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首見

圖窮匕首見

小飛用手背擦了嘴唇,道:“老大,且說我和大人商量好先瞞住你,一逕往安慶衛去了。除了我便是船夫,一路沒得閑話。到了安慶衛,我他弔橋上喊話,道我是賴指揮的故交。我尋思多年不見,他未必認得我,誰知城門不久便開,賴俊鵬自己騎馬出迎。他那好一番寒暄,又嘆息我的手壞了。我只說:不礙事。江湖上身不由己,俺們見個教訓罷了。我冷眼旁觀,衛內守備森嚴。到了內廳,只剩我和他,我看他神色奇怪,像是雲遊天外,才問他:魏哥究竟為何要倉促起事,教俺們在安慶府的兄弟好生為難。他說不曉得我跟在南邊。陰差陽錯,如今木已成舟,他自有他的道理。他又問我:之前與王爺失散時候我在哪?我說:在蘇大人那裏。他問我蘇大人是何等樣人。我只得說:他是個不肥不瘦,不趕不慢的人,進可為官退可為民,只喜歡鈍刀子割肉——與我們這般爽直兄弟相與不來。本來文武兩途,各有各好處。大人,你莫怪我……”

蘇韌微笑搖頭,大白哈哈了兩聲。

“我趁機上呈大人的書信,說形勢所逼,我只得來當信使。他看了眉毛一跳,臉色怏怏。這時我告訴他:實有一件放不下。既聞事變是因王爺在此,許是情有可原,能否容我去拜見王爺。不管甚麼情況,我的來意更是為了見到王爺。他想了一想,教我跟隨他往內堂里去。那內堂像是個匣子,一層套着一層,坡道和徐爺爺他們那古墓似的——老大,你不在時,大人已因緣見了他們兩老。雖則天氣悶熱,那下面倒是清涼世界。我再一瞧,佈局竟是和咱們在京錦衣衛衙門那存冰塊的地窖差不多。我尋思來去,擔心說錯了話,橫豎等他先開口……”

“這時,他打開一道鐵門,裏面是張床榻。他對我道:小飛,那就是王爺。我嘴唇發乾,甚麼都說不出來,鬼使神差般往前走……”

小飛咽了口唾沫:“那上邊躺了個人,身量與王爺十分相像,反正連我也看不出不同。我再往前看,那個人的帽子下面,居然是空空如也——沒有個腦袋的。我退了一步,他道:莫怕,你再看吶。我再往前走,床頭嵌入個水晶函,裏頭用冰塊盛着個人頭,就是老大的人頭。”

蘇韌深吸口氣,寶翔輕擼了自己的脖子。

“我從沒想過這般陣仗,往後一個踉蹌。我扶着頭,閉着眼,心中萬般狐疑,想該是如何應對。若不是大人事先千叮嚀萬囑咐我不得透漏王爺的蹤跡,我恨不得說出真相,當場揭穿他的鬼把戲。但我又想,既然他已失心瘋了,我如何能回去才是正經。我端詳人頭,果真是彷彿。我裝作不敢相信之模樣。問:老大……他……他死了……他如何能到安慶?他道:這是機密。王爺微服私訪時,被人誤殺。有人送來這具屍體。”

“他又說:暫不發喪,是要對付倪彪他們。我裝作比了比腳的大小,又再三俯視那個人頭,哎呦,實話那眉眼與老大□□分相似,不知他們從何變出來。我跪在地上,再三叩首,還撫着那冰涼的雙腳,只當是演戲了。至此,我按照大人關照話和他講了,一定要回。他看我很久,出乎我預料,他倒願意讓我離開,但要我同他吃些酒菜。我推辭不了,只得奉陪。他問我為何無淚,我講找不到老大時,一切噩耗都想過了,淚也早幹了。他問我為何對吃喝無心,我說:畢竟是老大養大的,如今食不甘味,只想逃開這世間靜靜。他再說:安慶府內有一匹好馬,他本想養大了,將來託人再來京送給我。既然我來了,便去馬廄把馬帶走……馬廄在此地上方,只要沿着□□上去便是。我心裏不樂意,可只能爬□□,進了馬廄。誰知我剛爬上□□,背後的大門即關閉了,黑漆漆的瞧不見光。我在黑暗中摸索,哪裏有馬呢?我悶熱至極,掙扎不得,漸漸想不起任何事情,只想連自己的皮都扒下,逍遙升天。這時,在鐵門那邊,我隱約聽到他的話音,像與人爭執。我捶着鐵門,聲嘶力竭:賴大哥,放我出去!我喊完,虛脫在地人事不知。再醒來,我的頭面都是水,他自己把我送到了安慶衛外河邊舟上。我也不問他,剛才是不是想作了我,只扯着他道:賴大哥,可否從長計議,蘇大人的信中說了什麼?

他道:無可挽回,你這娃娃懂不了。回去后別來了,安慶將成人間地獄……”

小飛講完,垂下頭。不曉得是他太累了,還是依然沉浸在光怪陸離的回憶之中。

寶翔瞪着眼望天半晌,回想了自己和賴某人交往的一些久遠往事。弄個死的冒充他,不是那個人能做出來的局。

安慶府起浪,絕對翻不了天。

但為了幾條寶船……幕後人本不應興師動眾。

他終於揉揉小飛髮髻,嘆息說:“嘖,老賴他不算自己人了。有人趕在咱們之前到了安慶。蘇韌,你信中到底賣了什麼關子?”

蘇韌本在沉思,這時才恍若初醒,答非所問道:“裝神弄鬼,終是要見真刀真槍的。不必糾纏表象詭譎,只求個朝廷滿意的結果吧。”

寶翔還要講話,卻察覺船慢速前行,已在返航。

“大人,你這是……”

蘇韌一笑:“先退一步,以防安慶方窺伺。小飛你面色不好。大病初癒又死裏逃生……哎,先躺一覺吧。凡事有我和你老大!”

小飛本不多嘴,奉命退下。

寶翔翻看安慶工事圖,問蘇韌道:“既然對安慶來說,我已丟了性命。那明早大軍去圍攻安慶,他們必定要發喪弔孝,傳貼四方的嘍?不知道你有何高見?其實小飛沒說錯,哈哈,你喜鈍刀子割肉……”

蘇韌緩緩說:“他們可以說,我們也可以說。別的倒也罷了。出戰之前,‘人言’實在不能落了下風。你再等等,我尚有一層鋪墊。”

話音剛落,江齊來報,有客到了。寶翔放下帘子,側坐在帳中,佯裝一個整理文牘的侍從。

蘇韌見了來人,笑道:“曹掌柜,果然有長江的地方,便有你們‘長江水’的青鳥。”

曹掌柜說:“哪裏哪裏,大人高看在下了。在下雖有心逐浪,實用了年輕後生來捉刀——下筆快嘛!在下方到永平,聽得大人召喚,不敢耽誤,即刻來了。”

蘇韌苦笑:“本官不辭辛苦,原為求得百姓安生,哪知平地起驚雷,安慶反了,偏要倒打一耙,豈不是人心險惡……?”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大人不必憂心,‘長江水’自然是為大人主持公道的。不過,倒不是在下謙遜,江南三張小報,除了《增廣》那家過於陽春白雪。《桃源》那張三文錢小報的八卦,恰是百姓們心頭所好。所以,‘銅頭須戴鐵帽子’,除了‘長江水’義正言辭指責安慶,維護大人和倪領軍等。在下亦可為大人疏通《桃源》的主筆,把那姓賴的名聲先踩下去。”

蘇韌笑道:“如此有勞。人倒是你兩家水火不容,哪知你們報界的都是以大局為重且彼此通氣的呢?”

曹掌柜說:“哎,我家報是茶餘飯後讀,他那報如廁枕上讀。高低自有公論。然井水不犯河水。同業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總歸留下一線,為日後好相逢!”

蘇韌讚賞不已,令江齊奉上潤筆小禮。原來是副琥珀框水晶眼鏡。

蘇韌言道,此是破溧水后,他惦記着對掌柜的舊諾而羅致的。曹掌柜自然受用,十分得意。

寶翔旁聽至此,佩服蘇韌行事有他自己那套。那些執筆的人,真得罪不了。怨不得金文文不顧“同行相嫉”,多留心聯絡打點。

可京城裏有位當權的人,亦不知出於何原因,不耐煩這些先生。

殊不知人家現在不敢發作,卻點點滴滴都記住了,將來有一天,堵不住悠悠眾口,還不是徹底樓塌了。

當然,眼下還是自己的危機來得重些。

作為欽差,擅離職守,生死不明,本與錢塘幫有攀扯,如今眼看自己提拔的人打着自己幌子……

寶翔混在船隊裏是個秘密,本不好顯眼,因此白天沒有再出艙。

蘇韌倒是出去了,不知道在忙什麼。

寶翔想幫着蘇韌籌劃籌劃,哪知真坐下來,倦意排山倒海而來,抵擋不住。

他解毒后體虛,經歷了太多。到下午他連着腹瀉,離不了恭桶,肚子一直鬧到天擦黑才平息。

小飛和兩個京里來的兄弟輪流陪侍。寶翔焦急之中,只能聽他們的隻言片語。

他聽說蘇韌又見了一個當地的小伙叫小六的。隨後,蘇韌召來了隨行的幾個軍頭。還有幾撥探子回報了些附近的消息。

然而寶翔的人都是管中窺豹,哪能摸出蘇韌脈絡?

一直到酉時(1),寶翔睡着。因為艙內氣味不好聞,小飛將覓來的兩包蚊香都燃着了。

哪知那玩意氣味厲害,倒把寶翔熏醒了。他側耳,聞得蘇韌和小飛在走廊里敘話。蘇韌語聲一貫溫柔和悅,猶如四月細雨,令人安然。

寶翔懶懶躺着,把事情細品了遍。再過了會,蘇韌獨自走進來,瞧了瞧寶翔。他點了一燈,把手上兩張紙稿於寶翔看了。

寶翔一瞅,正是明日的《長江水》及《桃源》的底稿。長江水的勁頭很足,洋洋數千字,均是批安慶衛乘火打劫無故叛國的。倒是《桃源》,以某位知情人的口吻,揭露此君所知賴俊鵬的為人。文中介紹:賴某人在京城氣死原配,另結新歡,棄養高堂,在安慶他揮金如土,欺男霸女,殘虐幼童……看了《長江水》,賴俊鵬不過是個不忠不義的。而看完了《桃源》,賴俊鵬簡直是個活該凌遲處死,遺臭萬年的惡徒。

寶翔忍不住道:“這一招高。須知唾沫可以淹死人。百姓們不懂多少殺來反去的。倒是這些八卦,眾口相傳,民憤滔天啊。儘管大都是胡扯……哈哈,若不是我認得他,也想出頭殺了他,他跳入長江都洗不清了。等安慶檄文傳出四方,真是遲了,誰肯站到他那邊……”

蘇韌幽幽道:“才剛,我手下在永平徵用了一家瓶子作坊和一家風箏店。黎明前,就有一千個小瓶子,幾百隻風箏,裝着小報進入長江。光靠唾沫,人只會臭,不可能死。若要旗開得勝,必須出一險棋。他只道文官做不了主,攻勢會到明天……”

寶翔環顧四周,靠近了蘇韌道:“難道,你今夜就想除去火器庫?”

“不錯。”蘇韌點頭。

“但他們怎會想不到嚴加防守?”

蘇韌再點頭:“既然那段堤壩潰不得,他們自然嚴於防範。不過你可知道,此刻開始,便不斷會有民間船那段堤壩騷擾。去的人異口同聲,都說江灣的小劉在此處找到了金子。去得人多了,直鬧到深夜,城中人忙於守衛驅趕,一定會疲於應付。而我,則會派三十名軍中勇士……”

寶翔揪住蘇韌袖子,焦急說:“不行。你若要炸掉堤壩,附近庶民遭殃了,江南人口稠密,至少得淹死上萬!”

蘇韌笑道:“你說對了。可炸堤傷人傷己,我另有安排……”他沒說下去。

寶翔心想:說半句留半句,豈不是鈍刀子割肉的人么?

他也不追問,道:“賴某倉促反叛,若不是以唐王猝死,倪彪等挾假王爺打算嫁禍安慶衛,恐怕難以服眾。你給賴的那封信,是不是說你在城內有接應,勸說他早點投降?”

蘇韌正色:“大白,你好像開竅了,料事如神。昨夜真的有人從安慶來見了我們……並非什麼要人,可是誰說得清楚……。”

“他要是信,今夜許會離開衛所,到城內去佈置。便於咱們得手。可他要是不信……如何辦?”

蘇韌放下燈,牆壁上只餘下他一個剪影。

他穩穩說:“大白,凡事要試一試,贏了是賺的,輸了損失不大。人心不是鐵板一塊,始終敲打,終有一環可以利用。”

這時,江齊進艙,低聲稟報:“大人,派去的人回來了。那三名死囚所坐的船果然被發現了,三人均被亂箭射死。船隻連人均飄向安慶衛。”

蘇韌淡淡說知道,對江齊一揮手。

他告訴寶翔說:“其中一名死囚,內有總旗符牌,我還在他懷中藏了一封信。”

寶翔想來想去,拍手道:“難道你還是想用……?”

他從床上赤足跳下,跑到那個燃一半的蚊香那,捧起巴掌大的龜甲,對蘇韌道:“我知道了!你不想水攻,你還是想用這個……”

“噓。”蘇韌忙說:“莫要聲張。”

“如何能混進城?”

蘇韌被那蚊香味嗆得咳,撫着鎖骨道:“我說與你一巧宗。安慶城內白布不夠,因此重金向城外訂購。本應今日子夜,白布秘密運入城中,卻讓被咱們這邊先探查到了……”

寶翔興奮起來:“那由我帶着兄弟混進去吧。”

蘇韌搖頭:“呵呵,殺雞不用牛刀。哪能勞動王爺?要我說,您才是個待炸火器庫。你儘快去和倪彪會合為好。現你吃了葯,平復了不少。”

寶翔不同意,正要搶白。那小飛在微光中端着個碗進來了。

蘇韌背對寶翔,似對小飛點了點頭。

他道:“大白,此地產葛粉,止瀉昇陽。你先吃了這個,咱們再計議。”

寶翔肚子有點餓,此刻差不多揭破了局,他渾身起勁,因此就着小飛的手,吃得飛快。

等吃完了,小飛吐了句:“對不住老大”,逃也似跑了出去。

“呃這小子,哪裏有對不住我呢?”寶翔拍了下大腿。

蘇韌似笑非笑:“我覺得賴那個人對小飛畢竟不同。所以小飛只要伴着你便好,莫再去安慶衛了。”

寶翔琢磨了一會,長嘆道:“你不知道……其實我懷疑……”

話還沒講完,他一陣頭暈目眩,無法自己。

他不願在蘇韌面前顯出弱態,想靠着床歇息片刻。

哪裏曉得,就此便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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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寶翔再醒來,只聽外頭鼓角爭鳴,江風獵獵。

他睜開眼,天光明亮,身下是象牙席子,床帳是綉金雲錦。

這般華麗,絕不是那條普通的木船。哪還有黑夜和蘇韌?

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卻發現床幃邊圍着幾個人。正是小飛和幾個京中兄弟。

寶翔想起那碗葛粉,還有小飛的“對不住”,恍然大悟。

他坐起身來,對着他們氣道:“你們,幹得好事!”

那幾個見寶翔動怒,忙不迭跪下。小飛急忙道:“老大恕罪。蘇大人說,老大不能再涉險。我們也都是怕了。葯是我放的,與他人無干。”

寶翔氣得“哈哈哈”,眸子轉動,掐指一算問:“你們這番機謀好啊。如今我是不是與倪領軍等會合,已然快到安慶城下了?”

“是。此刻咱們在江南水師諸葛提督的總船之上,安慶便在前方……”

寶翔聽了,奔到窗口,望見長江奔流。巍峨的城郭內外,山巒寶塔,安慶府,正是人間一塊寶地。

可城西面正烈焰熊熊,濃煙縈空,硫磺之氣息,撲面而來。

寶翔心中跌宕,“啊”了一聲,不禁驚喜交加。

一個兄弟在他背後興奮說:“老大,昨夜奇襲成功,安慶火器庫被毀,那真叫震耳欲聾,驚天動地!俺們行船途中,魂都叫炸出來嘞!”

寶翔回憶蘇韌那淺笑柔聲,居然可成這一大功,不禁羨慕。他去了安慶衛的火器,好比虎口拔了牙。

雖不是情願,但蘇韌將自己送到軍中,正是最穩妥之法。自己該干正事了。

他囫圇吃了水師廚子精心預備下的餐點,即刻洗漱。小飛攜帶金冠龍袍玉帶,一番整飭,寶翔儼然變回了天之驕子,富貴襲人。

天公作美,萬里無雲。大軍在安慶江面外,擺好陣形。倪彪過了艦橋,來到諸葛提督的主船之上。

其實,他二人半夜已瞻仰過昏睡未醒的寶翔,目下算是開戰前的正式拜見。

一把錦衣衛撐起的華蓋寶傘下,寶翔分開兩腿,靠坐在太師椅上,手搖一把紅面扇子,容光煥發。

二人跪拜后,向欽差王爺請示進攻機宜。

寶翔把那扇子搖得和紅蝴蝶追火苗一般,哈哈道:“甚好甚好……你們……非常的好!放心大膽,本王替你們撐腰。蘇知府呢……怎麼不來向本王問安?”

倪彪看了看諸葛提督,提督會意,道:“殿下,蘇知府初入安慶時大船中彈,他傷到了。昨夜安慶衛大爆炸,他受了震,傷勢變重,現正在後邊由軍醫調治。他畢竟是文官,身子骨瞧着便是弱的,下官等勸他不必勉強到前,因此他未能來駕前伺候。”

寶翔心說:那人不是弱,是扮豬吃虎。蘇韌懂得“見好就收”,並不班門弄斧,主動退居次席,由人去建功。因此二大將才對他毫無芥蒂。

這時有人來報:“大人,安慶城盡數掛上素白旗幟,城內對我軍先鋒喊話,雪片似分發帖子,說我軍中唐王是假,真的已被謀殺,停靈城中。”

倪彪和諸葛提督聽了,全看向寶翔:“殿下,這……?”

寶翔明白他們早有預備,但自己這真王浮出了水,老將們詢問,是體諒他的面子。

因此他將扇子一揮,道:“這不是咒本王么?賴俊鵬挾持安慶守軍,以假亂真,罪無可赦。你們去找幾十個傳令兵來,對城內喊話,說:‘賴俊鵬,王爺正在我軍中,說:你姥姥叫你家去吃涼糕’,他聽了自然知道。事不宜遲,天黑前務必攻入城內!”

二將不敢出差池,果然找了傳令兵去吶喊。據說,城內的喊話聲漸漸放低。

這時,諸葛提督的寶船上,亮出一面面閱兵時特製的“唐”字旗幟,左右兩船,各有五十名鼓手,齊齊擂鼓,一時間沸反盈天,連長江浪聲都壓了下去。飄飄軍旗動,日照龍袍金,中有紅色牙旗一搖,幾門長毛國購置火炮,同向城西轟去。那聲音排山倒海,威勢無可抵擋。

如此幾番攻擊,城郭內外,升起滾滾黑煙。不過片刻,那江還是江,那山還是山,可好端端的城池裏起了無數種聲音,那鬼哭狼嚎,無論多麼苦痛驚惶噪雜,到了寶翔跟前,都隨風散掉了,空中只余幾縷黑煙,像是被打散的魂靈。

前方不斷進攻,主船往前推進,不時有殘肢斷旗順水飄到主船近旁。

炮聲隆隆,寶翔放下扇子,自言自語:“作孽!”

打倒午後,如預料之中,薄弱的城西門被攻破。諸葛提督正要下令聯合登岸,卻有人來報,城內錦衣衛內訌,賴俊鵬僅佔有小半城。

餘下的錦衣衛聽聞唐王在水師之中,派一位千戶來求見王爺,希望戴罪立功,引兵入城。

寶翔欣然接見那個冒死見他的千戶。唐王畫像,素日裏在錦衣衛中招貼。此時一見唐王本人,再說上幾句話,那千戶怎不信服。

因此憑着唐王之威,大軍順利入城。而賴俊鵬那小半城,在裡外夾擊之下,黃昏時便土崩瓦解。

眾人繳械投降,單是賴俊鵬失蹤了。

倪彪等大喜,令即刻請蘇韌來接管安慶府。他們又派出人馬,欲截停所有將要往海上去的大船。

寶翔趁着忙亂,藉機從諸葛的主船中下來,帶來百餘衛士,和一班兄弟,停在城外山旁。

他環顧四周,入眼斜陽如血,江水渾濁。寶翔想到賴俊鵬當年,對自己侍奉殷勤。切磋武藝之餘,總說最愛吃姥姥的涼糕。還好老人家早就升仙,不用被株連。然而賴為何如此異常,好比中了邪一般,如能俘虜他,自己真該和他好好對話一番才是。

他正在琢磨,有人來報,說是捉着幾個知曉賴俊鵬下落的軍官。寶翔忙令手下提來。那幾個異口同聲,均說大約一個時辰之前,受傷的賴俊鵬帶着一個孩子,坐條小船逃入江岸邊的一座小山。而安慶的這座小山,正是寶翔等泊船對面。

寶翔擰着劍眉,舉目望那小山。山小小一座,大約高不到三十丈。四周環水,草木豐茂,山頂似建有庭閣。

寶翔再叫其中一個軍官過來,問:“是個何等樣貌的孩子?”

那個軍官匍匐在地,戰戰兢兢說:“亂兵之中,沒看仔細。是個十歲左右男孩——平日沒見過,生得瘦瘦,不算白凈。”

寶翔“哈哈”一聲,轉過身去,他就猜是小常,不知道“葉先生”是否同在。

此等契機,自己不知道便罷了,可如今正對小山,按他的性子,怎能輕易放手?

他再一抬頭,小飛扯他腰帶,懇求道:“老大,咱不能去。應速將消息告知諸位大人,另派兵圍住小山,捉拿禍首賴某人!”

寶翔笑兩聲:“你這話是不是蘇韌關照你的?”

小飛眼瞟向空處,說:“沒錯!但蘇大人說得極是:安慶錦衣衛之反,王爺的干係脫得愈清愈好。我雖然年少經歷淺……但為了殿下之安危,屬下不得不冒死諫止!王爺請三思……”

寶翔不以為然。

這孩子才跟了蘇韌幾天……現在居然和自己論起身份來……

他輕掰開小飛手,道:“既然我是殿下,你是屬下。那還說什麼,叫上眾人,跟本王走!”

小飛無奈,一行人順着石階爬上小山。雖眾人步步小心,但沿途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等爬到山頂,見一小石碑,上書“天妃宮”三字。

這時天光暗,宮中升起燈火。眾人屏息,只等寶翔下令。

又有一隊人追上山來,原來是倪彪得知此事,急派周千戶帶着精銳三百,上山前來援助。

周千戶道:“下官邊上山邊搜尋,他只能藏在祠中。我問了當地人,這天妃宮極小,只有三名管事道姑,沒有男人。”

正說著,有一名年輕道姑從宮裏奔出來,戰慄道:“各位……有唐王爺?”

“王爺在此。”

那道姑跪倒抽噎道:“殿下慈悲,救救我師傅們。貧道師傅被關在殿中。有一個大個子寬臉龐的軍爺坐在天妃殿上,說定要王爺進去相見。否則,他就殺了師傅們,燒了天妃宮給他陪葬。”

寶翔問她:“你是否見到一個孩子?”

道姑搖頭:“貧道只見他一人獨坐,身上有血。”

“殿下,不能去!”不僅小飛,眾人皆不贊成寶翔進入,連周千戶也再三勸說。

可寶翔決心已下,只命眾人守在正殿天井外那道門,他獨自進去見賴俊鵬。

他踩着細石子,喳喳有聲。到了台階前,見兩個老道姑已陳屍門檻內外,血水濕漉漉一片。

寶翔跨過門檻,對着蒲團上的大個子道:“老賴,我來了。你鬧出這麼大動靜,不是只為了見我吧?”

賴俊鵬喝着酒道:“王爺高明啊。不到二十四時辰,你們就入了安慶。有此英才,天下都該屬於你們。但那幾條寶船,你們不一定能追到。”

“為何?”

寶翔發現,賴俊鵬臉色發黃,眼珠上像是蒙了一層膜。

賴俊鵬發笑,沒有回答。

寶翔肅然說:“老賴,安慶錦衣衛謀反,是不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你?我待你不薄……為何你要置我與險地?”

賴俊鵬朗聲大笑,轉笑為哭,像是狼嚎:“王爺待我不薄嗎,為何讓我到南邊十年?”

寶翔坦言道:“因為金五哥懷疑你。但我若要除去你不容易?會讓你統領這一要地?小飛我始終養在身邊,沒有一絲隔閡。”

賴俊鵬聽到“小飛”,掙扎似要站起,又道:“我和他沒認得過。”

寶翔低聲道:“老賴,有句話,他是不是你的……”

賴俊鵬又笑,笑得喘不上氣,以氣聲說:“王爺莫問,這娃和我命中無緣。金文文沒有懷疑錯。但我不算背叛王爺,在我跟着王爺之前,我已經發誓效忠另一個人。王爺是人,那個人是神。此次江南事變,實是試探王爺。但那張網太大。王爺無論如何,都是逃不脫的。王爺,若你不怕,就近前來,我告訴你真相……也算報答養育小飛的恩情了……”

寶翔揣度着,終於俯身。那一瞬間,賴俊鵬抓住了寶翔腰間的匕首,忽然凄厲高喊道:“老大,我死而無悔,給你報恩了!”

寶翔飛身凌空,往下一抓。只是抓住了半個刀柄,賴俊鵬將身子往前狠命一撲。

短劍穿心,賴俊鵬當即斃命。

外間眾人聞聲沖入,恰見到寶翔將匕首往外拔。

周千戶驚愕道:“殿下殺了他?……自然,他……他是死有餘辜……”

殿中靜謐。寶翔百口莫辯,丟下匕首,默不作聲。

小飛靜靜到賴俊鵬屍體前蹲下,替他合上眼。

這時,從天妃香座帷幔里爬出來一個民間裝束的男孩。那男孩正如描述的,十歲左右,麵皮黝黑,卻不是小常。

眾人將他抓住,劈頭蓋臉的盤問。

那小孩脫下帽子,卻是個小和尚。

他指着自己耳朵,搖頭,又指着自己嘴巴,發出“啊啊”的啞聲。

原來是個天聾地啞的小沙彌,被弄來引寶翔上山入彀的。

寶翔拋下眾人,邁步到殿後。

夜間的長江,川流不息,令他百感交集。

不知何故,他驀然想起那個曹掌柜所引的兩句:“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

帝京的深夜,剛下過一場雨。

蓮塘里紅衣褪盡,殘葉沁涼。北地比起江南,總是先知秋意。

一陣西風吹來,玉樓深處,水晶簾動。

燈下有人獨坐,手持白絹,細細擦拭胡琴。

簾外的人跪了許久,不敢出聲。

半晌,那人輕輕放下琴弓:“如何,結束了么?”

“是,閣老。”

蔡述聽了許久,默然轉身,鎖好了胡琴。

簾外的人,悄無聲息退下。

落花聲中,蔡述鋪陳紙筆,聚精會神寫起了一份奏摺。

與此同時,東宮中的譚香在驚雷聲中醒來了。

(本章完畢。欲知後事,請看下章。)

※※※※※※※※※※※※※※※※※※※※

快過春節了!想起本文在上一個牛年開始的。希望在這個牛年能順利結局吧。

(1)酉時:又名日入,日沉,即太陽落山之時。(17時至19時)

(2)明代的蚊香:通常以浮萍,艾草陰乾混雄黃等製成。江南一帶,還有紙中裹龜甲的新式蚊香,可以點燃。

(3)涼糕:明代指的是糯米飯加上芝麻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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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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