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眉毛的水鬼
嘍羅們打開門,入眼是兩個小男孩廝打場面。群兒在邊上起鬨,吶喊,也有打太平拳的。
兩個嘍羅一人一把抓個孩子,強把他們分開。
嘍羅們喝得微醺,身子還在被打斷的桃花夢。
月色熹微,猛端詳那兩孩子是一色俊秀,錯覺太上老君身旁兩道童“清風明月”同時下凡。
穿小衣男孩喉着揮拳:“你這天殺小禿驢。我豁出命去,也要做了你!”
包頭巾的男孩尖着嗓子:“小狗腿子,你來啊!我正要替天行道。今兒晚上,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為首的嘍羅搖頭晃腦,聽不明白怎麼回事。
他耳邊瞌睡蟲飛,使勁拍巴掌:“都閉嘴!你……說說怎麼回事。”
石頭連忙告狀:“叔叔,這不怪我。你讓我看好大家,我就往好里看。可小禿驢竟然辱罵我是狗腿子!我們動了手,大傢伙全醒了。”
“狗腿子……?你罵誰是狗?”嘍羅頭目橫眉問小蚌殼。
小蚌殼扯下包頭巾,露出光腦袋,合掌說:“菩薩面前,眾生平等。”
小蚌殼光頭圓圓,長着一層新鮮水蜜桃才有的細軟茸毛。
那嘍羅童心未泯,不禁伸手摸了把,奇道:“怪事,他們怎麼不長眼,抓來個小和尚?”
小蚌殼雖然是楊梅寨綁架的“貴賓”,但寨里見過他的,只有為數不多的人。
船上這幾個跑外圍的嘍羅,果真是不認得他。一見不癩痢光頭,便自然而然以為他是出家的。
小蚌殼煞有介事,念了幾句如意觀音咒,才說:“我怎麼知道你們為何抓我來?我家田大人過幾天要做道場,師傅還派了我角色呢。”
“田大人?”頭目張大眼:“哪個田大人?”
小蚌殼眼尾的花一翹,故作安詳:“杭州知府田大人嘛,父母官都不曉得?我是東安寺的學僧。你們看我的裏衣,再看看小狗腿的裏衣。他家只能用制麻袋多餘白布給他做衣裳,而我家田大人給學僧都用雪白雲錦……”
頭目和同夥一聽,覺得棘手。今上佞佛溺道,朝廷官員紛紛效仿。杭州田知府更是家喻戶曉的虔誠,他乾脆舍私宅為寺,宣稱為皇上生母孝淑太后追福。他還真招攬幾位名僧駐寺,剃度了一群童子當名僧們的學徒……
頭目搓了下小蚌殼裏衣料:“真是雲錦。你……你是田府的學僧?”
小蚌殼謙遜,只笑了笑。那頭目見狀,扯了根鬍子思索。
這時,石頭諂媚上前,告訴他:“叔叔,這小禿驢一個時辰前乘你們不備,將一個萬字葫蘆丟到水面上去了!他一定是想告訴人家他在這船上!快打他一頓吧。不然別的孩子沒法管。”
頭目跳到船頭,朝錢塘江里一望,哪有什麼葫蘆的蹤影?
他慌了神。因為此處是京杭大運河起點,白日兩岸之人不少。若消息走漏,田知府哪能善罷甘休?
小蚌殼冷笑數聲,罵石頭道:“你這小狗腿,我寫平安給我大師傅,你都要告密。看來我非要與你同歸於盡,才讓世上少了個孽障!”他說完,竭力要掙脫身後扯他的嘍羅。
石頭蓄勢待發,一幅要生吞了小蚌殼的樣子:“我先殺你!”
頭目如夢初醒。他再糾掉自己一根鬍子,大聲道:“別吵了!”
他跟身旁兄弟耳語數句,霹了石頭一個巴掌。
石頭被打懵了,捂着臉蛋。小蚌殼抬眉,揚揚唇角,擺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頭目扶住小蚌殼肩膀:“小和尚,抓你……那純屬誤會。可船都開了,俺們一時半會兒不能放你下船。這樣,你先上去。出家小和尚慈悲為懷,別跟這些小崽子們鬥狠。”
小蚌殼不肯放手,朝着石頭揮拳:“不要,我就要替天行道!讓我……”
他沒說完,就被兩個嘍羅架着上去了。
頭目重新綁好麻繩,吩咐群兒:“你們都快睡,再敢發一點聲音……”他伸出手指點幾點。
石頭原地不動。尿褲子男孩過來扒着他肩:“哥哥,小和尚好沒道理,我見他先打你的。”
石頭笑笑,哄那孩子睡覺。他慶幸小蚌殼計劃初步順利,但也懷疑他在甲板上到底會如何。
如果賊人們倒行逆施,直接殺小蚌殼滅口呢?小蚌殼被他們鎖在其他艙房內,又怎麼辦?
他輾轉許久,等懷裏的小男孩睡沉了。
他匍匐爬到艙門口,碰碰麻繩結,用手掐攪幾番,泄氣自己打不開來。
這時,甲板上飄來陣輕悠悠念經,“咪嘛咪嘛”,是小蚌殼的聲音。
和尚念經這種聲,最能催眠。過了不知多久,船甲板咯吱咯吱,船老大呵欠着,也上去了。
石頭估摸船已停泊在水汀附近。他耐心調整呼吸,繼續等待着。
念經歌漸漸弱了。敲木魚的單調節奏響起。
木魚好像有腳,一步步朝下艙挪來。石頭坐在門縫隙邊,小蚌殼忽閃出頭臉。
他無聲對石頭一笑,取出刀來。他動作極小心,在麻繩上磨切。
石頭跪着攤開手,生怕繩子落地吵醒別人。
他最怕嘍羅們醒,也不願意其他孩子發現他倆逃跑。小蚌殼大約跟他心照不宣。
小蚌殼終於挑斷繩結,石頭無聲無息鑽出門。小蚌殼還不忘把繩子掛在門鉤上裝樣子。
石頭望了望艙內,耳語道:“他們……”
小蚌殼氣聲說:“這船幾天後才能到揚州,自有該救他們的人去救。”
石頭點頭。他們一起望向離船甚近的對岸。月下小汀,荒草叢生,滿目凄涼。
另一岸,距離就更遠。僅望見模糊景物,像有灌木和倉庫。
小蚌殼跟石頭坐在船沿,對視一眼,如同兩隻□□沉下水,不約而同向遠的那岸游去。
他們游出老遠,對岸依然可望不可及。雲遮月半邊,有魚兒擦着石頭的腳跟游過。
石頭身上一哆嗦。他倒不信世上有水鬼,但半夜裏冰涼的水,讓一些不快記憶,如水草漂浮出來,縈迴不去,比鬼還醜陋。
空曠江上,假如小聲說話,那麼對方聽不見。大聲了,恐驚動匪徒。他只好默然。
他埋頭水中奮力擺臂,突然,腳底踩到了淤泥。他興奮抬頭,不見小蚌殼。
難道小蚌殼比他快?石頭疑惑,回首望蟹船,不得不抽口冷氣。蟹船罩着層外來的光。
他驚異地撲上岸,翹起首。江上,有三條沒有旗幟的大船疾速向蟹船駛去……
那是誰的船?楊梅寨的?錢塘幫的?官府的?
他喊了一聲:“小蚌殼?”
沒人答應。石頭更覺奇怪。
江面平靜,無人在游。小蚌殼要是上岸,應該等他。要是在水中遇到情況,自然會呼救。
他再喊了幾聲,發現水面上漂浮着小蚌殼的頭巾。
遠處,那三船已包圍住蟹船。隔着已遠,石頭無法分辨喧嘩聲。
灌木叢內有人叫了一聲:“石頭!”
石頭高興:“小蚌殼!”
小蚌殼抱着頭,從灌木內探出頭,照例馬上縮回去。
石頭跑了幾步:“小蚌殼?你瞧見了吧,那三條船……你怎麼了,頭受傷了?”
小蚌殼兩臂遮着額頭,嘴角沮喪耷拉着,同他神采奕奕時判若兩人。
石頭蹲下,刮他小翹鼻子:“不舒服了?餓了?跟我說吧,這裏除了我沒有旁人的。”
小蚌殼吐了口氣,放下兩臂。他黑眸眼波蕩漾,實在招人疼。
石頭直覺有什麼不對,再借天光瞧,他心一咯噔。
小蚌殼的額頭下,就是雙眼睛,好像缺了什麼……
對了,他不但光頭,還沒眉毛。
石頭記得自己明明見過小蚌殼那雙淡淡“遠山眉”的……他有點口乾,想避免尷尬,岔開話題。
小蚌殼卻自己說:“我沒眉毛!不管那船上是誰,我不想見人。”
他說完,率先朝岸上一排倉庫走去。每年秋收之後,大運河兩岸這些倉庫就能派上大用場。
雖然小蚌殼宣稱不想見人,但石頭只好跟上他。他脫下濕衣服,盤算如何寬慰他。
倉庫里乾燥,有幾隻丟棄的空布袋子。可惜找不到火與柴。
小蚌殼濕淋淋坐在門邊,背對石頭,惆悵望着月光。
石頭勸他脫衣服,他動也不動。石頭勸道:“小蚌殼,什麼大事,不就是沒眉毛?有人沒手沒腳沒眼睛,像我沒爹沒媽沒錢,可也在努力活,能開心就開心着。我聽說,這錢塘江有水鬼,最愛吃人眉毛。一定是水鬼吃了你那漂亮眉毛,一定是。等我們回去,就一起去龍王廟求龍王責罰那饞鬼。你別不理我!”
小蚌殼用手掬了把月光,嘆息一聲說:“奈何明月照溝渠。江南那麼多是非,白讓我病中渴想。我去年大病了一場,眉毛頭髮都沒了。除了我爹爹,也沒幾個人知道這秘密了。”
石頭挪近了:“原來如此。眉毛沒了,還會長。就是不長,還能畫啊。”
小蚌殼笑了笑,臉泛紅,低聲說:“其實,我每天都是自己畫眉毛的……選那胡姬的綉樓,也有這緣故在內。西域龜茲有種生眉草,我家有,她那也有。我臨走藏了這個在袖子裏。”
他手心放着銀質的細小盒子,石頭猜那是畫眉的筆和粉了。
石頭咧嘴:“嗯,這樣好。證明你不僅聰明,還會過日子。我一定不告訴人。你把濕衣服脫下來,那樣幹得快,不會得風寒。我們套上布袋子。反正有我陪你丑……好不好?”
他選了兩個空麻袋,小蚌殼赤膊跑到他身邊,拿方才偷的刀給麻袋挖洞。
等他弄完了,石頭自己套上一個,又給小蚌殼套上。兩人看了對方怪模樣,一起笑出聲。
小蚌殼握住眉粉盒子,問:“你沒爹沒媽,那胖女孩是你未來的夫人吧?”
石頭認真說:“是我老婆。我們已成親了。”
“老婆比夫人聽上去親。”小蚌殼閉了下眼:“我爹爹從不叫我娘夫人,也不叫她老婆,也不叫她名字……她現在病了,跟死差不多……。她病前都不回家,現在……我也不敢去瞧她。”
石頭想小蚌殼的娘一定跟他爹爹感情不睦。
他見小蚌殼垂着頭,心裏發緊。他想小蚌殼也並不是天上的雲。他都沒眉毛……唉。不過病養幾年就好,哪值得小蚌殼那麼傷感?
他娓娓說:“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給你我的秘密。我連我爹是誰我都不知道……,我小時候在湖州的青樓長大,記得我娘常關房門,那時候我就在後院桃樹下玩……後來,她病越來越重,我們流落到村裡……有次,有人打我娘,我抱住他腿咬他一口,他就把我打得滿頭血,我爬起來,對他哈哈大笑……那人傻了……後來,娘莫名其妙就死了。遇到阿香之前,我都沒朋友。”
“真的?”小蚌殼聽得認真。
“是啊。”
小蚌殼沉默半晌,才拍拍他手:“要是你不嫌棄,我也當你朋友吧。我雖不合群,但不會給你添麻煩。”
石頭抿嘴:“嗯,一言為定。這兒沒鏡子,我幫你吧。”
他打開盒子,取了細筆,沾上眉黛,仔細替小蚌殼畫一對眉毛。
小蚌殼有點害臊,不過還是配合讓他畫完了。
石頭收了筆,發現對方眸子裏真誠的光芒,不免心慌了下。
他常說假話,等到此時心血來潮吐了幾句真話,倒患得患失起來。
小蚌殼說:“謝謝你。那三艘船……我還不清楚底細。他們絕不會到此處來尋我們……我們先休息下,最好等到天亮。我耳朵好,聽到動靜我就喊你。”
小蚌殼和他背靠背坐。他們身上逐漸幹了,四周再無聲響。石頭竟然這樣睡著了。
屋子外的夜,起了大霧。夜露重得壓彎了小草,水滴到鵓鴣兄弟頭上。
石頭彷彿聽到有人叫“小小,小小?”
他推了推小蚌殼:“那是誰?”
小蚌殼臉色微變,一言不發走出倉庫。石頭也出門。
濃霧大到伸手只能見五指。石頭叫了聲:“小蚌殼?”
他希望小蚌殼來挽住他。因這麼大的霧氣,兩人極易走散,迷失方向。
但小蚌殼好像瞬間被霧吞噬了。
石頭叫着,艱難邁步。他覺得自己正向岸邊走。
“小小,小小?”白茫茫中浮現出盞燈,那人還在叫。
石頭知道不是叫他,但他還是毅然向燈亮處摸索去。
忽然,有隻大手抓住了他。“小小?”一個男子驚喜交加,把石頭抱到腰間。
石頭的臉,挨着一條滑潤玉帶。燈灼灼,玉晶瑩,還沾染着如淚濕的霧氣。
“叔叔,我不是小小。”
對方聞聲便輕推開他。石頭仰面,看清了男人的臉。
石頭心中一動,不由“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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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開始勤奮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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