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三峽
再次來到三峽。這是第幾次來到這裏,很難記得清楚了。唯一清楚的是每一次與三峽相逢,都是一次情懷與思潮的碰撞。
長江一萬里,大嶺九千重,能奔涌的自然奔涌而來,會佇立的當然相守相望。還有一萬一萬又一萬,像我這樣的人,毫不吝惜從青絲到皓首的光陰,一次又一次乘風而來,看不夠滿江的桃花汛。一回又一回順水漂泊,擁抱起漫天紅葉而歸。
來到三峽的方式越來越快捷,擁抱三峽的方式越來越舒適。從最熟悉的武漢為另一個點,將三峽連接起來的時間,即便是從汽車時代算起,也有了從漫長的兩天兩夜,到如今的只需三四個小時的巨大變化。在這種改變的過程中,從三峽工程截斷亘古江流至今的時間算起來一點也不長,很奇怪曾經冷冰冰的山一樣、海一樣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物,竟然悄無聲息地從我這裏獲得了某種感情。
對三峽的迷戀無外乎那舉世無雙的山水,以及想看透與這得天獨厚的山水密切相關的現代化工程的計劃與實施。因為來得太多,因為來得太多生髮的深情,因為深情而對天賜山水肯定會消失的惆悵,因為惆悵太多,必須排遣而又無法排遣,所以只能使用得幸天賜的抱怨為出路。可以想像的原因還有一些。這一切原因都還看得見摸得着,哪怕有少數原因變得淡忘了,也還在記憶的邊緣小心翼翼地遊走。
我的小貓小狗一樣的童年,我的海枯石爛不可改變的日常起居吃喝口感,我的審美趣味,我的思哲基點,我的視野偏好,我的話語體系,我的一切構成生命的非物質元素,早就決定着我會將個人立場建立在純粹自然一邊。比如我是那樣謳歌,只生長於老青灘岸邊的香也香得醉人、甜也甜得醉人的桃葉橙,本是普通的幾株果苗,偏偏遭到雷擊,枯了半邊,活了半邊,然後就變異出世無所有的果中極品。比如我是那樣抒情,只生長於老歸州外鴨子潭中的桃花魚,本是昭君出塞前灑在香溪中的一滴淚,年年江水漲起,淹得無蹤無影,再大的江水只要退去,那婀娜多姿的桃花之魚依舊從雷霆襲過、龍蛇滾過、惡浪翻過、洪峰漫過的江底飄然而至。比如我是那樣驚嘆,年年桃花汛期,那些要去金沙江產卵的魚群,沖不過江中的急流,便聰明地沿着江邊礁石阻擊后的細水緩流向上游進,更聰明的三峽兒女,排着隊站在細水緩流旁,輪番上前用手裏的漁網舀起許多健碩的魚兒,再將這些魚兒曬滿兩岸的江灘。比如我是那樣敬畏,江邊那被炭火熏得漆黑的老石屋,比老石屋還黑的老船工,至死不肯去兒子在縣城的家,只要說起現在的江、現在的船,老船工就會生氣地大聲嚷嚷,這叫什麼江,這叫什麼船,一個女人,一邊打着毛線,一邊飛着媚眼都能開過去,這不是江,也不是船。老船工的船是必須手拿竹竿站在船頭的船,老船工的江是船工手中竹竿在礁石上撐錯半尺就會船毀人亡的江。比如我是那樣讚美,一排排船工逆水拉着纖繩,拖着柏木船不進則退,退則死無葬身之地時,那些被稱為灘姐的女子,一邊喚起船工的名字,一邊迎上前去,挽着某位船工的臂膀,助上一臂之力,等到柏木船終於駛過險灘,那些灘姐又會挽起船工的臂膀,款款地回到自己的家。這些曠世的奇美,早已被鋼筋混凝土奪走了,砌在十萬噸現代建築材料的最深處,見過的人還能有些記憶,沒見過的人縱使聽得傾訴一百遍,也是枉然。
站在我站過多次的神話般世界最大的船閘旁,站在我站過多次的高高的罈子嶺上,站在我站過多次的巨大得令人震撼的大壩壩頂上,站在我站過多次的億萬年沉潛江底的岩石旁,我真的太驚訝了,大江流水,高山流雲,一切都在藍天朗日之下,我居然對用三千億人民幣打造的三峽有了一份由衷的感情。
好像只是回眸之間,親愛的三峽,也許是經歷了太多的流言,才使人想為她抱一點不平。循着長江大橋、長江二橋、二七長江大橋、白沙洲長江大橋和天興洲長江大橋下從未有過的清得可以的江水,再一次來到三峽,是九天來水馴化了鋼筋混凝土的龐然大物,或者是鋼筋混凝土的龐然大物習慣了九天來水,年年一二月份,這彷彿天作之合的大壩與水,就會千里奔馳到上海,去擠壓從東海湧入的咸潮。三四月份,這溫情之水又會加大流量去溫暖萬里長江的每一朵浪花與旋渦,讓每一條懷春的魚兒早些做那繁衍後代的準備。進入雨季,要做的事誰都知道。防完洪水,就該滿負荷發電了。接下來的冬季,當美麗的洞庭湖太過乾涸,當鄱陽湖露出湖底石橋,便是最多流言攻訐的時候,殊不知往年這種季節長江過水流量不過兩千幾百,親愛的三峽為了保證通航,已補充水量到五千幾百。這比自然還溫馨的幾種,真箇配得上人稱親愛的情感。還要為左岸電站那八台進口的七十萬千瓦水力發電機而感動,不只後來的右岸電站的十八台同等量級的發電機完全由中國工廠自己製造,還以此為基礎製造出世界上還沒有誰能造出來的更大的發電機。我對三峽的親愛的感情,還源於自己十八歲時,受縣水利局委派主持修建一座名叫岩河嶺水庫的小水庫所學到的專業知識,當全世界的自媒體都在瘋傳三峽面對戰爭可怕後果的威脅時,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百萬噸級的**直接命中,三峽之水也不可能像自來水那樣直接衝擊到武漢與上海,親愛的三峽更準確地告訴我,最壞的結果是,那些水會在枝江以上形成新水庫,然後,那水就會沿着長江河道,習慣地流向下游。
我曾經發現三峽的可愛,如今再次發現三峽的可愛。
人總是如此,一旦發現,就會改變。不是改變山,也不是改變水,而是改變如山水的情懷,還有對山水的新的發現。
二〇一六年六月六日於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