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過海(下)

八仙過海(下)

蘇韌方把腳褪出襪子,就想起自己身在禁內。若讓人看到他學頑童爬樹,屬失儀之舉。

他頓覺躊躇。可說出去的話是潑出去的水。當著小老頭,如何收回?萬一他真是號人物呢?

小老頭把裝蛐蛐罐子塞給他,鼓動說:“快點,你可別耍賴,你親口答應去救我孫兒的。”

蘇韌面上在笑,心裏暗罵,撈着罐子上樹。秋天樹葉枯黃,蛐蛐隱在葉片後面。

蘇韌伸手,夠不到蟲。只能把身子向前挪,打算乘其不備。

這時,他驀然望見了文淵閣金匾。漢白玉橋邊,有幾個人正在張望呼喊。

他們在找什麼?蘇韌低頭瞧了眼樹下的老頭兒,把手裏的蛐蛐罐兒對陽光照。

罐身上只刻了四個字“紫極仙翁”。蘇韌驚喜,抿起嘴:原來是他……

天上果然不同人間。隨便撈條魚,都可能是龍王他兒子。而在本朝,這小老頭……比龍王好像還高一點。

蘇韌身為新人,內心越激動,外面越穩當。他把臉藏樹杈里,小心翼翼將蛐蛐請回它“仙翁爺爺”的囚籠。他尋思:若是上樹下樹,小老頭記不住他。不如……

他把手穿過枝葉,咬着牙一搓。蘇韌“唉喲”一聲,明知道是蹭破皮了。

小老頭踮腳:“小朋友,你怎麼了?”

蘇韌連忙說:“沒事沒事,爺爺我抓着你孫兒了!”他下樹的時候,動作露了“拙”。

小老頭搶過蛐蛐罐子,笑逐顏開。他拍着罐子,蘇韌瞧右手背,飛快藏到身後。

小老頭動作卻比泥鰍還快,鑽到了蘇韌背後,驚訝說:“小朋友,你破皮了。”

蘇韌把手縮起來:“爺爺,只是晚輩笨。不疼。”

小老頭哈哈大笑幾聲,帶着稚氣對蛐蛐說:“說自己笨的,都是聰明人。說自己不疼的,都是疼到心。人世間,惟有你是只傻蟲。所以過不了冬天。”

他話音剛落,幾個人喊着追過來:“閣老,閣老……卑職們正在找您!”其中一個人手裏還捧着紅袍玉帶。

小老頭躲到蘇韌的身後,探出半個腦袋。他對蘇韌說:“他們叫的不是我。我是紫極仙翁。你快幫我遮掩下。你影子比我長,罩住我好了。”

蘇韌已熟讀朝廷貴戚高官名錄,知道紫極仙翁和“倪閣老”就是一個人。

他茫然失措重複:“閣老……閣老……?”小老頭跺腳。

蘇韌發現他的袖子還綉着紅色小字“家翁年老,偶有健忘。若君子仕女路遇家翁,可送回至總鋪衚衕晚翠園。主人必有重謝。”

那幾個人衝到蘇韌旁,將小老頭環住。

小老頭說:“你們不要來煩我,我不高興去監考。”

眾人低聲勸說:“閣老……閣老……您不要再貪玩了……您從前是帝師,您不出馬……誰能壓住場子?”他們不顧小老頭意思,半強行給小老頭穿戴。蘇韌悄悄退到邊上。

有個山羊鬍官員板臉問他:“哪來的閑人敢亂闖內閣?”

蘇韌作揖道:“小的來此複試,迷路了。”

那官員吹鬍子:“文淵閣在那邊,還不速去?”

蘇韌點頭,碎步小跑。他跑了十步,回頭望一眼小老頭,像是不放心爺爺。

小老頭朝他招招巴掌,紫臉上滿是幸福微笑。

蘇韌繼續用窩囊傻樣子,跑出樹林,到漢白玉橋上才停。

他想想方才的事,對水照影沉吟:“好個內閣。死陳琪,活蔡述,不死不活倪大同。”

在民間口中“不死不活倪大同”,就是愛蛐蛐的小老頭。雖蔡述權傾天下,但比起倪大同,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倪大同是孔子的同鄉。他跟隨□□南征北戰,不滿三十,就成了□□欽定二十四位開國元勛之一。□□建立后,數他年輕。他平定倭寇,鎮壓高麗,馬不停蹄。

三十年前,他成了太保兼兵部尚書。那時,便沒什麼人敢稱呼他的字,只尊稱他的號“紫極仙翁”。皇帝幼年秀逸出眾。先帝指定倪大同當他師傅,保護人。廢帝上台時期,倪大同被勒令回原籍養老。今上登基后,倪大同又回朝廷,依舊在內閣掛職,為武英殿大學士。

人們口中的倪大同,是戰場上的神人。他在朝廷內幾十年沒什麼建樹。

昔日,蔡揚毒辣爭權,陳琪籠絡人心,而倪大同東西不管,只和稀泥。

他雖然有口氣,變成了內閣圖章一枚,有“泥閣老”的雅稱。

他七十多歲還不致仕,又成了夕陽無限好的榜樣。

如今蔡述接手,陳琪長期告假,倪大同更是不死不活,據說是得了老年人常有的“痴呆症”。

蘇韌不管他真痴獃,假痴獃。他要入內閣,倪閣老面前的功課是不可少的。

他擦擦破了皮的手背,並不覺怎麼疼。文淵閣鼓聲起,他步子不緊不慢。

文淵閣是座藏書樓,二十張考席分成四排設在大廳中。三張太師椅,已坐着兩位考官。

左邊就是林康,頭顱微昂。右邊那位官員,目不斜視。此人是翰林院掌院學士,閣老陳琪賞識的楊映。他一向頗有詩名。詩稿付梓,陳閣老還為他作序。號稱讓帝京紙貴,賣了百萬冊。吏部考功郎中楊曙是他堂弟。二人常有往從。所以蘇韌認得他的。

蘇韌在末排最左邊,靠着樟木書櫃,壓着楠木書案,深吸幾口氣。

他前面坐着一個長手長腳的年輕人,不知為何滿身是人蔘味。

他右邊位置,則是個略顯臃腫的青年。那人緩緩摸着左臂,若有所思。

鴉雀無聲的考場裏,隱約有蛐蛐叫聲。林康,楊映雙雙起立,考生們也倉皇躬身。

倪閣老跳上了正中太師椅。他大概把蛐蛐罐藏在後堂,因此蛐蛐聲悶悶的。

隨後,林康拿了考卷分發,說:“這是筆試考題,一篇論述,十道經史子集題。一時辰后收卷。考生們留在文淵閣,傍晚時揭曉。”

考生髮出嗡嗡的雜音,不是因為林康,而是因為倪閣老戴上了一幅水晶眼鏡。

蘇韌沒見過幾個戴這種稀罕物的人。但倪閣老的眼鏡特殊,像是被墨汁塗黑了的。

眾人都看不到倪閣老的雙目。而倪閣老在看誰,哪個都不曉得。

蘇韌可不會發笑,他只關心起手中的考卷。眼下,倒是個棘手的題目。

考卷上作文題是“朝廷冗員最多為何部?如何對策?”

蘇韌搖頭,朝廷何處不冗員?處處都冗員。腐敗的不是吏制,而是□□。此刻下筆,倒需要謹慎。人心險惡,愛記仇的兩種人,一種是文人,一種是官員。文官們兼而有之,最愛記仇。

朝廷各部就是各派山頭。倘若倪閣老中立,楊映為清派,林康為蔡派。指出某部冗員,一定會觸到某派。就算蔡述操縱這種考試……需要寫嗎?蔡述反覆無常,許是喜歡不隨大流的人物呢。蘇韌當然要答得漂亮,與眾不同。

他閉目養神了一炷香功夫,就做了決斷。他空白此題,不會填寫。只畫了一個八卦之圓。

考場起了斷斷續續的悶笑。那倪閣老趴睡在桌面上,呼嚕陣陣,左右兩位都顯得尷尬。

林康肅然道:“答卷!已過了半個時辰。”他說完,開始踱步巡場。

楊映申斥:“誰在胡笑?閣老德高望重,豈是汝輩能解?”

蘇韌沒心情笑。他重新看題目,手心都出了汗。

不知是何人命題。十道短題,居然大多是蘇韌不熟悉的。像是從千年的故紙堆里刨出的碎片。

他從前念過些古文,並不求甚解。後來投身官場,當起小吏,更只求實用的學問。

蔡述一定看過這些題目。他為何要考這些內容?他需要直言不諱的,還是勇於革新者,還是博覽群書,能得到清派賞識的學問家呢?

蘇韌正絞盡腦汁,他的面前多了一個小紙團。他抬頭,林康已走到前面去了。

蘇韌瞥了眼考官席上面的倪閣老和楊大人。他們好像都沒有注意到。

林康給紙團,要幫着自己解題,還是要看自己出醜?是蔡述的授意?

蘇韌渾身是汗,他面前浮動着林康那張戲台老生的臉。他對林康沒有信賴。蔡述不會靠考官來泄密。一定林康還是在給他出難題……

蘇韌沒有打開紙團,也沒有把紙團藏起來。他盡量低頭,把紙塞在嘴裏,生生吃了下去。

他沒有再看林康,喉嚨口乾澀難受。他朝右邊瞟了眼,正好看到一幕怪象。

靠他右手的青年,正在偷偷轉動自己手臂。他手臂內嵌着一個轉經筒般機關,是舞弊。

蘇韌來不及收回視線,對方就發現了。他兩眼透着陰狠的光。

場中又起騷動。有人已做完了卷子,沉默躬身,揚長而去。楊映倒是淡淡笑了笑。

蘇韌勉強寫完幾道題目的答案。他直起背脊,不想再看考官,也不想再看右手那位。

他只能朝書櫃的黑漆面盯了片刻。本來平如鏡的書櫃門上,倒映着一個淺色衣袍的人影。

那倒影,像是黑色世界裏一團秋氣。十年的空白,那人死而復生,靜謐而神秘。是蔡述。

蘇韌一動頭頸,人影就不見了。他無聲嘆息,閉目養神。等一半人走了,他才出場。

傍晚時分,內閣中書揭曉。蘇韌正在八個人之中。每個人都可以拿回自己的考卷。

蘇韌看到自己的考卷,不禁一愣。因為他的試卷上,滿是墨漬。根本分辨不出字跡。

分卷子的山羊鬍子官員,就是倪閣老身邊的那位。

他對蘇韌客客氣氣一笑:“你運氣好。”

“運氣?”

“是啊……”那人大概推測以後蘇韌能幫點忙,所以和他閑聊,以示友善:“倪閣老打翻墨水,把你卷子弄花了,只留下卷中一個八卦圖。倪閣老喜歡,皇上也會喜歡,因此選了你。”

蘇韌拱手,微微一笑。一切不是巧合。終於被選中,他並無興奮之感。

倪閣老,蔡閣老,陳閣老……還有大大小小的官員……

八個新錄取的人之間,競爭將一直持續。他前面的那位長腳青年,第一位交卷的緘默之男,還有那個不知道如何在手臂里暗藏機關的傢伙,都成了他的新同僚。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每上一層,那些人的道行,就會高一層。

他想到譚香,心中湧起份堅定。

其實,譚香正在東華門外等着蘇韌。不過,她先等到的,是她最怕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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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呆症:倪大同倪閣老的癥狀,可能被古代醫學分入“呆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先兆。

#古代的眼鏡:眼鏡在元代已從西域傳人我國,但是其數量極少,價格昂貴,非一般人所能享用,到了明代末年,眼鏡仍是珍貴稀罕之物。

#吃紙頭:我十來歲的時候有一次為什麼事情發火,把寫字的紙頭吃下去。

結果沒什麼事情。雖然是本人親身經歷,但請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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