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船蘆葦盪
石頭這邊死裏逃生,阿白那廂也有奇遇。
阿白和譚香被山寨廚師當作兩條鯉魚精后,就被壓送到了聚義廳。
阿白甩着頭,唱着“我遇龍折角,見虎拔毛”的戲文。譚香根本唱不來戲,只能學着他調子“啦啦啦”亂喊一氣,給他助陣。害得沿途嘍羅十個有八個捂上耳朵。
阿白對譚香的仗義高興,覺得自己沒有看走眼。她是個講義氣女孩,適合參加幫派。
乾爹山九曾說:“你要做最大的幫派,就要找個好女人。好女人一定很大氣。”
譚香的嗓門大,許是個“大氣”的女孩?阿白屢次回頭,對她留神。
他才跨進聚義廳,就茬了氣。他每次見到老楊梅都會忍不住哈哈大笑。這次正唱高調,猛一笑出來,氣往肚子裏亂跑。他推開嘍羅,揉揉肚子。
譚香笑呵呵說:“老楊梅長得真像顆楊梅,爹爹把他刻下來就好了。”
老楊梅並不叫楊梅。只姓楊。不過他在江湖上久了,連自己都只記得綽號。他臉特別紅,遇到熱天更紅得好像浸透水的楊梅。天生好多顆細小黑痣,彷彿楊梅里常有的小黑蟲。
阿白鬆鬆肩胛骨:“楊老大,好長日子沒見。兄弟帶個妹妹,來你寨子玩一圈。”
老楊梅正在進食,吃胡蘿蔔絲等製成“素蟹粉”,還弄了素腸素鴨。阿白見這老男人號稱愛吃素,背地裏還吃“假葷”,更瞧不起他,臉上一哂。
老楊梅擱下筷子。胡姬氣急敗壞的跑進來,指着孩子們咒罵。
老楊梅問:“山白,你存心跟本寨主搗亂嗎?道上的規矩,你爹沒教過你?”
阿白鼻孔出氣笑道:“我哪能跟你到搗亂?今早上我跟我妹子說,你壓寨夫人是黑道一枝花,她不信,我就帶她來開開眼。誰知摸到繡房,不見大美人,見個小白臉。我最瞧不得小白臉,要打那小子。那小子吱溜鑽到地道,我只好跟着他。跟着跟着,人跟丟了,我和妹妹就跑到你廚房了。”
楊夫人勻勻唇上胭脂:“山白,你別胡扯。這妹子哪裏來的?小公子弱不禁風,能自己跑地道里去?”
譚香理直氣壯說:“我是段大娘的乾女兒,沒錯。”她說完,一手心汗。
阿白晃雙下巴:“隨你們信不信,這兒就我們倆。段大娘在外頭,你們不用客氣招待她,我跟妹妹自己走吧。”他拉着譚香邁步,門口一大堆的嘍羅虎視眈眈。
楊夫人側身,煽風點火說了一通。老楊梅陰陽怪氣冷笑:“錢塘幫搶我的生意,不是一次兩次,這回到手的肥肉,沒有讓你們輕易接手道理。呵呵,老子認識的貴人,說出來嚇死你們。老子只要動個嘴,你就能馬上斷根手指頭。我要再一高興,你山白能成小鬼。我殺人毀屍,你死無對證。”
楊夫人揮羽毛扇:“對,有那跟他一樣肥的小東西做伴,他老爹也不用給他辦冥婚了。”
譚香鬼臉回敬道:“呸,你們才冥婚。鳥女人用鳥毛扇,嫁個老頭丑□□。”
楊夫人驚叫,牽住老楊梅手:“這兩個小胖子簡直要翻天啊,你給我做主。”
“來人,抽那小丫頭十下嘴巴,讓她知道我們寨的規矩。”
阿白抓了譚香,忝臉而笑:“楊老大,段大娘的女兒都敢打,你信不信明天她一聲令下,讓她手下兄弟把杭州城全部糞車都倒到你們寨子周圍來?非要把你懷裏這朵花熏死了不可……”
老楊梅陰笑:“你當我不知道段大娘當了二十多年女糞頭?可佳人受你們唐突,我就不能出口氣?”
阿白哈哈:“沖我來就是,你不是說你動嘴就讓我斷根指頭?我常尋思:到底是切蔥快呢?還是切指頭快?不如我當場試試,切盤指頭肉絲,讓你真嘗回鮮,拿刀來!刀來!”
他高聲吆喝,譚香嘴巴張成個圓型。阿白身子一晃,取了身旁嘍羅的佩刀。
老楊梅動容,紅臉變黑,剛要說話。有人飛報:“寨……寨主,有重……要人……物求見。”
幾個嘍羅相互說:“呵,是段大姥姥來了吧?”
楊夫人火道:“那醜男人婆是你們哪門子的姥姥?去,說寨主不舒服,不能見她。”
那嘍羅口齒不清:“不是段大姥姥……不,不是那老太婆。是……”阿白豎耳朵,聽不懂。
老楊梅起立:“我們都得去,把這兩個小傢伙關在這裏。”
阿白偷沖譚香擠眉弄眼,敞開衣裳拍拍圓肚皮:“好啊,兄弟先在你這兒涼快涼快。”
楊夫人見山白渾身魚腥污水,掩鼻而過。阿白還撓撓腳丫子,飛個眼風。
他們係數離開,反鎖鐵門。譚香撈了老楊梅吃剩下胡羅卜絲,在山大王寶座上灑着玩。
嘴裏問:“大白……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
“什麼時候都能出去。不過還是等一會兒,給老楊梅面子,好歹讓他關押關押消消氣。”
不久之後,他們聽到一種類似海螺的號聲,譚香問:“那是什麼?”
阿白知道,這是一種宣令全體集結的號聲。他坐正,納悶老楊梅見段大娘,何至於如此隆重?
他皺眉等啊等啊,好幾個時辰。譚香無聊,把素腸切成花都灑了一地,還是沒人回來。
阿白尋思不對,空氣燥熱,再也不能乘涼了。
他從領子裏再取出鐵絲來,譚香躡手躡腳跟着,阿白湊門聽了半晌。
“你又開鎖?他們會看到嗎?”
阿白人中顯出一根細紋:“管他們,我等不及了。”
他打開門,陽光清照,楊梅寨內瓦舍屋頂棲息成群老鴰,沒有一個人影。
阿白詫異:“見鬼。”他領着譚香四處走動,還是沒見一個人。馬匹在廊下吃草,廚房內冒着青煙,有的門開,有的門閉,這座寨子像成了空,靜得寒磣。譚香捏緊了阿白衣袖,鼻子不停抽,活像傷風。阿白想事不宜遲,該快走。管他什麼怪事,反正自己和譚香還活着。
忽然,房屋間有白老虎毛皮一閃而過。他喊了聲:“小白?”
白老虎朝他躍來,口裏銜着件毛茸茸的東西。譚香說:“是壞女人的扇子。”
大白抱住虎頸,還聞到女人脂粉香。他吸口冷氣,尋思難道是小白大發神威,把這些賊都吃了?他讓老虎匍匐下駝譚香:“你們慢慢走。”
譚香抓住虎皮,把羽毛扇朝草地一丟。大白快步朝附近幾間屋子走去。
他仔細一看,不由驚愕。老楊梅和眾嘍羅團團圍坐在一間屋子中,全不動,面帶詭異笑容。
他們的眼,嘴唇都像蠟製成的,泛出一種非同尋常的黃色。
阿白壯膽走過去,推了一個人。那人向後到地,肉體僵硬,皮膚溫熱。
他們都死了!阿白雖然見過世面,至此,依然想尖叫一聲。他疾步竄到門口,門板一晃,楊夫人靠在門背後,雙眼緊閉。她眼窩下兩行乾涸紫血。一根幾寸長銀針穿透了她的喉管。把她釘在那兒。不久之前,他們還是活生生的嬉笑怒罵的賊,可是……都死了,而且死狀可怕。
阿白踉蹌衝出了門。他喘息着,聽到風聲呼嘯。
錢塘幫火併楊梅寨?不可能。錢塘幫沒有如此的能力。是什麼人?除了東廠,世上有誰家如此的狠毒?他想起了小蚌殼的話。其實,他是他的表弟蔡述。姑父蔡揚,是大學士宰輔,何必要用這樣隱秘手段來處理綁架兒子的黑道中人?
他奔向白老虎,跳上虎背,厲聲說:“快,帶我去見我爹!”
他抱住譚香的腰。
譚香問:“怎麼了?”他搖頭,想把一個活人抱得更貼近,無論是誰。
白老虎彷彿知道情況危險,不挑肥撿瘦,順風騰躍。
他們過山又過水,阿白心中一片混沌,他痴痴聽譚香說話,腦海里還是那群死人。
夕陽下,白老虎長嘯着趴下,伸舌頭喘氣。
譚香搖晃阿白:“大白,這是哪?我爹呢?那片蘆花好漂亮。”
阿白凝望山谷,想對老虎說:你錯了。但又一想,沒錯。
他說“帶我去見爹爹”,指的是山九。可老虎也許以為他的爹爹只有死去的那位唐王。
阿白拉着譚香:“見見我爹吧。”
譚香點頭:“人呢?”
他指着蘆盪前那座石砌墓,墓前有個石亭子。這些都是山九出錢建造的。
譚香對着墓拜了好幾拜,叫:“白叔叔你好。”
阿白默然咧嘴。譚香見爹不扭捏,果然大氣。
譚香繞在亭子裏說:“大白,這座亭子裏面有很多鳥,我來數數。”
阿白明知道有一百隻鵝,任由她數。他面對爹爹一陣悵惘,想對爹爹說事,想到了蔡述父子。
太陽逐漸落山,白老虎累壞了。阿白髮現蘆葦盪里有條無人自橫的小船。
他提議說:“我們躺在一起說說話。”
譚香認真想了想:“我不能跟你同床的。”
阿白翻眼睛:“這是船,不是床。同床要做夫妻,朋友可以同船。難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要不和我同船,就不認我朋友。”
譚香被他說混沌了:“那……我們上去吧。老虎把我們帶來這裏。石頭小蚌殼早就到家了吧。”
阿白不置可否躺下。星光未出,一輪剪紙般的月牙,鉤着蘆葦叢的尖處。
譚香並肩說“大白。你爹怎麼在這?你不是山大爺兒子么?”
阿白閉眼聽水流過蘆葦根部。往事如沙,堆積在水下。
說來可笑,他本來是一個王子,現在是個混混。他當過人,也不成過人。
從寶翔成為山白,可以說來話長,也可以三言兩語。
別人聽了,也許會流淚,也許還會笑。他自己也能笑,但不會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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