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27
靈堂牌位前,香爐里點的青香一直沒斷過,一旦快燃盡了,易槃眼疾手快忙去換上,順便再添些紙錢。
“大哥,”易舟端着參湯碗坐在座上,面有所思地看了易槃一眼:“老三那副樣子,離家這麼多年不聞不問,如今回來了,你怎麼還沒事人一樣對他?”
易槃手上燒着元寶紙錢,回頭與他對視一眼,神情認真地問:“小時候祖父怎麼教我們的,你都忘了?”
易舟表情古怪地扯了個笑:“祖父教的東西多了去了,我知道大哥想說什麼。你想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祖父是從小教我們要手足情深相親相愛,可大哥你別弄錯了,是他先不要我們這幾個兄弟,先不要這個家的。如今惺惺作態地回來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沒活出半分易家兒郎的風度骨氣來,就是祖父在世也得讓他氣死。”
“你為何這麼恨恆元?”易槃不解。
“我非是恨他,大哥。”易舟放下碗,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我只是瞧不起他。他少年得志,是家裏最有靈氣的那個孩子,別說我們二人,就是隔壁叔伯家的幾房堂兄弟加起來也不抵他一個。說來或許外人不信,至少你我是從不曾嫉妒過這個弟弟的,甚至我們看到他那樣,比自己有出息還高興。可你如今再瞧,你瞧他那落魄樣,還像個書香世家高門貴戶走出去的少爺么?這不是丟他自己的臉,這是砸我們易家的門面。”
“恆安!”易槃張口斥斷他,有些不快道:“都是自家兄弟,休要這樣背後說人。你心情我何嘗不懂,否則方才也不會單獨將你留下。恆安,恆元他秉性純善,我們三兄弟一起長大,沒人比我們更知道他。他少年時就不爭不搶,不因大才驕傲,不因外斥自損,在外人看來,聰慧是他最大的優點。可你我兄弟卻總道,有顆良善仁人之心才是這個弟弟最大的福報。”
易舟不服氣地哂了兩聲,道:“大哥總說這些往事做甚。我從沒說過他是個惡毒之人,我只說他背棄家門一事非良舉爾。”
“可他做都做了,糾纏這些又有什麼意思?”易槃走過去,引着易舟向牌位行了個禮,道:“連父親母親都能原諒他,你我又有何話要說的?易家百年基業榮光,是要有人承擔延綿,繼承壯大。但那個人如果不能是恆元,易家還有這麼多兒郎,不必非推他出來頂。”
易舟側目看看他,不敢苟同道:“他那般優秀,可謂天之驕子,在他身上父親、祖父傾注了多少心血,一句‘不喜功名’就將自己的擔子全甩給了你和我。哥,我不是不願為家族出力,如你所言,我也是易家兒郎,我只是不忿他為何能恣情洒脫想走就走,憑什麼他就能置身紅塵外?我還想每日舟畔垂釣呢,我能像他那樣?自私便說自私,沒那麼多開脫之詞替他臉上添彩。”
易槃何嘗不知這些,可他身為大哥,絕不能眼看着兄弟鬩牆手足怨懟而不去勸解。正要再勸兩句,外頭響起什麼聲音,二人回頭,易笙已站在大門外。
易槃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咳了一聲,走過去道:“說讓你去休息休息再來換我們,這才多久一會兒,半個時辰還不到呢。”
“大哥,我全聽到了。”易笙面色發白,是那種沒有血色的白,他一步一步走向正堂,先來到父親的棺槨前,對着案台屈膝磕了一個響頭,方站起身,面朝兩位兄長道:“說來易笙活了二十多載,得父母養育之恩,蒙兄長照拂之義,現下回頭看,忝有這些,卻沒給父母兄長帶去一絲半毫的榮光,是我慚愧。”
“好端端的說這些做甚,快別想了。”易槃上去扶了他一把,觸手間碰到易笙的胳膊骨瘦如柴,捏在手裏竟比不過一個十五六歲的健壯少年,不禁一驚:“怎的瘦成這模樣,可是近日飲食上沒吃好?”
他這麼一說,易舟也不免側目,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面前這個三弟,發現確實瘦得驚人,氣色看上去也差得要命,不像正常人康健的樣子。
易笙確實累了,和餐食無關,和心情也無關。他面向易槃與易舟,振袖抬臂,向二人躬身行了一個大禮,口中道:“多年不見,大哥二哥還肯允我踏進易家門,守在父親靈前,是兩位哥哥給易笙最大的情分。方才二哥說的話都對,是我不爭氣,也是我自私自利,只想着成全自己的喜怒哀樂,全然將家族興盛拋在耳後,一去經年,不曾為易家、為父親與兄長們分擔過一絲半毫的重擔,是我怯懦,膽小無能。如今父親已走,易笙別無他求,只求兩位哥哥待喪期結束,能將母親接去京中頤養天年,別讓她獨自一人守在這空蕩蕩的宅子裏,晚年有人照顧,更有兒孫繞膝,得一個天倫快慰。”
易槃聽得錯愕,不知道這個弟弟何出此言。易舟面色古怪地看了他兩眼,沉默須臾,還是開口道:“你讓我們將母親接去京都,怎麼,難道你不願贍養母親,不打算留在禹都陪着她老人家?”
易笙是在易父臨終前許下承諾,說他不會走了,會留家中再不離開。但現實往往與人的希冀背道而馳,他想留下照顧母親,想陪她頤養天年,想在錯過了父親后還可以彌補遺憾,能守在母親膝前看着她慢慢變老。
但他知道,自己沒這個福氣了。
“我比不得兩位哥哥,母親若是留我在身邊,我什麼也給不了她。”易笙緩緩起身,眸中清明,朗聲道:“兩位兄長是易家子孫的表率,如今在京都為官效命,當把母親接去,也讓她老人家見識見識京都的繁華,一嘗兒孫們帶給她的榮光。”
“那你呢?”易舟蹙眉問。
易笙淡然一笑,彷彿沒事人般道:“我已養成了四海為家的性子,再也圈不住了。兩位兄長且請成全了我這最後的一點自私,將母親帶走,好生安頓照顧。來日我若遊歷到京都,兄長們肯給我開扇後門,讓我去府上喝杯茶,拜一拜母親,易笙便無憾了。”
星夜,大風。
街上打更的更夫敲過梆子,蜀孑舉着燭火往外看,沒聽到院門開啟聲,也沒見有人走過。
他放下藥碗,口中苦澀難當,想起易笙前些天送來的糕點裏還裝了一包綿糖,翻出糖包,揀兩顆丟進嘴裏,一邊嘬一邊對燭沉思。
聽引禪白日裏說的意思,易笙的病是先天娘胎裏帶的,不但不常見,而且極難根治,就算是法相也沒把握能醫好,只能以葯吊命,保他這些年裏無大病侵體,但元氣無法修復,日後只會一日衰弱過一日,好比二十歲的年紀四十歲的身子,終歸是差了那麼一道。
現在回想,蜀孑恨極了自己的粗枝大葉。他二人朝夕相對這麼多日子,明明有幾次察覺到易笙的不對勁,見他四肢無力,蒼白孱弱,他卻沒往深處想,只以為這是常年風餐露宿餓瘦的,亦或體質本來就弱,誰料卻是身有隱疾,且還病得這麼重。
“嘶——”,蜀孑倒吸一口冷氣,背上的傷口又裂了一道。
“他媽的!”他忍不住罵了一句,果然凡間大夫的葯對他根本不起作用,除了葯汁灌下去的那片刻工夫疼痛得以暫緩,一旦藥效行過,便是錐心刺骨的煎熬。
他身上有傷,易笙身上帶病,都是倒進霉窩裏了。蜀孑坐立不安,乾脆計上心頭,決定上一趟天宮,找葯君老兒掰扯掰扯,看能不能對症下藥弄點仙丹過來,如若葯君不肯,那就狠打一頓,至少把醫治易笙的那份討到手。
說干就干,蜀孑吹滅燭燈,這就開門閃人。
他走到小院望了一眼星空皓月,朦朦朧朧的視線外,忽然一道青衣縹緲而來,從雲空中輕身一躍,落在了他眼前。
“……死孔雀?!”蜀孑大吃一驚。
孔暄翻臉就罵:“你也不是狗,狗嘴裏才吐不出象牙呢!”
蜀孑嘿哈一笑:“你怎麼有工夫來找我?該不是在天上給人唱曲伴舞出了洋相,被罰下界了?”
“滾滾滾,”孔暄揮袖斥他,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我是怕你死在地下無人知,上趕着來收屍的。”
“好說好說,”蜀孑拱拱手,嬉皮笑臉道:“我離死還有九萬九千九百里,不勞惦記。”
“那你這麼晚出門是想去哪?”孔暄一副看破不說破的表情:“夙夜不睡,半夜出門,不是去偷人就是去摸鬼。”
“……我看你才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不與你廢話了,”孔暄理了理風吹亂的長發,挑着眉毛道:“你心裏打什麼算盤,陛下他老人家了如指掌。告訴你吧,葯君那兒你是別惦記了,說不準還沒進天門就被逮了,還容得你二闖葯君殿?發夢呢。”
什麼?蜀孑一時懵怔,他搶葯的念頭才剛在腦子裏盤旋了不過幾個數,天君是怎麼算到的?
難道他在我屋裏埋了什麼通天接地的眼線?
可惡,真他祖宗的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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