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案几上的香爐里幽幽得揚着一抹淺白色的熏煙,整個廂房都被塞滿了一股厚重的檀香味,蕭雨蘭聞着這檀香味醒來,睜眼的剎那,她驚呆了。
眼前熟悉的場景嚇了她一跳,入眼的是一道老舊的橫樑,橫樑與牆相接處連着一些未被清理的蛛網,四面的土牆十分簡陋,雪白的牆面也被香火熏得顏色不勻。
屋子裏只有兩張床榻和一張案幾,空蕩得可以聽到回聲。
這裏便是她十一歲上為母親守孝時在庵堂的住所。
可她卻記得,她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了薛丘的陵前,怎地會出現在這裏?
“娘子,時候不早了,得快些起來,府里來信說晚些來接咱們回去!”銀耳興緻沖沖地從外頭走進來,圓圓的臉笑起來煞是可愛喜人。
銀耳是蕭雨蘭的貼身侍婢,只小她一歲,自小同她一塊兒長大,性格活潑跳脫,但有時卻有些潑辣,她記得正是因為銀耳的這份潑辣,嫁給薛丘的那些年,護住她很多回,也讓她少吃了很多苦。
只是,薛丘死後不久,銀耳便失蹤了。
府中上下都傳言,是銀耳護主,下毒害死薛丘后畏罪潛逃,可只有蕭雨蘭清楚,銀耳天性善良,絕對不會做那些事情。
只是,為何銀耳會以如此年紀如此姿態出現在她面前?
是夢吧!這一切都是夢吧!
老人言,人死之後便會有迴光返照,興許這便是她的迴光返照吧!
“娘子?你怎麼了?”銀耳在她眼前揮了揮那胖嘟嘟的手,“娘子,咱們可以離開庵堂回府了,您不歡喜嗎?”
歡喜?正是因為這份歡喜,她才會歡欣雀躍地想要儘快下山,也因此才會在回京途中遇刺,若非遇刺,又豈會對前來相救的薛丘一見傾心,若非如此,她又豈會惹出接下來的那麼多事?
歡喜?呵呵。
銀耳見她仍然在發獃,只好嘆了口氣,“婢子先去將咱們的細軟收拾收拾,稍晚些,咱們侯府的馬車就來接了。”
濃郁地檀香再次上腦,蕭雨蘭不禁嗆出了聲。
她再次確認,這裏是庵堂,十一歲時母親病故,為顯孝義,作為續弦的姨母將她送至庵堂守孝三年,而如今已然是第三個年頭。
銀耳在屋子裏自顧自地收拾東西,她卻開始觀察起了自己曾生活過三年的地方。
廂房雖說簡陋,但庵堂的師太待她卻不錯,只是偶爾讓她抄抄經書,什麼重活累活也未曾給她干過,許是因為她如今還是武安侯嫡女的緣故吧。
“嘶……”一股尖銳的刺痛從腳底傳來,蕭雨蘭尋着疼痛看去,卻見未着履襪的腳底竟滲出了絲絲血跡。
銀耳聞聲而至,慌忙止住她,“娘子,您沒事兒吧?定然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小畜生往咱們這兒扔小石子,婢子定要將它們揪出來教訓一頓!”
山中野猴多,時不時都會光顧庵堂戲耍一番,這些年庵堂也曾派人驅趕過,奈何那些猴子實在太皮實了,長此以往,她們也沒想着再驅趕了。
蕭雨蘭絲毫顧不住銀耳的怒意,注意力全放在了腳底的疼痛里,如此刻骨銘心的疼痛,真實地叫她不寒而慄,她真的活了嗎?
“銀耳?”蕭雨蘭試着發出聲來,誰想聲音稚嫩,與十四歲的她一模一樣。
銀耳亦是被蕭雨蘭的反常嚇住了,昨日被庵主罰抄佛經,直至半夜才歸,娘子路過佛堂,忘記跪拜,難不成菩薩顯靈對娘子做了什麼吧?
思及此,銀耳慌忙將蕭雨蘭扶坐下,“婢子這就去給娘子端安神湯!”
“莫慌。”蕭雨蘭道,“我沒事,你說稍晚些府里人來接?”
“正是呢!”銀耳邊回她邊繼續給她處理傷口,雖說傷口小,但這血跡卻是觸目驚心,直到她小心翼翼將鞋襪給她穿上。
銀耳才再出聲,“娘子,以後可莫要嚇唬婢子了,這一大早的,婢子可險些被你嚇壞了。”
蕭雨蘭看了看天色,再過半個時辰,府里的楊嬤嬤就會來接她,隨後她們便會下山,經過葫蘆嶺時,便會遇到一夥流寇,薛丘正好經過,救了她。
倘若這一切都不是夢,倘若她真的再活了一次,倘若這是上天再賜的機會,那麼,她選擇,不再遇見他!
她復又躺回床榻上,突然問道,“今日天色不錯,後山的木芙蓉應該都開了吧?”
銀耳不解蕭雨蘭何故這般問,便如實作答,“咱們後山的木芙蓉花開得可好看了,娘子若是想看,婢子一會兒給娘子多摘些回來?”
“不必了,既然開得那般好,不親自去看看,倒是可惜了。”蕭雨蘭微微一笑。
銀耳以為蕭雨蘭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便也沒有太在意,蕭雨蘭是極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眼看要回府了,有這些感嘆也是在所難免的,是以銀耳決定一會兒收拾完,給自家娘子去摘些回來。
然而她剛收拾完,府里的楊嬤嬤便來了。
楊嬤嬤在幾個侍婢的簇擁之下,極為麻利地進了屋子,才站定,她就衝著蕭雨蘭居高臨下道:“三娘,婢子是來接您回府的。”
當年來接她的也是這位楊嬤嬤,她是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嬤嬤,手段老辣且自恃清高,對老夫人極其忠心,她眼中除了老夫人,誰都不放在眼裏,此次她來接蕭雨蘭也是老夫人授意。
楊嬤嬤看過太多逆來順受的人,府中上下除了侯爺,誰都對她畢恭畢敬甚至殷勤諂媚,她則都不屑一顧,所以要是在她面前顯得過於殷勤和小心翼翼,反而會被嘲諷和看輕。
所以蕭雨蘭決定反其道而行,繼續躺在床榻上,過了一會兒才微微抬眸,展開了一絲笑顏,“嬤嬤來得真早啊。”
她話音剛落,在場所有人都愣了愣神,特別是楊嬤嬤。
楊嬤嬤眯了眯眼,原本老夫人讓她來接這位小家子氣的嫡女她是極其不願的,蕭雨蘭雖說是武安侯嫡長女,但極不受寵,特別是平日裏那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的樣子更讓她厭惡。
只沒想到三年未見,她竟有這般的膽量和氣度,言行舉止間連半分三年前的樣子都沒有,楊嬤嬤不由有些吃驚。
蕭雨蘭起身,舉止間儼然一副極其標準的大家閨秀風範,“嬤嬤既然來了,咱們這便啟程回府吧。”
蕭雨蘭言語清亮,使得楊嬤嬤挑不出一絲毛病,特別是迎面而來的一股氣勢,更讓她驚得將教訓的話都吞了下去,只留下一句,“三娘說的是。”
蕭雨蘭款款走出屋子,在院中站了會兒,滿山遍野的風聲混合著猴子的嬉戲吵鬧聲不絕於耳,她淡淡一笑,不管如何,下山也不是什麼壞事。但這回,她不會讓自己那麼蠢的活着了。
良久之後,她抬腳往後山的方向走去,眾人訝異,就連銀耳也覺得奇怪,有侍婢想出口阻止,卻被楊嬤嬤攔了下來。
“三娘似是走錯了路。”楊嬤嬤不卑不亢道。
蕭雨蘭亦是清亮地回道,“沒錯,我正要往後山去。”
楊嬤嬤嘴角扯開一絲輕蔑的冷笑,就算蕭雨蘭在庵堂修習了三年,小家子氣依舊浸入骨髓,難以剔除。
她冷眼看着蕭雨蘭,“作為嫡女,理應走正道上正門,三娘要走後山,是不合禮數的。”
“那嬤嬤看來,我該從門前下山才是?”
“正是。”
蕭雨蘭微微一笑,眼裏閃過一絲精光,“嬤嬤此言極為欠妥,何為正道何為正門?若我山門往後山開,那後山的路便就是正道,後山的門,便就是正門,嬤嬤以為,我說的可對?”
楊嬤嬤本以為蕭雨蘭聽到自己的勸告,會立即改變方向,可沒想到,蕭雨蘭竟這般伶牙俐齒,叫她一時之間無法反駁。
蕭雨蘭給她福了福身,“大道當前,嬤嬤若要往山門走,請便——銀耳,咱們走吧,莫要讓祖母她老人家等太久了。”
也不等楊嬤嬤回應,她便自顧往後山去,銀耳緊跟其後,難掩眼底慌張,“娘子,你糊塗啊!楊嬤嬤可是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嬤嬤,您方才可是得罪她了!往後咱們在府里的日子可怎麼過!”
蕭雨蘭卻微微淺笑,“放心,你娘子我自有分寸。”
楊嬤嬤站在原地,看着蕭雨蘭離去的背影險些氣暈過去,還沒人敢這般跟她說話,更沒人敢這般違逆她!
有侍婢為楊嬤嬤抱不平,“沒想到三娘這般不識抬舉,嬤嬤,等回府上,定要好好在老夫人那兒說道說道才是!”
好半晌,楊嬤嬤才從憤怒中緩過來,“三娘方才喊老夫人什麼?”
侍婢回:“三娘喊老夫人‘祖母’。”
楊嬤嬤鄙夷得笑了一聲,這蕭雨蘭倒是學會諂媚,她衝著身後跟着的人道,“留幾個侍衛跟着,你們幾個先回去!”
侍婢本想提出質疑,卻被楊嬤嬤止住,今次來接蕭雨蘭回府是老夫人交代給她的任務,若是蕭雨蘭在路上遇到什麼三長兩短,她難辭其咎,是以她只能跟着。
不過她倒是還想看看,這位本不受寵的嫡女到底能做出多少惹怒老夫人的事!
庵堂每日都有人下山採買,為了方便,庵堂的師父們都從後山下山,這樣既節省了腳力也節省了時間,更重要的是,從這條路下山,可以完完全全避開葫蘆嶺!
避開葫蘆嶺就能避開那伙出來打劫的流寇,避開了流寇,就能避開路過的薛丘!
安全下山的蕭雨蘭滿意地回望着葫蘆嶺的方向,薛丘啊薛丘,但願今生再也不會與你相遇!
果不其然,她們整整提前了一個時辰回府,只是剛進門蕭雨蘭便被叫去了鞠麗堂。
鞠麗堂是老夫人的住處,印象里鞠麗堂她只來過一次,那一次還是死乞白賴地想要老夫人將她嫁給薛丘,除此之外她很少來。
一則老夫人並不想見她,二則她也不想見蕭雨薇她們多生事端,給自己惹麻煩,母親已經去世了,父親又不喜她,在這蕭府,她若不事事小心,恐怕也難以存活。
身後的楊嬤嬤繼續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經過方才山上不愉快,楊嬤嬤打心底覺得蕭雨蘭是個膽大妄為又上不了檯面只會鑽空諂媚的娘子。
是以她並不打算多提點一句,只默默跟着,觀察着蕭雨蘭的一舉一動。
被引進屋后,蕭雨蘭定了定神。
屋內濃郁的檀香與茶案上烹煮的茶香混合出了一種別樣的香味,使得整間廂房帶着些許莊嚴肅穆又不適優雅的風調。
這樣的檀香她可是生生聞了許多年的,然則在這種富麗堂皇的地方再次聞到這味道,總讓她覺得熟悉卻又陌生。
多寶格后,有一張雕工極為精細的躺椅,余老夫人身着一聲淺碧色的褙子,慵懶得躺在上頭,她一直保養地不錯,雖有些許的銀髮,但肌膚紋理卻是鮮活透亮,竟是比同齡人更顯年輕。
老夫人一直閉着眼,直到侍婢上前提醒,她才微微抬起眼皮,朝蕭雨蘭看了一眼,良久她才說了一句,“跪下!”
聲音不大,但卻隱約含有一絲震懾力,這便是上位者所有的強勢。
蕭雨蘭順勢跪了下來,她衣衫平整,動作絲毫不亂,雖微微低眉看着極為恭順,但卻也顯出一絲閨秀該有的矜持和傲氣。
余老夫人此生極注重臉面,三年前蕭雨蘭頂着嫡女的身份大張旗鼓地去庵堂守孝,為蕭府贏來了一片好名聲。
如今她卻從庵堂後山回府,雖一路亦是大張旗鼓,但她如此作為,着實有失體面。
更可況,蕭雨蘭的生母慕容氏瞎了一隻眼睛,若非是自娘胎里定下的親事,余老夫人也不會讓慕容氏嫁入蕭府,成為蕭府的主母。
蕭府可從未出過一個瞎眼的主母!
所以此時余老夫人對蕭雨蘭的態度更是帶着些許厭惡。
許久之後,余老夫人冷着聲音道,“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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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知道稱呼的意思了吧?不需要作者解釋的吧?
算了,說不解釋還是想解釋一下,怕被看不懂,也怕被杠
首先是架空啊架空,又按照晉唐風來,但有私設(重點)
稱呼自己家小姐叫“娘子”,自己家小姐在家裏排名第幾就是“幾娘”,嬤嬤和侍婢都是婢女自稱“婢子”,不是婢女的奴才自稱“奴”,兩者合起來是下人,所以才會被稱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