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幾個熊孩子全被駱明庭左手幾隻雞,右手幾隻鴨,拎着衣領帶去了戒律堂。
仙門大宗弟子繁多,為規範行為,特意擬訂了不少禁制規則,無論年紀大小、身份高低,一旦觸犯,嚴懲不貸。
欺凌同門乃是大忌,雖然那幾個小孩僅僅過了過嘴癮,沒有留下實質性證據,然而這次多出好幾個活生生的旁觀者,可謂鐵證如山。
被通知來領人的長老們氣黑了臉,鬍子一個比一個吹得高:“修道者,修心為上。楚明箏是為降妖除魔,才不慎身中無名之毒。你們對她做出這般醜事,心性已是遠遠不及,實乃令師門蒙羞!”
幾個孩子哭哭啼啼一一道歉,按照門派規矩,除了必要懲罰,還將被送往思過崖面壁反省。
“除了思過反省,我還有個建議。”
駱明庭笑眯眯:“不如給這些孩子一個月的時間,待一月之後,每人寫出楚師妹的五十條優點,不得重複敷衍。”
帶頭的男孩名為鄭鈞傲,包括他在內,所有孩子都不超過十二歲。
除了偶爾戲謔嘲笑楚明箏幾句,這些小孩沒再做過逾矩的事情,算不得罪大惡極。可年幼的惡因一旦種下,放任它肆意生長的果,任誰都無法想像。
體罰雖然能長教訓,讓他們不敢惹是生非,卻沒辦法真正使之意識到,自己究竟錯在了哪裏。
涉世未深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殘忍,對於他們來說,真正的懲罰並非打罵,而在於攻心——
一點點看清楚明箏的苦衷與無奈,一日日了解她的脾性與堅韌,只有這樣,才能明白自己錯得一塌糊塗,所作所為究竟多麼可恥。
悔恨是最好的懲罰,也是最為印象深刻的教訓。
長老們怎會想不通他的用意,一番商討之下,很快通過了決議。留幾個孩子大眼瞪小眼,對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哀嚎連天。
秦蘿離開戒律堂時,天邊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小師姐自打出門,便一直在與兩位師兄說悄悄話,她心中好奇,與楚明箏投來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我明日會去龍城一趟。”
楚明箏溫聲道:“在師姐回來之前,蘿蘿要乖乖聽師兄的話,好不好?”
秦蘿心口一動:“龍城?”
她對此有些印象。
蒼梧仙宗所在的寧州城池林立,龍城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個,然而在七年前,發生了一件震驚修真界的大事。
眾所周知,龍城地處偏遠,與幽州接壤。
幽州乃是妖魔叢生的蠻荒之地,一年到頭混戰不休,其中一股勢力動了歪心思,欲將龍城據為己有,並奪取鎮城之寶,讓修為一飛衝天。
群魔來勢洶洶,封鎖了一切求援渠道,龍城儘是修為低微的平民百姓,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多虧一群下山歷練的仙門弟子拚死抵抗,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才堅持把城門守到了援軍到來之時。
最終仙門弟子盡數戰死,而龍城魔屍遍地、怨氣橫生,已然淪為無人踏足的死域。
“龍城附近的村落,近日出了怪事。”
楚明箏耐心解釋:“有幾個村民莫名失蹤不見,四下卻並未發覺魔物的影子。我——”
她說著一頓:“我曾是龍城中人,在大戰中得以倖存,想藉此回鄉看看。”
小師姐的家鄉!
秦蘿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來。
小師姐無父無母,也沒聽說有什麼朋友。如今想來,或許不是“沒有”,而是全部葬身在了那場亂戰里。
所以她才想要回去,而與之相對的,她也一定會感到難過傷心。
“小師姐,”睜着圓圓杏眼的小姑娘拉了拉她衣袖,“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呀?”
一旁的江星燃立馬舉手:“我我我也想去!”
那可是被稱為“死域”的龍城啊!多少男人做夢都想征服的地方(其實只有他一個)!傲天邪神的傳奇一生,就應該由它作為開端!
“我倒覺得,帶着他們倆也挺好。”
駱明庭笑:“龍城大禍已除,除了魔氣盤踞不散,只剩些不足為奇的小妖。此番同行的人數不少,不如讓孩子們前去見見世面——我恰好有空,能隨同一併前往。”
他所言有理,楚明箏思忖再三,終是應了下來。秦蘿正滿心歡喜,冷不丁被江星燃戳了戳後背。
“我說,”江小少爺覷一眼遠處的戒律堂,鳳眼冷冷上揚,“你真打算把鄭鈞傲那臭小子的恩怨一筆勾銷?”
見秦蘿愣神,他不耐煩皺了眉:“他說你腦子有病。”
嘲弄楚師姐是一回事,笑話秦蘿則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件事。
鄭鈞傲在前一件事得到了懲罰,至於對秦蘿說出的那些話,絕對不能輕易揭過。
——雖然江星燃也會戳她腦袋說笨,但他曾奶奶,不,他妹妹只有他才能笑話!當他這個江哥哥是吃軟飯的嗎!
“可是,”秦蘿撓頭,“欺負人不好,我們不能變得和他一樣。”
“咱們不欺負人。”
從小紈絝到大的江小少爺嘿嘿笑笑:“明早前往龍城之前,我們去跟他玩個遊戲——我幻術學得很不錯哦。”
*
龍城比秦蘿想像中更大。
和小師姐御器飛行時,透過朦朧雲煙的影子,能遠遠眺望整座城池的景象。
破敗的房屋如同匍匐的老人,被層層黑霧籠罩大半,即便四周晴空萬里,在龍城之上,永遠是烏雲蔽日、濃煙瀰漫。
秦蘿想,像是一幅好端端的畫,被黑色顏料染上了陰影。
楚明箏溫聲解釋:“那些黑霧都是魔氣。魔氣對神識傷害極大,因此龍城成了修士的禁區,萬萬不可靠近。”
他們此行的終點位於城郊,一個名為[安平]的小小村莊。
出了這樣詭異的怪事,村裡人對修士極為熱情,幾個師兄師姐被簇擁着進了屋,一同商議解決之策。
秦蘿與江星燃年紀尚小,不願聽大人們的嘰里呱啦,於是待在屋外院子裏,和幾個村中小孩聊了起來。
“就是稀里糊塗消失不見啦。”
一個女孩道:“有的人外出砍柴,有的人種田回家,不知道發生什麼,再也沒出現過。”
“我昨晚睡覺的時候,還聽見從龍城方向傳來的嗡嗡響。”
另一名男生打了個哆嗦:“你們說,會不會是裏面的妖魔鬼怪突然復活,開始吃人了?”
他話音方落,就被前一個女孩拍了下肩膀:“你你你別嚇唬人!”
“對了,”秦蘿聽得雲裏霧裏,決定把話題引到自己更感興趣的方向,“你們聽說過我的小師姐,楚明箏嗎?”
“當然啊!老鄉嘛!我爹娘經常說!”
另一個小姑娘咧嘴笑笑:“聽說當年蒼梧仙宗前來支援,一位仙長看出她資質不凡,直接收為親傳弟子——要是我也能像她那麼厲害就好了。”
秦蘿摸摸鼻尖:“小師姐在龍城沒有親人嗎?”
“她好像是個孤兒吧。”
小姑娘眼珠子咕嚕一轉:“失蹤的那些人里,有個姐姐曾說和她是朋友。”
她話音落下,幾個孩子都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秦蘿尚未繼續發問,猝不及防地,陡然聽見一道怒吼。
那是男人的嗓音,粗獷且戾氣十足,一句話里大多是孩子聽不懂的罵罵咧咧,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在耳邊轟隆隆炸開。
秦蘿被嚇了一跳,身邊的女孩卻是習以為常:“又是陸望他爹……能不能消停幾天啊?”
“陸望?”
“我們學堂的同窗,攤上了個瘋子爹,得了空就打他。”
女孩皺眉,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的小姑娘:“你家還有葯嗎?我們再去給他送一些吧。”
之後的話題越走越偏,從靈丹妙藥說到了仙門裏的修鍊日常。
秦蘿從儲物袋拿出一些藥膏,讓新朋友們帶去送給那位未曾謀面的陸望。孩子們歡歡喜喜離開小院,至於她和江星燃,為了防止兩位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胡亂跑掉,一名師兄在門口設下了禁止離開的陣法。
他們倆只能乖乖待在院子裏。
“那些大人不知道還要說多久。”
江星燃踢飛一顆小石子,不知想到什麼,忽地展眉一笑:“秦蘿,想不想看看外邊的模樣?”
——動用靈力會被發現,擅自出門不被允許,一來二去,他的辦法是爬牆。
院子外築了圈厚厚的圍牆,不算太高,雖然攔住七八歲的小朋友綽綽有餘,但倘若小朋友的數量增加到兩個,就難免顯得有機可乘。
秦蘿踩着他肩膀上了牆,再從圍牆頂端把江星燃往上拉。
他們不是毫無分寸的熊孩子,心知不能四處亂跑,約定只在圍牆上走來走去,絕不離開小院所在的範圍。
一旦沒了圍牆遮擋,周圍景象便能被盡收眼前。
秦蘿無聲張了張嘴巴。
小院距離龍城不算太遠,她抬頭就望見一片黑蒙蒙的天。
壓抑感如同沉甸甸的巨石,透過每一棟頹圮高樓重重下沉,霧氣濃郁得宛如實體,遙遙望去,威懾力十足。
“哇塞!”
江星燃由衷感嘆:“總有一天,我會踏平那座鬼城!”
他說著一停,聲音小了些:“話說,學宮的早課應該到了吧?”
秦蘿小心翼翼點頭。
江星燃鐵了心要幫她出一口氣,在今早出發之前,帶她找到了正前往學宮的鄭鈞傲。
打架不好,罵人不文明。經過徹夜商討,他們想出一個有些奇怪的辦法,騙走了鄭鈞傲的課業本。
讓他交不了今早的課業,是江星燃所能想到最最毒辣兇殘的復仇。
念及此處,男孩稚嫩的雙眼堅定一凝。
為保護身邊的夥伴,他的雙手註定沾滿鮮血。讓人交不了作業這種罪大惡極的事情,或許會日復一日出現在噩夢裏。
秦蘿看着他的表情變來變去,猜不透這人心中所想,正要繼續繞着圍牆轉圈圈,莫名聽見窸窸窣窣的響聲。
很近,像是有人路過草地,突如其來撞在耳朵上,讓小姑娘渾身一抖。
身後的江星燃不明所以:“怎麼了?”
“我好像聽見——”
秦蘿一面應聲,一面順着聲音低下腦袋,毫無防備地,見到一張滿是血污、雙頰紅腫的臉。
那人也愣愣抬起腦袋。
秦蘿:。
在此之前,她見過最為殘忍的景象,是灰太狼鐵鍋燉小羊。
糟糕。
她她她……她的右腳好像忽然失去力氣,往旁邊滑了一下。
女孩跌下圍牆的時候,引來一道簌簌涼風。
直到多年以後,陸望仍然無法忘記這日所見的景象。
他被父親打得鼻青臉腫,好不容易掙脫逃開,藏在一面圍牆的角落處理傷口。
那天蔥蘢葳蕤的綠山藤生了滿牆,霏微冬雪中,有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落下來,熹熹然灑在女孩柔軟的長裙上。
當她自高處躍下,緋色裙擺彷彿成了旖旎搖曳的浪,一簇連着一簇,於半空翻飛不休,呼啦啦向他襲卷而來。
他看見女孩圓潤的雙眼,裹挾着明晃晃的亮光;長發則像極了黑色的霧,不甚明晰地拂過臉頰。
她會狠狠摔在地上。
陸望下意識伸出手。
他想接住她,身上的傷口卻被瞬間撕裂,還沒來得及用力,就隨着秦蘿的力道向後仰倒,後背重重撞在草地。
沾滿寒霜的草葉冰冰涼涼。
在江星燃的驚呼聲里,秦蘿茫然撐起身體。
她早就做好了摔在地上哭鼻子的準備,沒想到有人充當了肉墊。
——那是個比她大上一點的哥哥,一雙眼睛黝黑無光,皮膚是沒有太多血色的蒼白。
他真是瘦得厲害,兩邊臉頰的線條冷峻且深,嘴唇上滿是凍裂的傷口,微微一抿,就成了條小刀般的直線。
她聞到一股很明顯的血腥味。
而事實是,男孩的眼眶、右臉和嘴角全是高高腫起的傷,看上去觸目驚心,把秦蘿實實在在嚇了一跳。
更讓她感到驚訝的,是一段漸漸浮現在男孩身邊的字跡。
[劍骨天成,尚未覺醒。出身低微,溫吞靦腆,受到父親常年虐待,日積月累,終將手骨盡斷,再無法握劍。]
這張臉或許嚇到了她。
察覺到女孩的愣神,陸望微微偏過腦袋,試圖遮掩一些駭人傷疤——即便他再清楚不過,這樣做無異於徒勞無功。
壓在他身上的小姑娘顯然出身高貴,不僅臉頰乾淨白皙,連厚厚的冬裙也同樣一塵不染,不像他全身灰撲撲血淋淋,叫人心生厭惡。
陸望想,或許她會嫌惡地把他推開,惱怒於弄髒了那條緋紅色的長裙。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發展,可秦蘿卻一動不動,直愣愣盯着他的側臉。
……這樣一來,反而讓他有些耳根發熱。
身為一個毋庸置疑的天才,陸望的人物介紹只有短短兩段。
視線來到下面一行,秦蘿微微蜷起指節。
[九州歷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價賣出,遭破體取骨,丟棄於亂葬崗中。]
三零二二年。
如今……正是三零二一。
*
與此同時。
蒼梧仙宗,學宮。
在今天清晨,鄭鈞傲經歷了有生以來最最神奇的事情。
他覺得好開心!連走路都可以飛起來!就算今晚要去思過崖面壁,他也還是好開心!
學宮設有早課,在早課以前,需要上交昨日佈置的課業。
前排同窗一一交齊,等夫子瘦高的影子行至跟前,男孩毫無畏懼地揚起下巴:“陳長老,我的課業本送給別人了。”
站在他面前的陳長老眼角一抽。
總會有幾個學生不做課業,第二天用盡手段遮遮掩掩,什麼“被狗吃了”“掉進水裏”“紙頁成精自己跑了”,把他的腦子按在地上摩擦。
也罷,今日他就要看看,這臭小子能編出個什麼理由。
陳長老勾唇笑笑:“哦?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我今早行在山中,忽見一束金光閃過,再一眨眼,竟見到了個仙人!”
鄭鈞傲激動道:“仙人告訴我說,我用來完成課業的小冊其實是無字天書,只要交給他帶回仙界,就能記我一個大功!”
鄭鈞傲覺得自己不傻,最初的時候,他曾認真質疑過這份狗屎運的真實性。
好在他終究釋懷。
畢竟,怎麼會有人專程騙小孩兒的作業本呢。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仙人曾說的那段話,實乃醍醐灌頂,振聾發聵:
“你好,朕是十萬年前隕落的上古天帝。朕其實沒有死,一直在沉睡,你手中拿着的小冊,是朕苦苦搜尋多年的無字天書,只要有了它,朕就可以一統上界。只要你將它交給朕,助朕復國成功,朕便給你記一個大功,統領上界后,封一個州的土地讓你做王爺。”
真是好有邏輯,好無法反駁。
再看仙人本身,端的是身形修長、面白似鐵,雖然樣貌與常人不同,但難掩渾身上下六親不認的氣質,尤其是那雙金黃色的鵝蛋型瞳孔,以及遍佈整具身體的猩紅紋身,讓他聯想起嗜血狂傲的巨龍。
身邊的陳長老仍在發問,定是對他的奇遇百般羨慕:“當真如此?不知那位上仙名諱為何?”
“仙人說,他本名奧特曼,道號——”
想起仙人高大的身姿,鄭鈞傲傲然仰首,雙唇開合之際,吐出那兩個低沉神秘的字句:“迪迦。”
有那麼一瞬間,四下安靜得聽不見聲音。
陳長老笑吟吟盯着他瞧,良久,發出一聲輕輕的“呵”。
陳長老:“鄭鈞傲,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啊。”
陳長老:“十遍門訓,今晚之前。希望這一回,傲不要特慢。”
鄭鈞傲:?
鄭鈞傲:???
鄭鈞傲試圖挽回:“等等!陳長老您信我!我真做了課業!”
鄭鈞傲淚眼汪汪:“不是——怎麼會有人專程騙小孩兒的課業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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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男主,但正文不會戀愛,番外長大后才會開始感情線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