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非得已
深宮半夜,有一聲輕咳。
在蒲團上合衣打盹的譚香驚醒過來。她擰擰自己快麻木的臉,跑到床欄邊。
皇帝翻個身,背對着她。譚香靜待片刻,躡手躡腳再退到原位。
偌大宮殿晚上冷,但譚香找不到多餘衣服禦寒。她只能拉下半張紗簾,打個結披在肩背之上。
因皇帝病情隱秘,正藉著閉關之名將養。譚香權當御前宮女,伺候病人已是三天三夜。御醫中僅有位老態龍鐘的太醫來看過。譚香旁觀蔡述和老太醫絮語,覺得他們之間極為熟捻。
老太醫囑咐譚香要安靜,絕不能讓皇帝夢靨。凡葯食飲水,都由啞巴老宦官送來。
蔡述等第二夜過了,便照常還府。反正皇帝閉關時,一切本來就由內閣來處理。
他臨走前,譚香問:“我幾時可回東宮?”
蔡述反問道:“哪裏更要緊?”
天底下,自然是皇帝最要緊。譚香沒奈何,只好盡心服侍皇帝,希望他早點病癒。
這時,皇帝又清咳了一聲,譚香再快步回到床前。
皇帝看了她一眼,譚香喚道:“萬歲?”
皇帝似乎才認出她,將一雙枯瘦白皙的手伸出被子:“朕還當是只披紗的刺蝟精——原來是你。”
譚香跪下道:“萬歲恕罪。妾這就脫下來。”
皇帝面上嚴肅,說話帶了笑音:“罷了。這扯來扯去,成何體統?”
譚香心想:我這麼個身份來伺候您,本來是不成體統。
皇帝似看透她的心思:“你是否盼望回孩子們那邊?”
譚香垂頭:“那……還是萬歲要緊。”
皇帝望着自己那雙手道:“朕已沒事了——自己知道。只不過還是走錯了,雖說是九重至尊,畢竟□□凡胎。既然信緣,便該認命。不應去修鍊神仙求所謂的長生。當年蔡貴妃在此地問朕:能否釋懷過去心繫天下,讓她傾聽朕的心事。朕知道以她的脾氣,是想太久了才開口,問也只會問一次。朕直言回答:已經遲了。今晚記起來……那時還是不算遲的,現在倒是真遲了……”
譚香忍不住說:“不遲不遲。萬歲,人要真有心,永遠不遲吧。”
皇帝嘆息:“遲了。兒子都交予別人教養,不像朕。如今為江山盤算萬年之計,終究……”
譚香琢磨,這是對寶寶不太滿意呢?
她連忙道:“寶寶還小嘛。將來長大了興許像萬歲?他聰明,心大,對您有孝心!”
皇帝兀自嘆息:“你哪裏知道……?”
譚香大膽寬慰:“那不像也行吧!反正不是每對父子像。我兒子蘇密行事就不怎麼像他爹。”
皇帝道:“蔡述父子類似,因此當得賢明相國。”
譚香忍不住插嘴:“那不是好事。妾身從民間來,從沒聽到誰誇他們父子哩。”
皇帝淡淡一哂,不再說話。譚香等皇帝睡着,才捂嘴打個呵欠,坐到蒲團上盤腿。
她再醒過來,還是有人推他。她睜開眼,看到范忠站在面前。
數日不見,范忠蒼老了許多。
“范爺爺?”
范忠以手噤聲,請譚香到殿外說話。
譚香原原本本講了皇帝病況,急切問:“爺爺如何還宮了?老太太的身體怎麼樣?”
范忠說:“我雖在宮外,宮內消息自有途徑。至於老妻的身體……是一天天的拖吧……畢竟人在宮中,身子不是自己的。萬歲之事先於家人,這是你我的本分。”
譚香泫然。
范忠說:“天亮你便回到東宮去。你的功勞萬歲自會記得,但是萬萬不可漏口風。”
天亮時,譚香便被一頂軟轎送回東宮。
孩子們見了譚香,歡欣鼓舞,可其他人全都面色張皇。
寶寶跺腳說:“葛大娘說你家去了。可總得說一聲才過得去吧……連蘇密都不管了?”
蘇密委委屈屈,咬着譚香耳朵:“娘,你去哪了?”
譚香不敢多說,答應賠給他們倆一人一輛掌中木輪車。
她合十說:“怪我不周到。你們這兩日下學了不用做功課,好不好?”
孩子們聽了自然一百個好。
葛大娘道:“薛師傅倒還好,只怕狀元師傅嚴。今日是薛師傅家祭,他已告了假。”
譚香道:“我自去和沈大哥講。”
她趁着孩子們追逐,替他們整理荷包,寶寶荷包里有隻死蜥蜴,風乾的肉渣,還有一塊碎瓷片。蘇密荷包里收有個先帝萬壽節特製的金幣,半塊李廷圭制墨,還有一張書中刻的花鳥圖。
她察覺葛大娘在旁神情閃爍,忙問:“大娘,我不在時還有波折?”
葛大娘湊耳:“昨日凡是與侯貴親厚些太監包括管他的鄭公公,全被帶走了。深夜裏司禮監的人來傳話:說是因他們侍候不恭,一律杖殺。再有效尤者,將夷滅親族。太瘮人了,才幾天……這麼多人沒了……我整宿沒睡着,好在你回來……不然我這身子骨不知還能撐到幾時……我怎麼從蔡府里來了這地方啊……”
譚香顫抖,她瞧眼孩子,挺起身板道:“大娘不怕。有我呢。”
正說話間,小梅子捧着朱盤,徑直穿過院落高聲說:“聖旨到。”
譚香領着一眾人跪接,小梅子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東宮保姆譚香,敏給(ji)克勤,樸直忠厚。即日起,譚香可參六尚事。欽此。”
譚香聽了發愣,她連“六尚”都說不全,倒是怎麼個“參”法?
她匍匐道:“譚香接旨,謝主隆恩。”
葛大娘扯了譚香袖子,提醒她給小梅子送蔡府備好的禮物荷包。
譚香心不甘情不願的拿了個,在樹蔭下丟給小梅子。憤憤不平想:此人倒置身局外,白丟了許多性命。
小梅子收了說:“謝了。咱倆好不容易過了這一劫,以後可得互相照應着。我倆不必互相喜歡,只都想活得久些活得好些,是不是?雖我比你大幾歲,但喊你譚姐姐我一點都不嫌棄。咱宮裏幾十年沒有女官可以過問‘六尚’了,姐姐你有了這頭銜,哪怕拿根雞毛,大夥都得當是令箭……誰都知道你得到聖眷啦。”
譚香攏着袖子,柳眉倒豎:“呸,你休胡說!”
小梅子笑嘻嘻:“喲,你還不高興?好,再透露給你個消息,才剛我聽見萬歲教範公公擬旨,升蔡閣老當太子少傅了。”
譚香並不關心。她聞到小梅子光潔臉上香膏味,突然想到了當年六合縣中那位衙內……
小梅子乍舌:“你不明白?嗯,東宮穩如磐石乃國中好事啊。”
譚香恨不得立刻趕這人出去,似笑非笑道:“咱們好一對奴才,白眉赤眼說甚麼太子位?你再說,我告訴萬歲去!”
小梅子被唬了一跳,拱手連說“姐姐饒我”,落荒而逃。
寶寶跑過來問譚香:“香媽,你何時變成了那人的姐姐了?”
譚香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不過宮裏像他那樣人大約是很多的。”她蹲下身子,拉着寶寶手,說:“你當個太子,第一要懂得孝順。對萬歲身邊伺候的人……無論哪個,都得尊重。”
寶寶點點頭。譚香叉腰站在樹下許久,終於長出口氣,拉起寶寶手往書房去了。
說來奇怪,這天沈凝教授時顯得心事重重,只教孩子們溫舊書。
做師傅的如此,當學生自然樂得偷懶。上完了課,譚香叫葛大娘帶着孩子們去吃點心。
她看沈凝尚坐在那裏整理筆硯心不在焉,不禁問他:“沈大哥,你有心事?”
她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宮女太監即刻縮頭隱身,見她像見了鬼符。
平日裏雖沈凝常來往東宮,但譚香還是首次能和他這樣說話。
沈凝瞅她:“譚香,你前兩天真回家了么?我叫娘子去看過你—你並不在家。”
譚香搖頭,她指自己心口,兩手一攤,再指自己嘴,搖頭。
沈凝苦笑:“我懂,不問了。只蘇韌不在京中,你我都少了可商量的人,所以不獨你為難吧。”
譚香聽了蘇韌名,皺了鼻子,半認真說:“那我們合力把蘇韌早點弄回來吧!”
沈凝道:“我也是這個主意。只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眼前便有兩件事。你離了幾日,想必不知道履霜社和錦衣衛衙門鬧起來了吧。”
譚香隱約曉得,履霜社是進士才子們的文會,蘇韌曾赴過會。但是錦衣衛,她想到寶翔……
她說:“嚇,這一文一武的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沈凝說:“不然。履霜社欲在京都的‘東籬下’酒樓開秋蟹宴,為從江南回來的楊學士壓驚。結果當天錦衣衛的人先佔了場子,說是他們早定好這天吃蟹聚會。有喝醉了的錦衣衛與社友一言不合扭打起來。雙方鬧到順天府衙,肇事者全數扣押。成國公藍辛和翰林院掌院全到順天府理論,雖然人都放還,可履霜社非要爭個曲直,定要錦衣衛道歉。錦衣衛的意思是:開門的酒樓誰都可以包。所以此事京里沸沸揚揚,儒林的朋友們大不平。”
譚香感慨道:“我的天,這幫人太空了!咱們鄉下稻田裏河幫里,一串串小蟹可好吃。京里蟹賣到那天價,還能變成蟠桃宴美味不成?既是為了作詩,本來對花吃吃蟹當然開心。可若沒得吃,讀書人換個地方喝杯清茶,詩還不是照做?錦衣衛那些傢伙喝高了—哪怕太上老君他都敢打,何必對面頂?如今人都放了,兩邊本不是一路,偏要誰對誰錯累不?即便萬歲諭旨要錦衣衛道歉,他們還是面服心不服。要我說,大家退一步。怪也怪那‘東籬下’的掌柜,雙方鬧騰時該把他拉來好好問問。咱們鄉下一家受得兩家聘的滑頭多了,看他到底有沒有耍花活?”
沈凝聽她發鴻論,挑了眉毛,像是甚為驚奇。
他面容漸漸緩和,說:“要都如你這般,世間哪裏還有風波?只是群情激憤時,誰還能問清。大夥氣不過要聯名上書,我推辭不開。錦衣衛在江南被拆台還不知收斂,是該敲打的時候了。”
譚香尋思:敲打錦衣衛,對履霜社的眾人有何好處呢?
她一直認為蘇韌與沈凝是好朋友,因此鄭重勸說:“沈大哥,你是狀元,萬歲看重你。他們上書若拉上你,你便當了出頭鳥兒。阿墨常說你老實。老實人不生是非,但躲不來。如今好比兩小孩吵嘴,你因為認識一家就幫這家,可萬歲為江南心煩,剛消停下來,再為那幾隻蟹鬧得堵心?不像話!你要說便直接對萬歲說。那些見不着萬歲的,才會聯名上書,你夾在裏頭算甚麼?非但幫不了,只有教萬歲更生氣罷了。”
沈凝聽得入神,臉上有絲笑:“譚香,你的話有理,還挺得蘇韌真傳。只他說話裹着一層層棉,你上來便是一棒槌!”
譚香將孩子功課疊好:“我跟你一樣老實人。只委屈了阿墨那玲瓏心,當年和我配成了雙。”
沈凝道:“若是讓蘇韌來說,他怎會是委屈?只是你身在東宮之中,要多珍重。我娘子近來常念叨你……”
“多謝你娘子,趕明兒我去看她和小姑娘。你方才說有兩件煩心……?”
沈凝猶豫片刻,強作精神道:“那倒不是大事。十天之後乃先帝冥誕,萬歲遣了正副使去遏陵。我當副使,正的乃是蔡述。”
譚香想了想說:“去啊!他還能生吃了你?……一起去拜先帝,你擔心啥?”
沈凝答:“我不擅應酬。蔡述與我實在是南轅北轍。當年先岳父和蔡文獻倒有往來。然而經過那麼多事,老一輩全不在了。何況家父生前因為江南大案牽涉到我,便和蔡家疏遠起來,說‘志不同道不合’……”
譚香本不想說這茬,但正逢機會,她實說了:“你們‘志不同道不合’么?未必啊。沈大哥,你是太子師傅,他是太子舅舅。你們不都是為了保護好太子么?連帶我都是一條道上的人。無論喜歡不喜歡,只是大家都有一樣在意的事罷了。蔡述要你違背良心或對國家不好,你自然不能順他。但寶寶轉眼長大了,所以你們兩個至少和和氣氣,孩子才能安心。不是么?”
沈凝側臉沉思,未置可否。
譚香將心比心,想沈蔡二位均出生在豪門,自然隨心所欲。
要讓沈凝和蔡述從容相處真是不易。如果換作蘇韌,凡事便要順暢多了。
她雖在宮中歷劫,卻不想讓蘇韌擔心。哪曉得丈夫在江南為官,也是險象環生。
話說那夜蘇韌難得醉一回。次日起來頭昏腦脹,只得用涼水洗臉,處理了一堆應天府公務。
他心想:喝酒誤事,以後即便應酬,豈可貪杯?
朦朧中,他記得有什麼尚未妥帖,但忙起來又忘了。
蘇韌對別人隨機應變,而對自己—一絲一毫均要在掌握之中,容不得出錯。
所以他更為自責,暗悔了幾日。再參加府內的宴席,他均滴酒不沾,只讓門子在他面前的酒壺裏裝好清水充個場面。
到了第四天,他正和方川坐談應天府的水利。廚下按照蘇韌吩咐,從簡做了頓午餐。
桌上是長魚面,糟鵝掌,玫瑰餅,金橙茶。
蘇韌吃着,想起從前和方川在吏部對吃鹹菜的日子,恍如隔世。
只聽方川笑道:“哎,各地堤壩年年修,每回都誇耀三十年計甚至百年計,可長江照舊常泛濫!怪江龍王不守規矩?實則人禍居多。”
蘇韌說:“說三十年的頂不了十年。說百年計的,至多二十年。倒不是缺錢,是一層隔着一層,到最後全都是不齊全的活。偏年景不好,北方風沙南方水患,不知再過一千年,此世上能不能再住人。”
方川放下筷子道:“大人還能想到一千年?再過一兩百年,和我們這樣人都全無關係。人只能看子看孫,再後來管不着了。”
蘇韌微笑而已。
飯後,江齊提着個木盒進來。說山寺里弘清師傅派個沙彌來,送給蘇韌寺里新做好凈素月餅。
蘇韌聽到弘清,莫名皺眉,他打開食盒,裏面是弘清拜上的謝帖。
蘇韌讀了,抽了口氣,問江齊何時送去的抄經?
“大人不記得了?那夜大人有些醉……小的半夜跑馬送去的,大師傅還奇怪為何那時敲門。”
蘇韌只想起隱約情景。他面色一變,立刻教江齊備好馬車,他要微服去山寺一次。
蘇韌心中有隱秘。所以他一直對於文扎極其留心。若是醉中草書,恐有不慎之處。所以他決定防微杜漸。
到了山寺,他匆匆下車,順着石階攀行。到山門,他和一位持手杖戴笠帽的僧侶擦肩而過。
那僧侶見了蘇韌,腳步一滯。蘇韌以為是寺中熟人,對視一看,是陌生的臉。
那僧人對蘇韌合掌,才慢慢走下山去。
弘清見了蘇韌,奇道:“蘇施主有心逍遙世外了?”
蘇韌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那夜叫人送來的題字……像是沒蓋章,對先師不敬。拿來與我再看。”
弘清道:“既然咱們是俗世中人,何必講究印鑒?我看那兩行寫得瀟洒,不必蓋了。”
蘇韌不依,弘清這才領着他到藏經樓。
蘇韌見經樓內文書和典籍整理清楚,道:“大師兄,你好個心思啊。”
弘清搖頭說:“我和師傅一樣凡事隨意。此乃一個五台山雲遊僧所為。幾個月前他來寺中,說聞得不少抄沒文書放在寺里,請求查閱,以增修為。我便答應他住在經樓中,他分門歸類,不辭辛勤。昨日他告辭說:雲遊日久,中秋法會將至,他須回本寺。他走你來,不過前後腳。”
蘇韌想,正是山門前見過那位。
弘清捧着抄經下了梯。蘇韌接過一看,心中巨震。
醉中他居然用左手書字,雖然行文不亂,但這筆跡和告發江南儒生的匿名信一致,且還有知府蘇韌落款……
萬幸之中,自己趕了過來。雖弘清和其餘僧人不會知底細,但這種東西不能落在外面。
他將經書貼在自己胸前,道:“果然我喝醉了……寫得不甚工整,容我帶回去重寫吧。”
弘清說:“你素日書法拘束,偶作靈光乃本性真成!不過你若不可意,貧僧悉聽尊便。”
蘇韌等不及聽暮鼓,借口公務速返府中。他一入內室,馬上將那題字裁下燒毀了。
他再讓江齊叫來城中著名的書畫匠,覓張金箔紙,裁切好待他重新寫完,粘貼入冊,看上去天衣無縫。
蘇韌經此紕漏,心中后怕,發誓此生戒酒。
他下令加固江堤,種樹興學,養老濟貧。反正幾樣博得賢名的法寶,一樣沒漏下。
再過數日,他返回安慶。他到了這裏,又不得閑。深夜剛擱筆,聽後窗“簇簇”叩擊之聲。
蘇韌打開後窗,小飛穿着一身夜行衣。
小飛說:“大人,老大收到密旨,明日要回京。大人雖知道了,請勿驚動其他官員。”
蘇韌點頭。他將安置游貞美的辦法,告訴了小飛。
隱去其名,單稱“那位姑娘”。小飛聽寶翔與女人再起瓜葛,不禁微微皺眉。
蘇韌從袖中取出一張長江水的報紙,告訴道:“看來寶翔不在,京里你們惹禍了。”
原來錦衣衛和翰林大打出手的新聞,傳到了南京。作文的人通常重文輕武,因此主筆對錦衣衛譏諷一番,對受害的履霜社詩人們飽含同情。
小飛變色道:“金五哥才離開……哎,藍四哥向來傲氣……”
蘇韌心道:金文文不在錦衣衛衙門,怪不得他們行事如此莽撞。這個節骨眼錦衣衛再出風波,豈不是自己入坑?
他聽了“四哥五哥”,不大中聽,在小飛眼中,難不成自己真當了“二哥”?
相比江湖,那還是呆在官場好些。
小飛不知蘇韌心思,道:“老大說:此去吉凶未卜。望大人在江南成功,早日與家人團聚。”
蘇韌笑了笑,說:“他一個親王尚未知吉凶,我一個俗人只能熬吧。小飛,你還年少,這兩年經風雨歷榮辱,倒積了寶,別人偷都偷不走的。臨別無以贈送,你告訴大王兩句話:事出有因,也有了影。不管吉凶,只要大王可以忍得,大家許是重逢有日。”
小飛默記此話,給蘇韌磕了個頭:“多謝大人!”
蘇韌受了禮,輕輕關窗。
“‘事出有因,也有了影,不管吉凶,只要大王可以忍得,大家許是重逢有日’……他是這麼說的么?”寶翔向小飛重複此言。
小飛頜首。前堂里戲班子鼓點如雨,寶翔抱了只黃條紋的小胖貓擼着,猜蘇韌有何弦外之音。
事出有因,乃是實情。但是有影,影在哪裏?當日如果自己知道安慶府這個大圈套,大概不應該意氣用事,請蘇韌將那張絲絹全毀掉。不過世間沒後悔葯,寶翔自認實在也沒什麼可後悔。
若論情分,寶翔當然希望蘇韌站在自己這邊,可從理智來論,蘇韌應該希望和自己毫無瓜葛?不過他肯幫一幫游貞美,算給人情了。
那小黃胖被擼得不樂意,喵嗚一聲滑腳,去吃另一個人放下生魚。
寶翔把皺了的“長江水”遞給金文文,嘖嘖說:“五哥,你看。”
金文文是扮成個樂師來江南的,此刻還帶着伶人的綠頭巾,在寶翔身邊倒是不惹人注目。
金文文看了,扯了扯自己山羊須道:“藍辛上當了。這種小事怎可由人鬧大,定要早平息才是。不過他是個國公,膝蓋骨硬啊。”
寶翔說:“怪他甚麼?年年哥幾個都中秋前都去那東籬下辦蟹宴,今年怎能衝撞了?藍辛服軟了,幕後人還是會糾纏。”
金文文道:“我今夜啟程,回去補救一番。還好前日你已交了請罪表……至多是識人不明,若是涉及你的安危,兄弟們少不得拼一場。”
寶翔蹲下身體,看着小黃胖咀嚼生魚:“哈哈,五哥,大夥失去了先機,賴俊鵬之事已經過了十多天,雖京里消息是萬歲閉關,但機要事一定會奏聞至尊。蔡述因在江南調度有方,已升了太子少師,風頭一時無兩。如果要動我,他們一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后動手的無非是撞到刀尖白犧牲罷了。那個人講得有理:我只要忍得,將來還有翻盤的時候。你回去記着轉告大家:誰都別來找我,一定不能輕舉妄動。不動,我們還有生機。”
金文文沉吟許久,走了出去。
寶翔摸小黃胖頭頸,聽它噗嗤吐出魚骨魚鰓,心想雖毛茸茸的可喜,但畜牲畢竟食肉嗜血。
他早預備回京,且不欲張揚,串了一身灰袍。身邊只帶幾個從人,天不亮到了碼頭。
船早備好,左右護送船隻上的人給寶翔行了禮。
寶翔獨自負手站在船頭,八月江風吹來,微寒,遠山簫聲如同嗚咽。
忽然,江邊有一艘船上,有個女人跑出來,對他這邊揮手,口裏喊着:“喂!喂!”
寶翔定睛,發現那個人正是游貞美。
游貞美雖是官俘。但蘇韌說過,她尚留在那位縣令妻於邱氏的船上照應水土不服的孩子。
游貞美和寶翔分開后,再沒能相見。寶翔不知她是否清楚自己身份……不過,此事並不重要。
她此刻不叫他的假名字,自有她的執拗。
寶翔望着她,心道:游姑娘,今生無緣,來生不見!
小飛盯他,其餘護衛全轉開頭去,裝沒看見。
游貞美比劃着,掏出個小布包,轉身向聞聲出來的一個高髻壯大婦人說話,神情焦急。
那壯大婦人聲如洪鐘,隔江大喊:“有東西給你,接着!”
她掄起手臂,那小布包飛了過來,奈何離得太遠,差點落入江中。
幸好小飛騰身接住了,回到船頭,給了寶翔。
寶翔打開藍花帕,裏面正是那塊“大白戒急”的葉子形木牌,還有一串江南常見的蓮子佛珠。
他攥着物件,對着離得越來越遠的游貞美,躬身作別。
游貞美向他深深蹲了個福,沒再抬頭。
寶翔毫不留連,乾脆回艙。推開反向窗子,將藍花帕丟到江水裏。
等船開得再遠些,小飛抱着胳膊問:“老大,你這樣……真的好嗎?”
寶翔打個哈哈:“不然怎樣?”
小飛一言不發,替他帶上門。
一路無話。過了數日,黃昏時分寶翔一行打馬進了帝京城郭。
他心知明日才能面聖,因此先回了王府。
一到王府,寶翔最親信那親隨驚喜地奔來牽馬,接過了馬鞭。
寶翔見了他挺快意,隨手丟給他個鹽商送的羊脂玉魚。
那親隨收了笑道:“謝大王賞。但小的更高興看見殿下無恙。”
寶翔笑哈哈道:“你不在我可過得辛苦了……”
那親隨聽了笑,沒多問一句話。掏出預備好的潔凈絹帕,請寶翔擦臉,陪着走到內宅院口。
寶翔邁進院落,一眼看到天井裏擺着張藤椅,小雲拿着寶翔的扇子,在指揮人抬走傢具細軟。
寶翔咳嗽一聲,小雲跳起來:“大王,你怎那麼快回來了?”
他馬上將寶翔扶到椅上,扇子換個方向。寶翔止住他手,問:“興師動眾要幹嘛呢?”
小雲道:“樑上生了木蟻,前兒落下一塊—差點把小的砸死。工匠說一大片蛀空了,所以得趁天冷之前驅蟲修補。”
寶翔閉眼,想這些人這些事便是他在府內的日子。
他問:“那我睡哪?好了,我在客舍安頓吧。”
小雲瞠目:“您真去客舍?”
“當然!”寶翔心中嘀咕,難道我去和王妃住一起?
小雲忙對那些人吆喝:“王爺有令,他住客舍!”
那些人趕緊掉頭,把被服等搬去了客舍。
寶翔領頭走,道:“餓了。”
小雲陪笑:“客舍里有。”
寶翔愕然:“你竟已預備好了?”
小雲訕訕笑。
寶翔再往裏走,只見客舍儼然變成陳妃的地盤。
陳妃穿件菖蒲色緙絲秋菊長襖,頭上挽根翡翠玉簪,手持本琴譜,獨自在炕桌前,等兩個丫鬟布菜。
見了寶翔,她“噫”了一聲,招呼道:“臣妾有失遠迎。裊裊兮秋風,王爺着家了?”
寶翔嚇得退出屋子,回頭問小云:“她也住這兒?”
小雲小聲道:“王妃院裏早幾日便鬧了蟻患,小的原想把王爺東西搬去書房……但您自己非要住客舍嘛。”
寶翔氣得想把這飯桶踢走,眼睜睜看自己的被服全被搬進去,只好硬着頭皮哈哈道:“哪裏,是小王倉促回府,壞了王妃雅興了。既然蟲神,只好委屈妃子暫陪我幾日。”
陳妃瞟了他。寶翔掃了眼桌子,照例是沒有葷腥。
他意興闌珊地坐了,埋頭嚼着素菜米飯。吃得半飽,溜去廂房沐浴。
他抓住小雲道:“都是你乾的好事!明日到外頭再請人來快些完工……”
小雲弄來幾塊醬牛肉給寶翔充饑,跪下說:“再請人手修好熏殺,總要半個多月……”
寶翔恨得牙癢。他和陳妃既然為夫婦,昔日在他少年時,雖情義不睦,但偶爾也會一起過夜。
但近年分居日久,要和她連過半個月,他以為比關在沈明那牢房好不了多少。
小雲哆嗦,抱着寶翔換下衣服,忽問:“這是什麼?”
寶翔一看,正是那串蓮心佛珠。他不想讓小雲捏着,可沒地方放,一把搶過來塞入中衣。
他踱步入房,陳妃倚在燈下,聚精會神看那本新出的琴譜。
寶翔坐在床尾道:“妃子,我在南邊給你和岳父母搜羅了些珍寶,等明兒卸了行李再給你瞧。”
陳妃繼續看書,說:“多謝殿下費心。”
寶翔無語。
他不用枕頭,拉過被子裹着身體,說:“好,那我先睡了。”
一隻錦枕推到寶翔頭邊,他順勢歪了上去。
陳妃熄了燈,在另一頭蓋好自己那床被子,捲縮雙腿,像是睡了。
寶翔滿鼻子床鋪里的萱草淡香,看見夜光里,自己那把寶劍與陳妃的瑤琴交疊影子。
他想起之前以後種種,不禁煩悶,一時睡不着。
黑暗中,陳妃忽喚道:“王爺?”
“唔。”
“妾身有正經話要說。”
“妃子請講。”
只不知陳妃要說的,又是哪樁正經。
(本章結束。預知後事,請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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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姐姐侯宇燕,寫過一本叫《清華往事》的書。因4月是清華大學110周年校慶,這本書再版了。如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一看
我最近一次在京時,去了趟圓明園。我是從最靠近頤和園那個簡陋的後門進入圓明園的。當時驟雨初歇,遊人很少。我邊走邊瞧,查查沿途廢墟的來歷。走了許久,才走到最熱鬧的西洋樓那塊。回來后想起所見風景,極有穿越時空回歸古代燕郊的錯覺。
想來不管哪裏,總要人少些的景點,才多一點欣賞及回味的空間。
我現在住在山上,在屋裏即可望見遙遠的山峰。這兩天後院有對鳥兒夫妻在對歌,唱得極為好聽,我女兒還去錄了段音。還有一隻大隼(sun),每年冬天常來我窗前一棵巨樹上,登在高枝上俯瞰山谷大半天。如果比作小說中的男人,應該屬於傲視群雄那種的。
今年我一直以為它沒來。沒想到前天靠窗俯下身,意外發現它來了,不過是呆在低一些的枝幹上。大約世道不好,它也上了年紀,不能不悠着點了。
目前到了春天,房子四周正開花的樹有茶花樹,橘花樹(花香極馥郁),桂花樹(四季桂),荼蘼花樹,南天竹花樹……
可惜我沒開公眾號或者寫微博。不然可以給大家看一看,聽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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