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醉了 6

秋風醉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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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王副館長準時到館裏上班。還在一樓就聽到頭頂上有不少人在說話。上到二樓,見會議室的門已打開,老馬和先到的幾個在聊天。大家笑眯眯地認真聽老馬講他當副鄉長時的笑話。

王副館長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陸續又來了些人,連一向只來領工資的退居二線的老館長也病怏怏地來了。王副館長突然覺得李會計是不是在和自己玩瞞天過海的把戲。他昨天說忘了通知今天的會,但今天大家到得出奇的齊,會議室的門只有李會計有鑰匙,卻早早打開了。王副館長想,李會計若倒戈,自己今後的處境就慘了。

王副館長正在擔心,李會計在樓梯上出現了。

王副館長迎前幾步說:“你像個預備黨員,好積極呀!”

李會計一愣后才說:“門不是我開的。是老羅一大早上我家去拿的鑰匙。我還沒起床呢!老羅說是老馬叫他去拿的,老馬還叫他去通知全館人員今天來開會。”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才放下心,說:“老馬啟用老羅,簡直是對全館其他人的侮辱。”

李會計說:“我也覺得沒有人願意與老羅為伍!”

王副館長說:“決不能讓老羅的尾巴蹺起來,否則他會成為一條四處咬人的惡狗!”

李會計點了頭。

王副館長走進會議室,剛坐下就對老馬說:“開始吧!”也不等老馬示意,便提高嗓門說,“今天這個會沒別的議程,專門歡迎老馬來館裏當館長,請大家鼓掌歡迎。”大家都鼓了掌。王副館長繼續說:“老馬以前專和農民打交道,抓火葬、抓計劃生育、抓積肥很有辦法。現在他要和各位文化人打交道,初來時可能會力不從心,希望大家多支持。下面請老馬發表就職演說!”

老馬自然是有備而來,他從那張獲獎的攝影作品開始說:“我與文化館是有緣分的,那年借人家一部舊照相機,隨手拍了一張《秋風醉了》,就被王館長慧眼看中,給了我很高的榮譽。”說著,老馬從公文包里拿出那張照片讓大家看。

別人看了什麼都不說,只有老羅連聲說好。

傳到王副館長手上,他看到照片上,一位老農民正在曠野里佇望,一陣秋風將老農民頭上的草帽吹下來,正好落在一隻小狗的頭上,小狗抬起前爪,活像一個人。

老馬說了一通客套話,然後是大家發言表態。老羅帶頭說,他感到新館長到任后,各方面有耳目一新的味道,他本人爭取在新館長的領導下,創作出好的音樂作品,評上省**頒發的“屈原文藝獎”。

老羅剛說完,搞文學創作的老宋就說:“我本不想說話,一聽到老羅說新來的館長能讓他獲此殊榮,那我就不能不表態。按照過去的俗話,人說話得算數,鄉下的方法是吐泡痰在地上,如果沒有做到,就得將這泡痰舔回去。文化館的人要文明一些,不能隨地吐痰。我提個建議,既然老羅表態要拿全省最高文藝獎,那我也表個態,只要老羅寫的歌曲今年能獲屈原文藝獎,我老宋明年一定拿回諾貝爾文學獎。說的不算吐的算,我吐泡痰在痰盂里,老羅你吐不吐。只要吐了誰做不到,誰就將這痰盂里的痰喝回去!”

大家都大笑起來。老羅擺出一副清高的架子,不搭理老宋。

李會計最後說:“老馬看中了我那套房子,是看得起我,過兩天我就騰出來,也算是以實際行動迎接新館長吧。”

王副館長及時插嘴:“說不定什麼時候,上面給我們調來一個副館長或副書記,希望在縣城裏有私房的同志向李會計學習,屆時積極給予配合。”

接下來老馬將正副館長的分工宣佈了,然後就散會。

老羅正要走,李會計叫住他,問會議室的茶杯怎麼少了四隻。

老羅搖頭表示不知道。

李會計說:“不知道不行,你開的門,茶杯少了該你負責賠。”

老羅說:“你以前就丟了,別想往我頭上賴。”

李會計說:“你才是賴呢!昨天上午考試,四十隻茶杯還一隻不少。”

老馬出來打圓場說:“幾隻杯子,丟了算了。”

王副館長馬上說:“這可不行。館裏訂了制度呢,除非你宣佈以前的制度全部作廢。”

老馬愣了愣說:“既然有制度就按制度辦。”

李會計說:“聽見沒有,老羅,四個茶杯共九元六角錢,在這個月的工資裏面扣。拿鑰匙時,我說過會議室里小東西多,丟了不好辦。你說沒問題,丟了你負責。你說獲獎的話可以不算數,館裏的財物保管制度是必須算數的。”

老羅氣急敗壞地說:“誰敢扣我的工資,我要鬧得全館的人都領不成工資。”

老羅邊說邊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猛地傳來一聲巨響,跟着一股塵土從樓下衝天而起。大家趕忙用手捂住鼻子。

老馬冒着灰塵走到走廊邊,探頭一看,見一群人正在拆那棟先前作為電視錄像廳的平房周圍的臨時棚子。

見老馬一臉的疑惑,王副館長裝出一副對不起的模樣說:“忘了和你通氣,拆這房子是準備蓋舞廳的。”

老馬問:“簽合同了嗎?”

王副館長說:“上個月簽的。”

老馬就不作聲了。

李會計將會議室的一張舊辦公桌騰出來,給老馬用。辦公桌有七成新,王副館長嫌它舊了,不能讓人看見了以為文化館的人欺負老馬是後來的,就要李會計去買張新的,反正會議室也需要桌子。

老羅自告奮勇要去幫忙抬回來,老馬推辭幾下,也就隨他去了。

不到一個小時,老馬和老羅就抬回了一張新辦公桌,和王副館長的桌子擺成對面。

老羅拿着發票去找李會計報銷。李會計見上面只有老馬的簽字,就不給報銷,要他去找王副館長簽字。

老羅回到館長辦公室,將發票遞給老馬,並說:“你簽的字沒有效,非得王館長簽了字才行。”

老馬瞅着發票怔怔地沒反應,王副館長伸手拿過發票,飛快地簽上“同意報銷”四個字,然後將發票丟在桌面上。老羅見老馬不說話,只好拿上發票出去了。

老馬忍了半天,終於開口說:“我在鄉里工作時,鄉長和管財經的副鄉長簽字的發票都能報銷。”

王副館長說:“你那是鄉**,是權力機關,這兒是文化館,是事業單位。”又說:“縣裏各機關都是這樣。還有,組織部不是對你我的分工規定得很清楚嗎?”

老馬無話可說,就要了一份館內全年工作計劃去看。

下午,老馬又找李會計,將文化館與八建公司簽的合同拿去查看。王副館長聽李會計說后,也去了會議室。老馬剛看完,正一個人在那兒抽香煙。

王副館長說:“昨天上午考試的事,得好好研究一下,不得出個結果,可沒法向考生們交代。”

老馬說:“你是怎麼考慮的?”

王副館長說:“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看你這一把手的了。”

老馬說:“那就拖一拖吧,拖到最後,就不了了之。”

王副館長彷彿才看到桌上的合同書:“喲,你在重新審查舞廳合同呀。查出問題沒有,如果有問題還來得及處理。”

老馬支吾說:“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想看看未來的舞廳是個什麼模樣。”

王副館長問:“造價還合理吧?”

老馬說:“沒辦法比這更合理了。”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樓下和拆房子的工人聊天,李會計將他喊到一旁,告訴他老馬買辦公桌的那張發票有問題。辦公桌都是一百五六十元一張,可老馬的這張發票上寫的是二百一十元。於是他就偷偷去查了一下,原來是老羅從中做了手腳,瞞着老馬,偷偷給自己買了一對藤椅。

王副館長想了想,讓李會計別聲張,先壓一壓再說,等到扣茶杯款時,老羅若鬧事再一起處理。然而,真到發工資時,老羅簽上姓名,拿着自己的工資,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老馬這幾天一直要李會計騰房子,他不便直接和李會計說,老是找王副館長,要他催一催。王副館長趁勢和李會計說了這事,李會計答應後天搬。

王副館長卻說:“樓下拆得這樣亂七八糟的,你不怕將彩電、冰箱和傢具碰壞了?”

李會計心領神會,馬上說等房基做好以後,馬上就搬。

王副館長隨後將這話傳給了老馬。

老馬當時沒作聲,過後他向冷部長做了彙報。冷部長就讓小閻給王副館長打電話,限李會計三天之內搬家,否則,每天收十元房租,或者老馬住招待所的錢由李會計出。王副館長認為這樣做不妥,讓小閻轉告冷部長,說如果老馬是普通幹部,這樣做倒沒多大後遺症,但情況不是這樣,當二把手的他,就不能不請領導慎重考慮。

說這些話時,李會計就在旁邊,他幾次伸手奪話筒,都被王副館長擋回去了。

王副館長放下電話對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就讓讓步吧。”

李會計氣得臉發白,賭氣不答應。

王副館長說:“我做個主,館裏給你報銷全部搬家費用。”

李會計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勉強同意了。

到搬家時,李會計將屋裏的燈泡、鎖全部下走了,還用磚頭在客廳正中砸了兩個大洞。

老馬搬來文化館后,一連幾個晚上屋裏是黑的,不知線路上出了什麼問題,嶄新的燈泡沒有一個發亮,最後只好將全部線路換了,才算解決問題。

老馬的兩個孩子也來文化館住。老馬在鄉下總是吃現成飯,文化館沒有食堂,他只好自己燒火做飯。因為沒做飯的習慣,兩個孩子總說他做的菜,比學生食堂做的菜還難吃。

那天,老馬接王副館長的父親到他家幫忙補鞋,二人聊起來后,老馬說他真不該到文化館裏來。

自從老馬來后,王副館長上班總是遲到。

這天,王副館長一進辦公室,老馬就告訴他,人事局將冷冰冰分配到文化館來了。

王副館長問:“是上面硬性分的,還是館裏自願接收的?”

老馬猶豫了一下,才說:“是我同意的。”

王副館長說:“你是一把手,有同意權。”

老馬也不客氣,就和他商量,給冷冰冰安排個什麼工作。王副館長就說這些天了,老馬心裏應當有所考慮。老馬就說他想將冷冰冰安排搞文學創作。王副館長說他沒意見,只是老宋的工作得重新安排。老馬說,就是老宋的工作不好安排,他才犯難的。王副館長說,經營部不是缺個副主任么?老馬想了想也沒有別的辦法,便同意了。

冷冰冰來報到后,老馬約老宋到辦公室里談了一次話。

談得不投機時,老宋拍起桌子和老馬吵了一架,還指雞罵狗地將冷部長罵了一通。

冷冰冰當即氣得哭着跑出文化館大門。

第二天,一上班,老宋就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說自己是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要用自己的血肉築成新的長城。老宋不願做老馬的長工,給老馬賺錢,還不如自己去掙點現成的。

老宋將報告交給王副館長。他不願見老馬,說自己一見到老馬,就會變成殺人犯。

王副館長將報告複印一份后,將原件交給了老馬,自己揣着複印件去了一趟宣傳部。

正好冷部長在秘書科坐着。王副館長將複印件給了冷部長。冷部長掃了一眼后不高興地說:“老馬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這多年的副鄉長是怎麼當的?”

王副館長說:“文化館的人,個個都很難纏。”

冷部長覺得自己失言了,就不再說話。

王副館長像是無聊地找話說,他敲了敲辦公桌,問小閻知不知道現在的辦公桌多少錢一張。小閻說多不超過一百六,少不低於一百五。王副館長笑起來,說小閻衙門坐久了不知民情,老馬前些時親自去買了一張和這一模一樣的辦公桌,不多不少整花了二百一十元。

王副館長說完后,並不去看冷部長,但他從小閻的眼裏看出,冷部長臉色沒有以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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