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秦蘿見過下雪天摔倒的,卻從沒看到過像江星燃這般轟轟烈烈、能讓人腦補出一萬場奧運會跳水比賽現場的。
他在空中翻滾的模樣固然靚仔,但狠狠摔下來的瞬間實在過於狼狽,一聲悶然巨響下,小姑娘倒吸了一口冷氣。
秦蘿只覺得自己後背也開始隱隱生疼,踩着雪噔噔跑上前:“江哥哥,你還好嗎?是不是很疼?”
當然疼,疼得他險些嘴巴一癟,汪汪哭出聲來。
江星燃狠狠咬牙,把即將奔涌而出的淚珠子憋回眼眶,目光悄悄往上,掠過陰影中站立的少年。
那應該就是秦蘿口中的謝哥哥,一副拽上天的模樣,叫人不爽。
他要是在這種時候哭鼻子,定會叫那人看不起。
一旦被那人瞧不起,秦蘿鐵定也會覺得他丟人;一旦秦蘿覺得他丟人,就再不會心甘情願叫他哥哥,而是傻乎乎跟在那人身邊;一旦秦蘿不搭理他卻跟在那人身邊——
嗚啊啊絕對不能接受!
“疼?我的詞典里沒有這個字。”
心裏的小人面目猙獰滾來滾去,不知暗暗哭了多少回,江星燃下巴一揚,略微勾起嘴角:“我方才那招金鵬展翅和巨龍翻身,酷不酷?”
確實挺酷的,像個被抽飛上天的小陀螺。
秦蘿被唬得一愣一愣,乖乖點頭鼓掌:“好酷好酷!”
哼哼。
江星燃得意甩頭。
“蘿蘿是我師妹,多謝道友救命之恩。”
兩個小蘿蔔頭還在說著話,楚明箏暗暗松下一口氣,緩緩踱步上前,看向角落裏的黑衣少年。
這是個魔修,神色稱不上良善。
他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卻能將那名邪祟一刀了結,想必是個修為不低的狠角色。黑街處處充斥着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從此人面相看來,定是其中之一。
但他畢竟救了秦蘿。
謝尋非抿唇,應了聲“嗯”。
他話不多,也不懂得應當如何與人交談,乾脆緘口不言。餘光掠過身側破敗的牆面,無聲一轉,落在不遠處小小的緋色影子上。
在她身邊,站着另一個男孩。
那孩子衣着不菲,神色是最為天真的得意張揚,正雙手叉着腰,站在日光下滔滔不絕。
和他是截然相反的模樣。
而在街道拐角,有更多人向著女孩走去。
……這是他早該意識到的事情。
秦蘿顯然出身不低,在身邊所有人的關愛里長大,並不缺少家人與夥伴。
對於她來說,他只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路人角色,孤僻古怪、身陷臟污淤泥之中,甚至留不下多麼濃墨重彩的記憶,等她和家人團聚的時候,便會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無論在謝尋非眼裏,那個突然出現的小孩有多麼與眾不同。
……他才沒有覺得失落。
只是方才殺了只邪魔,被地上的血腥味熏得有些悶。
自稱是她師姐的女孩仍在道謝,說著收留秦蘿后應得的報酬,謝尋非對此不感興趣,喉頭微動。
他本想拒絕,然而話未出口,卻聽見另一道風風火火的童音。
“小師姐,這是謝尋非哥哥,他可——好啦!”
秦蘿背着雙手邁着小短腿,呼呼啦啦飛快跑到他身邊,嘴邊的笑意止不下。話音方落,忽地彎起雙眼看向他側臉,露出神秘兮兮的模樣:“謝哥哥,你看!”
小朋友藏不住驚喜,嘴角咧得更歡,忽地從身後伸出雙手。謝尋非凝神看去,望見一個圓鼓鼓的奶白色小糕。
“鏘鏘!這是我最喜歡的桂花水晶糕,你快嘗嘗!”
秦蘿說過,會把帶來的點心送給他。
人總是會許下無數承諾,只為了一時的愉悅與滿足。在此之前,謝尋非只當那是句無心之言,等她真正見到同門,定會將他這個並不重要的陌生人置之腦後。
即便面對妖魔邪祟也從不會露出半分遲疑的少年,忽地有些愣神。
“我好不容易從江哥哥那裏要來的,送給你。”
秦蘿伸了手,輕輕握住他佈滿傷痕的掌心。屬於幼崽的雙手綿綿軟軟,帶着股溫柔熱氣,等謝尋非回神,手中已經多了塊冰冰涼涼的點心。
“哇——這就是明箏的表妹?好可愛!”
陌生的嗓音突然響起,下一瞬,秦蘿被人摸了把臉頰。
站在她面前的,是不久前與小師姐並肩而立的三個女孩。
楚明箏溫和笑笑:“她們是我在龍城的朋友,捏你臉的姐姐叫明珠,從左往右,是姜霧和明玉。”
姜霧生得白白瘦瘦,五官很是漂亮;明珠與明玉長得很像,應該是親生姐妹,然而前者一副大大咧咧的開心模樣,後者卻是一言不發,神色不知怎地有些陰沉。
楚明箏說罷神色微動,用傳音入密繼續道:“七年前,我尚未拜入蒼梧仙宗,因此向她們提到你時,說你是我表妹。”
秦蘿恍然點頭。
所以這三個姐姐都是小師姐七年前的朋友,昨天在龍城城郊,她聽說過和她們有關的事情,似乎是——
一息冷風倏然而過,小糰子眨眨眼睛,獃獃立在原地。
小師姐的朋友們……大多死在了龍城的那場驚變里,只有一個人僥倖存活下來。
“叫蘿蘿對嗎?以後你就由姐姐們照顧啦。我們就算自己餓肚子,也絕對會把你餵飽的!”
明珠對白白嫩嫩的小朋友愛不釋手,猶在耳邊喋喋不休:“不過……蘿蘿為什麼要把明箏叫作小師姐啊?”
姜霧噗嗤一笑:“明箏,知道你和明珠總想拜入仙門,但也不用讓表妹改掉稱呼吧。”
明珠覷她:“你自己不也總看些行俠仗義的話本子!”
“如今邪魔攻城,我曾無意中看過一些抵禦魔物的書冊,於是與清衍門的道長們同行,看看能否為守城出一份力。”
無意中看過書冊自然是假,她本就是蒼梧仙宗極具天賦的弟子。
楚明箏瞥一眼雪地里刺目的血跡,柔聲繼續道:“這條街不安全,你隨我們去主城的客棧住下,好不好?”
謝尋非看見秦蘿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細長的桃花眼無聲暗下,少年不動聲色垂落眼睫,不過轉瞬,衣袖被人用力拉了拉:“謝哥哥也可以一起去嗎?”
謝尋非:“不要。”
他才沒有捨不得,更不會與那麼多人同住一片屋檐下——那些或鄙夷或厭惡的視線,他早已經看夠。
“可是你的家破了好大一個洞。”
身旁的小不點鍥而不捨,繼續搖他袖口:“晚上睡覺會有冷颼颼的風灌進來哦。說不定還會進來小偷,第二天一覺醒來,連被子都被人偷走了。”
謝尋非不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我不用睡覺。”
秦蘿急得跺了跺腳:“那那那你就吃不上好吃的點心了!”
他也並不需要吃飯。
謝尋非本要開口,卻聽街邊傳來一聲爽朗笑音,正是清衍門為首的小道長。
這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相貌溫潤俊秀,身負一把翠色長劍,行至屋外,禮貌作了個揖:“在下清衍門趙宗恆。這牆面已毀,自是不宜住人,道友不妨先去客棧歇息幾日,等房屋修葺完畢,再回來住下——道友若是拒絕,只怕小妹妹會傷心。”
衣袖又被小心翼翼晃了晃。
“謝哥哥,”他聽見很小很小的、近乎於撒嬌的聲音,“你要是不去,我就見不到你了。我不想這麼快和你分開。”
這種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語氣……簡直犯規。
心中堆積的壁壘瞬間碎了一地。
幾乎沒有任何掙扎地,謝尋非蹙眉垂眼,終是低低應她:“嗯。”
圓糰子原地化身蹦蹦彈簧:“好耶——!”
*
秦蘿清晨就被從夢中驚醒,甫一見到客棧里溫暖的大床,立馬滾進了厚厚棉被之中。
她原本以為,自己能很快入睡的。
半個時辰后。
秦蘿生無可戀睜着一雙杏眼,平躺着蹬了蹬腿。
睡不着。
作為一個無憂無慮的小朋友,她腦子裏很少會塞滿各種念頭,然而此時此刻,卻有無數想法像吐泡泡一樣,咕嚕嚕往外冒。
小師姐的朋友們在很早之前出事了。
這裏是場幻境,所有人和事都停留在七年前。
所以……她見到的一切,應該都是假的。
那謝哥哥也是假的嗎?
她想不透徹,心裏發悶,剛要再打一個滾,忽然聽見門外傳來陌生女孩的聲音。
“楚明箏,你這是在拿她們的性命開玩笑!你分明知道這場亂戰的結局,為什麼非要跟着那群劍修湊熱鬧——他們根本活不了!”
那聲音被極力壓低,聽得並不清晰,緊隨其後,是小師姐的低語:“……別說了,明玉。”
“她們是熱血上頭的急性子,可你不應該是。我們如今要做的,只有好好找個藏身之所,從這場必死的局裏脫身!”
明玉咬牙:“現在倒好,她們見你跟在那群劍修身邊,也搶着要出一份力。你難道要讓她們再死一回嗎?”
明玉是那個一直陰沉着臉,沒有說話的姐姐。
“楚明箏有個朋友活了下來,想必就是她。”
伏魔錄道:“她應該也被捲入幻境,變成了七年前的模樣。”
“我自會勸說她們。”
楚明箏嗓音更低:“被捲入幻境的除了我們,還有諸多無辜百姓。若要救下他們,只能加固陣法,改寫群魔屠城的結局。”
她說著微頓,遲疑補充:“明玉,她們只是虛妄的幻術。”
“可那也的確是她們!”
明玉聲音驟揚:“如今難道不好嗎?大家都還在,你也沒有中毒變成那副模樣。等我們從混戰里活下來,就離開龍城,和以前說好的那樣行俠仗義——”
她說到此處,兀地頓住。
楚明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往走廊盡頭的房間一望:“蘿蘿?”
修道之人五感超常,很容易便能察覺到小女孩的氣息。
話音方落,果然房門吱呀一響,從門縫探出一個小腦袋。
明玉不願當著小孩的面繼續爭論,示意后很快離開。楚明箏嘆了口氣:“抱歉,我們吵醒你了?”
“我一直沒睡着。”
秦蘿搖頭,小心開口:“小師姐,你們是不是在說……有關幻境的事情?”
這裏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情都太過真實,以至於她快要在不知不覺中忘記,關於龍城的許多事實。
可秦蘿不笨,已經逐漸意識到一些端倪。
小師姐已經十六歲,根本不是和她沒什麼兩樣的矮個子;她與江星燃在圍牆上見過真正的龍城,死氣沉沉,被黑霧籠罩,沒有一個人留下。
以及,在當年殘酷的混戰里,很多很多人都丟掉了性命。
早在七年前,他們就再也不能大笑和說話。
她覺得眼眶有點酸,捏了捏蓬鬆的長裙:“小師姐,謝哥哥也會死嗎?”
楚明箏一愣。
如果可以,她並不希望秦蘿過早接觸到那份殘酷的真相。可既然這孩子懵懵懂懂觸及到了事實,就有權利明白前因後果。
秦蘿比她想像中通透許多。
這個問題開門見山,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應答,半晌之後,才猶豫着低聲安慰:“龍城中活下來的人不在少數,他實力很強,一定會沒事。修真界那麼大,等我們離開幻境,或許某一天,在某個地方,你就能遇見長大后的他。”
這是個連她自己都覺得生硬的謊,好在秦蘿心思單純,聽罷吸吸鼻子,不再那樣難過。
只不過,小師姐卻沒辦法見到曾經的朋友了。
“小師姐,”豆丁般的小圓團眨眨眼睛,聲音很輕,“明玉姐姐是不是想要留在幻境裏,不願意長大呀?”
楚明箏關上房門,摸摸她腦袋。
何止明玉,其實很多時候,她也不願離開這場幻夢。
她們四個女孩無父無母,互相扶持着長大,那時仙俠話本正是盛行,大家都想成為日後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童年真是一輩子最難忘的時候。
那時她們總是很容易得到滿足,吃上一塊甜糯糯的點心,或是聽見旁人一句禮貌的誇讚,就能整整一天都開心得不得了;拿上一把玩具長劍,彷彿握着整個世界。
那時天總是很藍,白雲慢悠悠的,一入夜就能見到繁星滿天。夏日的河水冰冰涼涼,冬天每人都會捧着一團熱熱的烤地瓜,雪一落下來,伴隨着街道上的笑聲呼呼啦啦。
那時的楚明箏,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也總以為大人都是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可其實根本不是那樣。
長大似乎並不是多麼快樂的事情,當她逐漸理解責任與擔當,學會忍受許許多多生活的重壓,再度回望過去,才發覺自己根本沒有得到所謂“無限可能的未來”。
有些人的長大,發生在一瞬之間。
例如在混戰中僥倖存活,卻變得一無所有的明玉。
她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夥伴,真正明白死亡與分離的意義,也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自己必須狠狠咬緊牙關,才能活下去。
楚明箏被師父一眼相中,明玉卻毫無靈根,註定無法踏入仙途。
分別那天,女孩在牆角的陰影下立了很久。當楚明箏想要上前靠近,不過眨眼的功夫,忽然見她從陰影里跨步而出。
——就好像懵懵懂懂的小女孩被倏然吞沒,下一瞬走出黑暗的,已經是個通透明澈的大人。
從那以後,她再不會提起童年時期虛無縹緲的夢想,丟掉手裏木頭做的玩具長劍,開始學習並不感興趣的算數與經營,七年後身家愈大,成為一名吃穿不愁的商鋪當家。
至於楚明箏的長大,則要緩慢許多。
最初她堅信着自己能夠一往無前,然而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作為一個出身卑微的孤女,每一天都走得舉步維艱。
原來人生中除了夢想,還處處充斥着不盡如人意的現實。她一點點學着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以及在很多方面的平庸,直到最後,是那場自雲端跌入泥土的潰敗。
比起美夢成真,長大似乎更傾向於一種無可奈何的妥協。
在進入幻境之前,她已經很久未曾回想過,小時候憧憬的那些美夢了。
……如果當年的她見到自己這般模樣,一定會感到失望吧。
冬天的風有些涼,透過窗戶冷冰冰灌進來。
楚明箏心口一動,忽然問她:“蘿蘿以後想變成一個怎樣的大人?”
秦蘿眨了眨眼睛。
“想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宋院長曾經提到過這個問題。
他們一幫小孩嘰嘰喳喳暢所欲言,有的想當科學家,有的想成為演員,也有人想一直待在福利院,幫宋院長和秦老師做些事情。
至於她——
秦蘿毫不猶豫:“我想做一個好人,然後把古箏彈好,給很多很多人聽!”
只有小孩才能像這樣脫口而出。無論言語多麼天馬行空,都不會覺得難堪。
多好啊。
楚明箏輕聲笑笑:“就算很難,你也願意一直學下去嗎?”
秦蘿用力點頭。
“蘿蘿,你聽我說。”
她輕揚嘴角,捏了捏女孩粉嘟嘟的側臉。
“也許堅持很難,也許你會慢慢喜歡上別的什麼東西,也許很多年過去,身邊的所有人和事都會變得大不一樣。”
楚明箏告訴她:“可是當你長大之後,一定要記得回頭看看——不要忘記當初作為小孩的自己,你的朋友,你的夢想,你想要為之努力的東西,也不要忘記,你曾經想變成怎樣的大人。”
秦蘿神色認真地聽。
她自顧自說著,莫名覺得眼眶發酸:“千萬不要忘記啊,那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小豆丁自然是沒辦法全部聽懂的。
秦蘿點點頭,好奇出聲:“小師姐,等長大以後,我會變得和現在很不一樣嗎?”
她說著嘆了口氣:“長大到底是什麼呢?好難好難懂喔。”
龍城的冬天寂靜無聲,楚明箏看着七歲的秦蘿,在正午柔和的風裏,滿眼儘是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她抬頭望一眼天空,忽地笑了一下。
“是啊。”
楚明箏說:“真難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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