這個人。
“我,還有葯童,”孔暄放開蜀孑,擦掉掛到腮邊的血,低着頭道:“待晚點回去復命,我說我們倆是被你打的,這鍋你背了吧。”
蜀孑無言,睜着眼睛望着面前的孔暄,這個與他交好了幾百年的同僚好友。他平日裏是那麼愛美扮俏,那麼任性率直,那麼膽小怕事,如今站在眼前的還是他嗎?
孔暄掐着時辰,一寸都不能浪費。他氣不動地推了一把蜀孑,正要再催,身後院門忽然響起,易笙回來了。
易笙是被申氏親自送出的易府大門。
都說骨肉相接母子連心,易笙心裏想什麼,申氏都知道。她親口回絕了兒子們要接她去安度晚年的提議,也讀懂了易笙不可能再留在禹都、留在她身邊的心。時過境遷,物非人更非,即便她再有不舍,也知雁鳥遨遊於天,斷沒有再關進籠里的道理。
申氏囑咐三個兒子,她在禹都頤養天年,誰也不必記掛。易笙說不上來那一刻心裏想的什麼,他似乎重新走上了當年的老路,再一次背棄了家族,背棄了親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不孝子。
可申氏在送他出門的時候疼惜地摸了摸他的頭,就像小時候一樣,慈祥道:“笙兒終於長大了。”
易笙望着母親,臉上一片不解。
申氏眉慈目善,微笑道:“那時你離家才十幾歲,如今已是真正的成人。我疼你,擔心你,但沒有再把你圈住的道理。外頭的風雨該歷練了,笙兒,你不會比你兩個哥哥差的。”
這一次,他是真的要離開家了。
孔暄捂着腦袋覷了一眼進門的易笙,終於沒對他發難,而是三步並作兩步地撲過去,揪着把易笙推到蜀孑那邊,繃著臉道:“趕早不如趕巧,正好湊齊了,你們兩個趕緊滾吧!”
易笙一頭霧水,眼前這情景好詭異,這位孔雀大仙怎麼突然出現了?他頭上捂的什麼,怎麼猩紅一片?
短短一瞬的打岔已經讓蜀孑想通了所有,孔暄做得沒錯,無論如何,他不能拿他和易笙的未來去賭。
蜀孑拉過易笙的手,對孔暄鄭重點下一個頭,目光沉沉,道:“欠你的,謝了。”
易笙滿臉茫然地看着他二人:“發生什麼事了?”
“來不及解釋了,路上再說。”蜀孑牽過易笙,為他理了理髮帶,輕聲道:“咱們沒什麼行囊要帶,輕裝上路吧。阿笙,今天起我算自由了,以後天涯海角,四海為家,我只在你身邊。”
“逃亡”的路沒有想像中顛沛流離,蜀孑把孔暄的計劃向易笙道明,易笙聽得心驚肉跳,不止為蜀孑,也為孔暄如此肝膽相照的犧牲。他和蜀孑一樣,輕易不願欠誰人情,越親近的人越不忍,不免擔心起孔暄,憂道:“如此謊話難保天君不會識破,萬一被他發現,孔仙人該如何自處?”
“……我不知道。”蜀孑趴在車廂里,他身上多有不便,駕車的馬夫不敢跑快,按這樣的速度他們一天最多行三十里,從禹都普聖寺,滿打滿算至少要走半個月。
易笙知道蜀孑心裏不好受,先就此作罷不再多問,以免蜀孑更加難過。
晚上住宿為了省盤纏,他們沒進城住酒樓客棧,而是沿途看哪裏有驛站打尖,只需花很少的錢就能將就一晚。
蜀孑喝了那一口靈湯妙藥,好歹管用了一個白天。入夜,他身上漸漸發虛,體溫逐漸升高,慢慢地開始臉紅心跳,一層又一層冷汗交替着拔出皮膚,便知那恐怖的折磨又要來了。
易笙睡眠淺,隱約聽到耳邊動靜,下床點燈,往床里一照,蜀孑一雙眼睛佈滿血絲,正灼灼地盯着枕頭出神。
他這些日子都是趴着睡,易笙知道他難受,忙靠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輕聲問:“睡不着嗎?”
再擁有強大內心的人,好像一旦沉進黑夜的懷抱里,一旦四周萬籟俱寂,也總不免露出兩分疲憊的脆弱。蜀孑側過頭望向易笙,伸手拂了拂他的面頰,問:“我白日裏和你說,我算自由了。阿笙,你聽出來我話里意思了,對吧?”
易笙沒有猶豫遲疑,輕輕點了一個頭,答他:“我懂。”
“你這麼聰明,肯定懂我心思。”蜀孑微笑着看着他,指腹在易笙嘴角上溫柔地摩挲着,慢慢道:“我只能‘算’自由,不是真的自由。我多希望天君給個痛快,將給過我的都拿走,留條命就行。留我一條命,讓我好好守着你。可他不肯啊,他想將我抓回去,我怎麼能認。”
“我懂。”易笙低下頭,臉貼在蜀孑高熱的掌心裏:“曾經我以為自己放棄一切,但至少學會了一樣,將傀儡戲唱遍大江南北,讓世人見識到了玉惗的美。我不算完全的廢人,是吧阿孑?”
蜀孑揉着他的耳朵,堅定道:“你當然不是廢人。”
易笙貼着他掌心,臉上掛着恬靜的笑:“但我會逐漸逐漸,變成你的累贅。若沒有我,你不會到今天這地步。而今有我,我也解不了你半分的痛苦——不,是因為有我,你才痛苦。”
“不許胡說!”蜀孑抓過他手貼在自己心臟位置,神態有些急,壓着聲音道:“如果沒有你,或許我還能再做一千年的神仙。但那數十萬個日夜都將不再有意義,日升日落只是規律的變化,激不起我一分注目。可現在我有了你,只讓我活十年也是賺的,我能把每天都當一輩子來過。”
“可我讓你連十年都沒有了……”易笙忽地眼眶發熱,眉目泛紅,托住蜀孑的肩膀想為他分擔掉哪怕只一分的重力,啞聲問:“阿孑,不許瞞我,你是不是不能好了?是不是……”
“我一定能好。”蜀孑先一步打斷了他,神情篤定,彷彿許下一道誓言般鄭重地對易笙道:“信我,沒有靈丹妙藥我也能好。再疼,再忍,再慢,我一定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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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可以給孔暄出個番外,畢竟這麼可愛蠻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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