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故知
才三更天,寶翔就醒了,歪在錦帳里裝睡。因今兒是休沐日,他想到手下人一月來跟着他救火又救場,也不容易。黎明前,窗外撲簌撲簌響個不停,應是一夜積雪,把那些老瘦梅枝壓得吃不住了。
紫禁城之火,順利定案。因為找到了罪人,清流之外的官吏,全都鬆了口氣。清流的人,並沒一個敢跳出來質疑內閣和刑部。大家都是明白人,絕不會以卵擊石。病中的皇帝開恩,特賞兩翰林每人八尺白綾,一個全屍,還特派寶翔監刑。
寶翔的親信里有腦子不好使的,多嘴問:“王爺,為何要八尺白綾?”
寶翔靜默片刻:“那是萬歲聖心仁厚。五尺是給兩罪人的孩子做孝服的,可不許獄卒貪污!”
讀書人膽子小,行刑費事。寶翔耐心耗了半個時辰,才等到屍體抬出監獄。有個翰林的男孩兒才十一二歲,跪在詔獄門口等收屍。他扒着寶翔的轎子,聲嘶力竭:“殿下,我爹冤枉!”
寶翔哈哈乾笑兩聲,想對孩子說“天下沒有冤枉,只有白死”,但終究沒說出口。
孩子臉上眼睛烏漆漆磣人:“爹是遭奸人陷害的。老天就沒眼睛嗎?惡有惡報,怎不靈驗?”
衛士把截下來的五尺白綾披在那孩子肩上,他失聲痛哭。
寶翔拍拍他肩上的雪,說:“不是不報,早晚的事。”
從那日至今,帝京城的積雪就未消融過。皇帝還是不見臣子,蔡述依然閉門不出。內閣中樞,都交給寶翔這個甩手大掌柜撐,天還沒塌下來,就算是奇事。寶翔倒是不着急。他知道,一定有人會打破這雪一般死寂的僵局。
這時,寶翔的卧房外廂,發出一陣忘形笑聲。敢那麼放肆的,只有王爺貼身的小廝小雲。
寶翔摸下床,腳尖點地走路,到小雲值宿坑旁,才唰地亮出火摺子。
小雲好像正偷米的老鼠,被抓個正着。他“呀!”叫出來。
“……王爺?”
“笑什麼?”
小雲低頭,撲嗤又笑。寶翔眼力好,覺出這孩子的笑帶着點邪門。他立刻問:“才多大的人,夢裏還□□?是不是你偷看了那個……?”他自己這些天忙,沒空看搜集來的春宮解悶。
小雲擺手:“沒有沒有,小的怎知道王爺將春宮圖放在哪裏呢?我看的可是買來的……”
他從枕頭底下摸出皺巴巴紅黃相間的大紙頭,遞給寶翔。
寶翔一看,就知道是“順風耳”。他在唐王府內,是從不讀這份報的。救火以後,因為有一肚子事,也沒空去關心新出的那期。他翻翻“錦衣衛救火”圖片,摸了摸發燙的後腦勺:“哈哈哈,沒想到他們把特刊弄得這麼好玩!”
小雲樂陶陶說:“何止好玩,簡直是石破天驚!主角還是王爺的一位親眷貴人呢。”
寶翔重新瞄報紙,掠到“一品高官地下情”,再看插圖裏的出水芙蓉胖美人,不由楞住。
他坐在小雲炕沿,仔仔細細閱讀那篇文字。文中先提到當今某位“正當青春,發誓獨身,容儀冠代,翻雲覆雨”的“一品巨公”,然後說“據宮中可靠消息,原來此公並非獨身,且有難言苦衷”。着火那夜,宮中驚現此人隱藏的愛妾。那美女容貌豐潤,乃是玉環在世,惜哉一雙大腳,談吐粗魯。她大言不慚,承認與此一品官有地下情多年,暗中早育有子女。只因雙方身份懸殊,某巨公在官場刻意以“清雅形象示人”,因此只能深埋於人后云云。
寶翔覺得頭暈,那一個個字,活像染着狗血的蒼蠅,在滿屋亂飛。
一品官,無疑就是指蔡述,但那愛妾,實在就是照譚香的樣子描畫的嘛。
順風耳還臆測了一段故事:“一切須從某巨公之父在世時說起。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十多年前一個暴風雪的晚上,紅燈高掛的某巨公家,買入一名父母雙亡的小婢女……”
寶翔恨恨罵道:“胡說!”
小雲流着口水說:“王爺,這段最絕妙。老閣老在世時,他半夜提鞋到下房跟‘芙蓉夫人’成其好事……。他人模狗樣,原來口味與眾不同!”
寶翔用報紙打小雲髮髻:“呸!順風耳就是三五個文痞靠造謠起家的,怎能相信?”
小雲委屈摸着頭髮:“怎不信?滿京街頭巷尾都傳遍了。要不蔡閣老為何不到內閣?肯定是因為他的‘芙蓉夫人’一出水就捅婁子唄!王爺,你如何知道順風耳是三五個文痞造謠起家的?”
寶翔用報紙使勁扇臉,心說:我怎不知道?順風耳,就是北海幫的一張嘴。
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
譚香,可是他認定的北海幫大姐。怎能被自家兄弟編排成了蔡某的“地下夫人”呢?
他一琢磨,就明白大火之後,主筆者將蔡述緋聞與錦衣衛頌詞放在一起出“特刊”的用意。他這“龍王”,平日裏抓大放小,哪能事事把關?只是,這回出蔡述丑,也砸了自己的腳。蔡述心思怪僻,若是得知,會不會對譚香夫婦報復?蘇韌將來要猜出順風耳和北海幫的干係,是否又這筆帳算到自己頭上?譚香心地坦蕩,可知“人言可畏”?
文字寫出來,就如波出去的水,要改就難了。蘇韌在內閣,像是心無芥蒂。只是蔡述……他一想到蔡述似笑非笑的樣子,就打了一個嗝。但願不要惹惱了那個人。
小雲將衣服蓋在他身上:“王爺,您着涼了吧?”
寶翔打個哈哈,吩咐:“為我準備馬,我要去錦衣衛衙門。”
“現在?”
“不是現在,還等天亮?”
寶翔帶着兩個隨身,打馬長街。雪光映眼,帝京城晨寒襲人,唯有男兒嘴裏,呵出熱氣。
他才下馬,小飛就迎出來,跨過門檻說:“老大,您來這麼早?我們還想等您睡醒了呢。”
“我們?”寶翔將馬鞭甩給他,問:“是老四回來了?”
“不是我是誰呢?老大,你一定過得苦惱?”藍辛抖着熊皮大衣,卧蠶眉上沾着雪珠。
寶翔見到藍辛,心情頓時暢快。他倆皇陵一別,已有半載。他時刻都記掛着長城外的兄弟,還有北邊的局勢……他握了握藍辛的手,笑道:“謝謝,我還沒苦惱至死!老七,老十如何?北邊有什麼動靜?”
藍辛瞅了眼小飛,小飛拔出一把短劍。待寶翔藍辛走入內室,他即刻關門守衛。
桌上鋪着張關外地圖。寶翔折起劍眉,沉聲說:“瓦剌部要有動作了么?”
藍辛聳肩:“十年之內,必有一戰。朝廷內奸人當道,粉飾太平。蔡述故意封鎖消息,是別有用心。他查抄的眾多官員的家產,全都暗填給廖嚴當軍費。但我看,還是遠遠不夠……”
“已經到了這麼嚴重的地步?”寶翔盯着藍辛。
藍辛盯着地圖,咬了下嘴唇:“嗯!老大,我這次回來,除了告訴你北邊的訊息,還有個重要的發現:當今聖上,之所以近年來不理朝政,是因為他身染重疾,絕對活不過五十歲去!”
寶翔瞭望窗外,天完全亮了。他咀嚼藍辛的話,口中一股酸澀味。他將掌橫切在藍辛跳動的脈搏上:“老四,你知道你方才說的是什麼嗎?”
藍辛一字一句:“我知道。我拿自己項上人頭,藍家世代勛烈作保,我說的句句當真。老大,我們是怎麼安排冷松當御醫的?固然是他醫道高明,也是因為那時太醫院有了好幾個缺。數年前,太醫院德高望重的前輩,遁世的遁世,病逝的病逝。可是,這次我在關外,無意中遇到了其中一位。他本是我祖父麾下的軍醫,是我家薦入宮中的。我軟硬兼施,才迫他認了我。他告訴我,之所以隱姓埋名,是因為不得不逃亡。原來,當年那幾個老太醫都是給萬歲診治病情后,被東廠秘密處死的。他能活下……說來話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宮內要滅口,是因為萬歲不想外界泄漏他的病情。皇帝的病,是因為秘密練功所起。他練了別人所獻的一本養身奇書後,身體大傷,病入心脈,不經意就會發作。為了避免朝堂人臣前失態,那時他就借求仙問道,將自己隔絕宮內。此太醫說:當年為了找出救治的法子,大太監范忠給會診的太醫們看了下那本書。這本書大名鼎鼎,確是稀世珍寶。凡是看過的御醫,心裏也明白,從此只有死路一條。……老大放心,我已妥善處理了那位老太醫,絕對不會走漏風聲。”
寶翔問:“那是什麼書?”他想起了六合縣獄內的黑暗場面。
藍辛回答:“青華仙冊。”
“青華仙冊?”寶翔站了起來,他推開門,讓雪花順風灌入暖室。
青華仙冊,按照前朝廢帝臨死的說法,乃是藏在帝京城某處的。皇帝手裏那本青華仙冊,一定是偽造的。寶翔學過武,知道厲害。因為是假冒秘籍,皇帝認真練習后,自然就會大傷身體。能不死都是萬幸……。近幾年,皇帝越來越趨向隱身,是不是因為病入膏肓,無可救藥?那還不早冊立皇太子?玉虛宮內一場大火,預示什麼呢?冷松這群御醫,為什麼不能判斷出皇帝的病況?最關鍵是蔡氏父子是否知道此事?蔡揚已死,蔡述對於朝局,有何算盤?
藍辛進言,緊如北風:“老大,我們應該早作準備,應對朝廷非常大事。皇子尚在童年,且是蔡述撫養。寶氏皇族,只有你……”
寶翔回頭注視藍辛。他抬起手腕,將手指立在唇前,作出“噤聲”手勢。
他說:“老四,我們是要做準備。但有的話,不能從你嘴裏說出來。我是死過幾次的人,把腦袋系在褲帶上也快活。可你呢?想想你藍家的世代勛烈,想想你背後的一家老小。‘不成功,變成仁’,那是傻瓜的話。若決定做,就一定要成功。”
寶翔出錦衣衛衙門,已是正午,雪停了。陽光初現,乍暖還寒。寶翔牽着馬,懶洋洋在雪地里溜達。一名親隨跟上來:“殿下,王妃派人來,請您早些回府用飯。”
寶翔眼前浮現陳氏那張不苟言笑的面孔,錯覺才被灌了頓半生不熟的米飯。
不過,她請他一起吃飯,肯定有文章。他問:“府內有人來?”
“是。王妃的父親陳閣老來訪,正在等您。”
寶翔皺眉,丈人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掃了眼身後的小飛:“你才說,還有什麼事?”
小飛立刻懂了,眼珠一轉說:“京郊慈悲寺,王爺還有個約。”
寶翔對那親隨笑道:“看,我與菩薩有約,一時半會兒回不去。等王妃吃了飯,念幾卷經,點上柱香,我保管到家。”他飛身上馬,跟着小飛向京郊奔馳而去。
寶翔跑馬出帝京,天地更加開闊,臟腑筋骨都跟着馬顛簸,實在痛快。西山晴雪,銀裝素裹。
又見長城巍峨,連綿起伏。寶翔忍不住大笑:“你真是聰明,胡諏都能想到個好地方。”
小飛說:“慈悲寺幽靜靈驗,冬季遊人稀少。聽聞寺內鐵樹開花,我倒是想去看眼。”
隨着他手指,皚皚白雪中,紅牆黃瓦,若隱若現。
寶翔說:“去吧。我就不入寺廟了。小時候我流浪江湖,不知道燒了多少佛像當柴火,進去一定被劈死。而且我一聽到念經聲,就想到我家那口子,等於白出來散心。”
小飛點頭,打馬下坡。寶翔把馬系在樹上,脫了鞋襪,赤腳踩雪,一陣輕鬆。他望着滿目風景,心境明朗如俯仰宇宙。他猛吸針葉芳香,鬆開皮袍,大步向山顛攀去。
他心無雜念,踏雪上山。只覺得自己化成一隻虎,徜徉在冰雪世界。等他到了頂峰,全身都是汗水,熱血為之沸騰。他環顧山巒,渾然忘我,高聲笑道:“大好河山,歸去來兮!”
山谷間滿是他的迴音。寶翔卻收了笑。
登臨高處,非但一覽眾山小,還讓他望見了慈悲寺周圍的機關。漫山遍野,本該是白茫茫的一片。可是慈悲寺周圍谷地,荒郊野嶺內,卻有數百個移動的黑點。那是人?
寶翔警覺,從箭袋內掏出個紅毛國進口的望遠鏡來。
他握着鏡筒,哈哈幾聲,吹了下口哨,自言自語:“真箇不得了啊!”
那些人,身穿和錦衣衛同式樣的冬季軍服。個個表情嚴肅,好像隨時待命。
寶翔正尋思慈悲寺內有什麼寶貝,需要如此大的陣勢。小飛氣喘吁吁,從他背後趕來。
“老大,我不會看錯,到處是東廠的人!我才冒充進香者,試探了一下。他們故意露出我們錦衣衛的標記。可鄙!”
寶翔心內驚愕,嘆息說:“哎,別大驚小怪,東廠冒充咱們,也不是第一回。上次我在六合……”
他住口了。因為望遠鏡內的慈悲寺牆邊,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男的玉樹臨風,能把身綿袍都穿出瀟洒,正是蘇韌。
女的穿紅綠棉衣,裹得活象個大粽子。不是譚香是誰?
寶翔乾咳幾聲:“我們也到慈悲寺去,看看鐵樹開花,裏面藏着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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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到慈悲寺,是為了處理前不久逼着蔣聰“共同受賄”的三十兩銀子。
他想好,要讓人有跡可查。最好就是在寺內簽名香火簿,為皇子祈福捐獻。
他選慈悲寺,是因為此廟雖有名卻偏遠,他的名字不會怎麼觸目。
此外,他來帝京,就去過慈悲寺好幾回,和寺中僧眾,頗為熟悉,其中還另有玄機。
蘇韌是應天府和尚圓然的徒弟。圓然遠在江南,卻有可以擊倒蘇韌的把柄。
蘇韌始終不能對圓然放心。因此即便成了遠飛的風箏,他也不想讓圓然覺得自己被遺忘了。
他與圓然的關係,在六合不為人知,在帝京更不引人注目。最好最省錢的聯繫方法,就是通過雲遊僧傳信。蘇韌裝作圓然的俗家子弟,跟慈悲寺僧人討論佛法。套上了近乎后,果然順利給圓然捎了兩封信。
他本不打算帶譚香來。因為路途遙遠,天氣又冷。但她一再要求,他拗不過她,只好答應。
他們臨走,把孩子托給鄰居,難得兩人相處半天。譚香興奮,蘇韌嘴上不說,心裏挺高興。
山寺小僧,徐徐掃雪。出入老僧,草履單衣。杏壇冰掛,水池凝晶。譚香告訴蘇韌:“這種廟,才像廟呢。那些和尚時髦,節日裏擠破人頭,還兼做買賣,高價賣香的廟,絕對不會有求必應的。”
蘇韌手指刮她被凍紅的臉蛋,莞爾道:“香兒要求什麼呢?”
譚香確實對神佛有所求,為的卻是蘇韌。她只能傻笑,杏眼眯縫成線。
蘇韌不知她的心思,擔心她餓,說:“素麵要等會兒才能吃。”他從背後的行囊里拿出小紙包,裏面裝着串冰糖葫蘆。
他把冰糖葫蘆遞給譚香說:“你先吃,吃剩下的給我。我去問法師討杯熱水,給你暖胃。”
他向觀音堂走去,找一個相熟的僧頭。
那僧頭認出是他,幾分歡喜。聽說他要捐獻三十兩,歡喜十分。蘇韌飛快寫好香火簿,環視佛堂,覺察佛像重新鍍金過,到處有預備修葺的跡象,便問:“是不是找到慷慨的施主了?”
那僧頭說:“是啊,嘉墨,寺廟裏來了個大施主。我們住持是個老實人,不會奉承。等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了機會。開春不僅要修繕各處佛堂,還要重建藏經樓。”
蘇韌笑道:“佛經上說,只要生出兩片葉子,都會有芳香於人世。何況你們寺上下,多年來如此精誠虔敬。聽你那口氣,那位慷慨解囊的施主,非大富即是顯貴?”
“不錯,只是住持囑咐我們,不要泄漏施主的名姓。不瞞你說,他是月前入京趕考的舉子。因為嫌帝京城煙火氣重,喧鬧分心,就帶了兩名家人,住在禪房內溫習功課。他身體弱,一心讀書。雖是富家子,卻無浮華氣。主持極讚賞他,為他深夜祈禱,祈求高中。請隨我取茶水。”
蘇韌隨着僧頭,走入後院。僧舍欄外,遍植梅花,冷蕊疏枝,暗香攏袖。隱隱約約,聽得有人低語,繼而是筆敲石板,斷斷續續。
僧頭在內倒水,對蘇韌悄聲:“你看,彼人富可敵國,可哪像個商人公子?”
蘇韌循聲尋找,見茅舍下,有位青年,折腰抱膝而坐。他像是在揣摩韻律,不時用筆桿的音節推敲。蘇韌端詳那青年,不由出了口氣,吹落了幾片梅花。
青年默默抬頭,異樣眉清目秀。好像未放的蓓蕾,膚骨都顯得脆弱。
大約是有些近視的緣故,他看人時雙眼稍眯,眉毛也連成雁字。
當他看清蘇韌時,笑嘆了一聲,稚弱中些微倨傲,使山谷流芳。
他丟下筆:“蘇大哥?”
蘇韌清了清嗓子,扯了扯衣襟。他記得這青年。
他鄉遇故知,是人生樂事,特別是和自己一塊坐牢的難兄難弟。
他是揚州城豪門公子,六合獄狼狽秀才。
他在江南鄉試里名列前茅,於朝野顯貴中先聲奪人。
他名叫沈凝,字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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