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選章)7
7
第二天一早,張英才剛睜開眼睛就起床往家裏趕。從山上往山下走,幾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開始吃早飯。
路上碰見了藍飛,他也是回家看看。兩人內心的複雜明擺在那裏,見面時只是相互點點頭,沒有說一個字,好在一到岔路口就自然分手了。
一進家門張英才就問:“媽,我爸呢?”
母親說:“你爸一早就到鎮上拉糞去了。”
他正想問父親有沒有寄一封挂號信,一掃眼發現灶頭上擱着一封信,信封上用很娟秀的字寫着“張英才親啟”,並且也是挂號。拆開一看,只有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張英才先是一怔,很快明白其中意思。他一高興,也不管母親在不在旁邊,就將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到底是學藝術的,一句話都這麼浪漫有詩意!”
因為兒子回來了,又因為有女同學寄來一封信,讓兒子高興得一跳三尺高,母親欣喜地進廚房做了一碗臘肉面。
張英才吃得正香,忽然聽到外面有停放自行車的聲音,跟着就有人進了大門。張英才將一口美食吞咽下去再抬頭時,萬站長已經站到他的面前了。
萬站長開門見山地說:“聽說你回了,就連忙趕來,有個通知,正愁送不及時,你趕緊帶回學校去。”
張英才說:“剛到家,就要返回?”
萬站長說:“這是大事,貫徹義務教育法的精神,下下個星期到你們那兒搞貫徹義務教育法工作的檢查驗收,要爭分奪秒,一天都不能耽誤。”
張英才接過通知,吃完剩下的麵條,就上路了。
上山的路走得並不慢,歇氣時,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來讀,信紙上有股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貼在鼻子上一聞就是好久。這樣就耽誤了時間,還在山腰上,就看見路旁獨戶人家開始吃午飯了。張英才不着急,從包里摳出兩隻熟雞蛋,剝了殼咽下去,依舊走走停停。走到鄧有米家的後山上,他想到,反正一會兒還要來通知鄧有米到學校開會,不如現在就去說一聲。
張英才於是棄了正路,從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一到鄧有米家門口,就看到幾個人正在忙碌着,將他家糞凼里的土糞,一擔擔地往一塊地里挑,地頭上已出現一座黑油油的糞堆。張英才認出其中兩個人,上次幫孫四海挖排水溝時也來過。
鄧有米挽着褲腿在一旁走動,腳背以上卻一點黑土也沒粘。
見到張英才,鄧有米有些不好意思:“馬上要秋播了,家長們擔心我到時忙不過來,就自動來幫我一把。其實,這土糞再漚一陣更肥些。”
張英才說:“現在你和余校長、孫四海擺平了。”
鄧有米說:“其實,那天我那話沒說清楚。”
張英才搶白道:“那天你是想說民辦教師本來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
鄧有米說:“你可不要對我有什麼看法!”
張英才說:“用不着怕我。你洗洗手吧,然後到學校去開會!”
鄧有米非常敏感,馬上眉毛一揚:“是不是有轉正的名額下來了?”
張英才說:“可不能先透露,等大家當面了再說不遲。”
鄧有米走在前面,樂得屁顛顛的,這個樣子讓張英才覺得很好笑。余校長不在家,領着余志他們上菜地澆水去了,只有孫四海坐在門口,用笛子吹奏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又是將快樂吹成了憂傷。
鄧有米衝著他喊:“孫主任,到張老師屋裏來開會。”
孫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還開會?會開得越多,女苕和男苕就越多。”
鄧有米說:“來吧來吧,虧不了你。”
等余校長時,張英才將熟雞蛋分給他倆一人一個,他自己也吃一個。一邊吃一邊將姚燕信中寫的話當作上聯,作為無意中想到的機智問題說出來,要大家對上下聯。
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這句大實話,初時讓鄧有米和孫四海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以為隨便就能對出下聯。真的開始思考,才發現並非易事。這時余校長來了。鄧有米說開會,張英才不急,要余校長幫忙對下聯。余校長聽后表示,這個上聯很難對,主要是那個“你”字有些作怪。鄧有米也跟着分析,能對上“你”的字太少了,只有“我”和“他”。余校長比鄧有米想得更全面一些,他認為鄧有米說的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還在於,“你”用在這裏表示兩人在互相盼望,下聯只能用一個“我”,就是用“我”來對也很勉強,所以,下聯想要對得非常工整幾乎不可能。
張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說出來,就岔開話說:“萬站長讓我捎回一個緊急通知,要你們按通知上的要求,儘快執行,做好準備工作。”
余校長接過通知看了看,順手遞給將脖子伸得老長的鄧有米,讓他讀一遍。
鄧有米接過去,咳一下,清清嗓子響亮地讀道:“西河鄉教育站文件,西文字第31號,關於迎接全縣貫徹義務教育法工作檢查驗收的緊急通知——”剛讀完標題,鄧有米臉就變色了,最後幾個字幾乎能聽出一些哭腔。
余校長問:“鄧校長,你怎麼啦?”
鄧有米實在忍不住沮喪:“還以為是通知民辦教師轉正。前幾次的文件,總是這個季節發下來。”
鄧有米不願再讀。孫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過去,讀起來,讀得余校長一臉的嚴肅。
孫四海一合上文件,余校長就說:“滿打滿算也只有十天時間,沒空討論研究了,今天我就獨裁一回,從星期一起,咱們四個人做這樣的分工,張老師正式帶三四年級的課,孫主任將一二和五六年級的課一擔挑了,我和鄧有米抽出來,專門突擊一下相應的工作。”
張英才打斷余校長的話:“我不懂,十天時間怎麼能掃除文盲呢?”
余校長頭一回用不客氣的語氣說:“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後可以慢慢學,現在沒空解釋,這事關係到學校的前途,一點也放鬆不得。”
余校長還宣佈了幾條紀律:一切為了界嶺的教育事業,一切為了界嶺的孩子,一切為了界嶺小學的前途。張英才聽不懂這叫什麼紀律,他想說這倒像是誓詞。余校長一認真,就顯示出領導者的風範,讓張英才心生畏懼,不敢亂插嘴。
余校長話不多,說完后就叫大家補充。鄧有米提出,要村裡派主要幹部參加準備工作。
孫四海說:“來個人又不能幫忙做作業、改作業,不如乘機叫村裡將拖欠的工資補給我們。”
鄧有米連聲叫好。
余校長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過各位也得出點血,藉此機會請村長余實和老會計來學校吃餐飯。每人十塊錢,怎麼樣?”
鄧有米說:“可以是可以,在誰家做呢?”
余校長看了大家一眼,才說:“就在我家吧,明老師做不了飯,另外請個會做飯的女人來幫幫。”
孫四海低聲說:“我沒意見,還可以讓村幹部感受一下學校里艱難的氣氛。”
至於請人,商量半天只有王小蘭合適,她做的飯菜又省料又清爽。
這一切都定下來后,天就黑了。
吃過飯後,張英才就趴在煤油燈下冥思苦想,如何才能使姚燕的那句話錦上添花。他將那本小說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關愛情的話,都細細品過,既沒有可供參考的現成內容,也沒有找到任何靈感。枯坐到半夜,余校長又在窗外察看,見他沒睡,就打個招呼走回去。張英才靈機一動,冒出一句話來:敲門太費時,我要直接翻進你的窗戶。寫了這句話后,張英才很激動,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孫四海的門。剛敲一下,孫四海還沒醒,他就覺得沒意思,這樣的話怎麼和孫四海說呢,說了也不會有共同語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
屋內孫四海醒了,問:“誰呀?”
張英才學了一聲貓叫:“喵——”
村長余實和老會計是星期二來學校的,加上王小蘭與學校本身的四個人,剛好一桌。王小蘭做的菜作料放得很重,大家都稱讚說有口勁,吃得過癮。吃飯之前,村長余實先說了一個好消息:儘管經濟困難,村裡還是決定將拖欠教師的工資發一部分。當然,他也希望全體老師能在這次掃盲工作中,為界嶺村的領導和群眾增光添彩。大家都為這話鼓掌,余校長的妻子明愛芬,也在裏屋鼓了掌。
酒至半酣就開始逗鬧。老會計死死拉着王小蘭的手,非要王小蘭和他干一杯。學校的人都替她說情,說她真的不會喝酒。老會計不答應,不能喝的酒,自己可以代她喝,但是每喝一杯她必須親他一下。也不等王小蘭分辯,老會計抓過王小蘭的酒杯,一口喝乾,並將老臉往王小蘭嘴上湊。
孫四海的臉色頓時漲得像一大塊豬肝。
鄧有米見勢不妙,起身解手去了。
余校長怕出事,一邊不停地用手扯孫四海的衣角,一邊用眼色示意張英才。張英才本與此事無關,又有萬站長做後台,村幹部們一直對他很客氣。見老會計鬧得有些過分,張英才本來就想出面干涉,加上余校長的暗示,他便挺身而出,插到兩人中間,一手分開王小蘭,一手將酒瓶倒過來,斟滿桌上的空酒杯:“我代小蘭姐和你連干三杯。”也不管老會計同意不同意,一口氣將酒杯喝乾了三次。老會計是五十幾歲的人了,一見張英才血氣方剛的樣子,只有甘拜下風。
孫四海的臉色也開始平和了。
張英才豈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間老會計叫起了頭暈,說:“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從桌子底下爬過去行嗎?”
老會計以為,在界嶺的地盤上,自己說出這話就算給了對方老大的面子,沒人敢讓他真的那樣做,沒想到張英才要他當場兌現。
村長余實見了道:“行了行了,就這樣,意思到了就行。”
張英才心裏早就對村幹部有意見,自己來這兒教書都好長時間了,誰也不來看望。聽到村長余實打官腔,他就來了氣。張英才也不說話,繞到老會計的背後,雙手抵住老會計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對面坐着的孫四海,將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後移了移,露出空當,好讓張英才將老會計推過來。
惱羞成怒的老會計,爬起來時手裏攥着一隻肉骨頭,要砸張英才。
村長余實連忙口稱:“醉了!醉了!別再喝了,撤席吧,別讓孩子們看笑話!”
送走了村長余實和老會計,張英才看見王小蘭大大方方地進了孫四海的屋子。他裝作走動的樣子,來到窗外,聽見裏面女人的哭聲嗡嗡的,像是電影鏡頭裏兩個人摟在一起時的那種哭聲。
這天夜裏,孫四海的笛聲響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歇下來的。
第二天早上見面時,孫四海明顯消瘦了許多,眼圈挨着的地方都是坑坑窪窪。
升完國旗,余校長吩咐,三年級和五年級,各抽十個成績靠後的學生,交給他和鄧有米安排。按學習成績排順序,葉碧秋應該是前三名。張英才不明白,要成績差的學生做何用處。問過之後,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個心眼,將葉碧秋派了去。
隔天,張英才問葉碧秋:“余校長安排的事你都做了么?”
他吸取上次的教訓,說話時繞了一個彎。
葉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余校長安排我替余小毛做作業,我很認真地做了,余校長還表揚了我。”
張英才問:“你認識余小毛么?”
葉碧秋說:“認識。我們一起啟蒙的,但他一直斷斷續續,有時候來上課,有時候不來上課。今年開學時,余校長又動員他來了。他只報個名,連教室都沒有進,就回去了。他家裏太困難,讀不起書!”
張英才說:“我們班的同學,總共要代多少個報名不上學的學生做作業?”
葉碧秋說:“余校長說,一個同學負責兩個人。做完了,每個學生獎一支鉛筆,兩本作業本。”
張英才說:“明天放學時,你將代余小毛做的作業本拿來,我替你改一改。”
葉碧秋一點也沒懷疑,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葉碧秋果然將作業本帶來了。張英才一看,和五年級已經做過的作業一模一樣。
張英才想不明白,這樣做是什麼目的。
轉眼十天過去,萬站長帶着檢查團來了。
檢查團來時,余校長又要孫四海將三四年級的課,也交給張英才,理由是孫四海也要負擔部分接待工作。張英才忙得團團轉,連和萬站長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他發現,學校里的學生,似乎比平時多出許多,卻難得有空想想其中的緣故。
檢查團在學校待了一天,下午總結時,張英才給兩個班的學生佈置了同一個作文題《國旗升起的時候》,三年級要求寫三百字,五年級要求寫五百字,騰出時間自己跑去聽檢查團的總結報告。縣教育局的一位主任主講,他認為,在辦學條件如此惡劣的情況下,界嶺小學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六點多的入學率,真是一個奇迹!他還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幾大堆作業本。張英才聽完報告才明白,這次檢查,掃盲工作只是虛晃一槍,重點是適齡兒童是否入學。
萬站長也是檢查團成員,他發言說:“老萬我不怕大家說搞本位主義,如果界嶺小學這次評不上先進,我就不當這個教育站長了。”
余校長帶頭鼓掌,檢查團的成員也都鼓了掌。
山上沒地方住,檢查團看着余校長指揮學生降下國旗后,就踏黑下山了。
臨走時,張英才對萬站長說:“我有情況要反映。”
萬站長邊走邊說:“你的情況,等回家過年時,再好好反映吧!”
萬站長走出很遠,張英才記起應該把寫給姚燕的信,交給萬站長帶到山下郵局寄出去。他喊了兩聲,撒腿追上去。跑了百來米,看到萬站長在那兒拚命擺手,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着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脈中隱去。
檢查團走後,張英才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平時各處弄虛作假的事他見得不少,那些事與他無關,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這回不同,不僅他是當事人,萬站長也是。學校里的人明擺着是在串通一氣,害怕泄露玄機,事事處處都防範他,把他和萬站長都耍了。這一想就有氣往上涌,他忍不住,拿起筆給萬站長和縣教育局負責人寫了兩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詳細地述說了界嶺小學和界嶺村在這次檢查中偷梁換柱、張冠李戴等等見不得陽光的醜惡伎倆。
信寫好后,他有空就到學校旁邊的路口,等那個三天來一趟的郵遞員。等了四天不見郵遞員來,也不知是錯過了,還是郵遞員這次走的不是這條路線。他不願再等下去。攔住一個要下山去的學生家長,將兩封信託他帶下山寄出去。不過姚燕的信還在手裏捏着,他只會將它託付給像父親和萬站長這樣萬分可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