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尤如小說家——致周毅
周毅:
你好!
三月七日午休后剛打開電腦,郵箱就開始緩慢地接收一封有附件的來信。
等待的時候,我站起來走向窗口。這也是寫作《聖天門口》的六年時間養成的習慣,用故意不將電話放在順手處等小伎倆,迫使自己在不自覺的長時間寫作過程中,站起來,哪怕只是在屋子裏走幾步。甚至因此認為,長篇小說藝術的特質也是這樣,既不會遙不可及,又無法唾手可得。所稱小說即是人生,完全可以融合在與寫作密切相關或者毫不相關的日常中,對一些熟知事物潛意識的挑釁與超越。
窗台上,一對斑鳩正在輪番整理那隻整個冬天都是空着的鳥巢。雖然自己用了百分之百的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心情,看來看去仍然不清楚是不是那舊時相識。去年的這個時候,《聖天門口》剛剛交給出版社,大約是陪伴了整整六年的緣故,那一陣只要開啟電腦,我一定要先雙擊那個熟悉文檔,然後才相信,從春播到秋收,個人文學紀年中,又一個寫作季節真的結束了。小斑鳩就是在這種時刻飛來的。小斑鳩來時,書房的窗台上養着一株西湖玫瑰、一株鐵樹和一蔸幾年前老父親送給我的半人高的文竹。我這人與花草沒緣分,越是認真打理,它們生長的樣子,越是像受着虐待。一定是鐵樹上的枯枝吸引了鳥們,我眼前才會上演鳩佔鵲巢的一幕。曾經有喜鵲在此徘徊,後來的斑鳩卻在它們辛苦銜來的幾根細枝上,構建了從春到秋生下幾窩蛋,孵出一群小鳥的鳥巢。依據小時候在大別山區積累起來的民間知識,這種脖子上披着少許彩色羽毛的灰斑鳩,唯有孵蛋時,才想到鳥巢,平常時候只喜歡棲息在茂密的竹林里,和闊葉濃厚的大樟樹上。在夏季,小斑鳩從出殼到飛騰也就十來天。之後,就是空巢,直到又有斑鳩來,如此周而復始。我不奇怪自己一直將它們當成是同一對夫妻鳥,寫作的情緒與靈感通常就是來源於這類不同尋常的判斷。就算是最普通的鳥也能找出個性,對於小說家,也是一種基本的才能。真正的小說家,是用悲哀和悲傷養育而成的,命中注定要戀舊,假如我眼裏的小斑鳩,每次都是新來的,歷史和命運就會被我演變成一種時尚,那種心態下的寫作,必然是披着小說外衣的某種廣告或策劃文案。
前幾天,武漢落了一場很大的雪。這些年,此地老是不落雪。近兩年落雪的場次多了些,時節卻比從前延遲許多,春節前很難見到雪景,偶爾有,也是粗製濫造,一如今日某些暢銷書,名曰小說,其實是一些書界肖小胡亂塗鴉。融雪的水漬和潮濕,沒有完全乾。歸來的斑鳩等不到居住標準符合人的想法,就孵進巢里,我以為它又要下蛋了,沒想到只是試試,時間不長,它便騰空而起。就在這時候,我所設定的電郵收畢的鈴聲響了起來,轉身一看,郵件標題竟然是“請看附件周毅”。
花了兩個小時,將你這書信體的文章讀完后,很奇怪春節前的那封電郵,竟然是你發來的。曾經對李修文說,徐春萍誇獎你那篇文章寫得十分好。若不提起,過去現在和將來我都會以為,先前那封既無標題,又不署名的電郵作者是《文學報》的徐春萍。這種電報體率性隨心的文字,《聖天門口》的責任編輯楊柳也是慣用的。不過,楊柳的文字非常事務性,永遠都是詢問一些和解釋一些具體東西。經你一說,又覺得沒錯,這也是你的文字性情。因為文學而相識的這些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發大洪水,你來武漢採訪時見過一面。你還好,不像同期從上海來的新聞界朋友,隨身帶着救災衣物,硬要塞給我們一些。這僅有的一次見面,遠不如當年周介人先生約你所寫那篇評論我的小說的文章記憶深刻。是否因應電郵和短訊的特徵,後來接觸到你文章之外的文字,正是這般簡約精準,就像金庸小說中的眾女俠,不僅長袖善舞,更以行使獨門暗器見血封喉為特權。換個角度來想,有些事情本來就是只要說清楚就行,無須浪費筆墨,如此才可以將有限心血流淌成汪洋大水。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是說做人的態度,用在寫作上,是要我們堅決地放棄那些泛愛濫情,以及做夢也要做得比別人有才華的虛妄。由此我想到長篇小說文體,就像傳統中國家庭中的老大,註定要為命運承擔更多分量。詩歌和散文可以是清風雲霞,飛瀑流泉,長篇小說永遠只能落實在茫茫土地上,任何浪蕩花腔,都會釀成可以預見的荒廢與頹敗。小說容易得到萬千寵愛,同時也容易受到無情奚落,亦酷似現代人對茫茫大地的愛恨之切。說起來,也是人之常情。當老大的總是吃力不討好,又不能學弟妹們,不時地用精神撒嬌放縱自己的原欲,往往如牛重負滄桑早至。這種特質在當下尤為突出。
一開始就同你說斑鳩窩是有目的的。小說這種被人當作俗物的文體,本質上絕非俗物,只是因為寫作的人低俗了,閱讀的人低俗了。那對斑鳩,在喜鵲棄置的幾根細枝之上,再添些許雜草,不是也成了鳥巢!喜鵲不是這樣,它是一位真正的小說家。為了搭建一座真正的窩,不惜捨棄已經形成的規模,它所棄之如敝屣的開頭,被斑鳩撿了去當成寶貝似的金窩銀窩。呈現經典小說一樣的喜鵲,將自己的窩發表在蒼茫的樹梢和現代化的高壓線塔上,如同天造地設的風景。說實話,如果不是五歲女兒做出決定,讓我們付出三盆花草全部枯死的代價,加上九個月不能開窗戶,看上去儘是些醜陋糞便的所謂鳥巢,早就在彈指之間灰飛煙滅了。如果小說可以是一群鳥的生活,真正的小說肯定是在空中高蹈的喜鵲和喜鵲窩。那些必不可少的混珠,當然就是斑鳩和斑鳩窩了。小說精髓總是處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上,沒有人能獨佔,也沒有人能夠真正予以摧毀。所以小說的模樣,正是喜鵲的模樣。小說的聲音,正是喜鵲的聲音。無論是獨立枝頭,還是穿越雲天,喜鵲是從容的,安詳的,優雅的,高貴的,哪怕迫害就要發生,也還是有尊嚴的。斑鳩們除了正好相反的品行外,還有一些習慣讓人生厭:鬼頭鬼腦,從不正眼看人,永遠有事沒事地故弄玄虛,好好地也要猛地一拍翅膀,發出驚心動魄的音響,不曉得的還以為真有驚悚懸念發生,定下神來去看,賣那麼大的關子,根本不是要一飛衝天,往往只是躥出百步之遙。實際效果,如同人之嘩眾取寵。
將北島的詩句改一改:粗鄙雖是粗鄙者的通行證,優雅絕非優雅者的墓志銘。這是我對近年來長篇小說的總體看法。粗鄙是一種個人精神狀態,優雅則是個人精神達到極致狀態時的靈魂結晶。但凡粗鄙小說者,寫作意志算不得太堅定,甚至就是正在學舌的孩子,聽得幾句從大人們嘴裏冒出來的髒話,便好奇地在某個最不應該的場合里突然大聲地說出來,使得一些人像遭電擊那樣發出種種強度不等的痙攣。這樣的反應算不得審美範疇。以這種的心境要想混跡在長篇小說領域,就不行了。長篇小說的寫作狀態是不能招之即來,枯坐斗室的長期孤獨也不會揮之即去。粗鄙是對他人的,須得營造一些嘈雜環境才能用武。優雅是為了自身,不僅不怕,還渴望獨處的境界更高尚和更奇特。所以,進入長篇小說寫作領域的人,需要達到較高的修養境界。這樣想來,就會發現,世上各類事物,形而上也好,形而下也好,一直被我們用艱難係數分解得清清楚楚。無法例外的寫作,將長篇小說當成人所景仰的青藏高原。那樣的海拔,那樣的敬畏,完全由不得我們。即便是我等資深與熟練的寫作者,一旦失去敬畏,生命在小說中延續的過程就會事實終止。我很慶幸,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寫開頭,不惜先後廢棄足以構成一部時下熱門的所謂小長篇的近二十萬字。這種潛意識表達,足以證實我對小說高原的深深敬畏。
長篇小說神韻必須有優雅的。長篇小說風骨必須是高貴的。
在寫作這部小說的早期和中期,我用的是另一個名字:《雪杭》。它來自那年冬天,在杭州遇上的一場大雪。“聖”的概念明晰之前,曾經有過多次,突然中斷正在進行的寫作,怔怔地為自己創造出“雪杭”這個詞而不知所措。我很偏愛它,卻不曉得是否真的合適。隨着書寫的進展,女兒也出生了。在她長成一副小女生的模樣后,我們送她到東湖邊的一所芭蕾舞學校進行訓練,真實想法是希望糾正女兒那長得不甚理想的腿形。女兒的芭蕾舞教師名叫奧麗加,是俄羅斯聖彼得堡芭蕾舞團的演員,因意外受傷才轉而從教。學芭蕾舞的女兒不夠天鵝的份,只能稱作“咪咪鵝”。每逢上課,奧麗加總是提前來到練功房,以一系列的獨舞作為熱身。那種驚人的優雅,不用說當家長的成年人,就連三五歲的“咪咪鵝”們也會情不自禁地站在門外,不敢有任何多餘的聲音或動作,唯恐有不當打擾。練習課結束,奧麗加同她一群“咪咪鵝”互致告別禮,當家長的便會帶着孩子離開。很久之後,我們才在無意之中發現,與孩子們別過了,奧麗加收拾起自己的舞蹈服,在胸前劃一個十字后,必定會回到練功房正中央,行一個深深的謝幕禮。有時候,幾個擔任助教的中國女孩尚在一旁說著課後的閑話;有時候,還有因故沒有走開的家長和孩子。最是在那些人去練功房空,只有奧麗加獨自一人的時刻,這種充滿感恩的謝幕,哪怕已經重複過一百次,仍舊百倍地讓人震撼不已。曾經在閱讀中見到類似的文學描寫,在親眼目睹這一幕之後,才算真的明白,這些絕非只是對藝術的由衷熱愛,而是往心靈深處引領的一種聖潔。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自己正在書寫的這座小鎮也應該冠名:聖天門口。
優雅是一種聖,高貴是一種聖,尊嚴也是一種聖。一個“聖”字,解開我心中鬱積八百年的情結。對聖的發現,不只讓這部小說撥雲見日,更是使其挺起人在歷史中的風骨,哪怕是馬鷂子這一類的命運,也不再被歷史拋棄。身為書寫者,如果沒有小說中日益彰顯的優雅、高貴與尊嚴時刻相伴,資訊時代的六年沉默,就會形同六年苦役。年復一年不與外界接觸的書作,因為有了聖,才不枯燥,才有寫小說二十幾年來,最為光彩幸福的體驗。很佩服你一下子就從洋洋百萬言中,抓住馬鷂子的“輕輕一死”。也很奇怪,每當多數人集中挑剔小說中的某些地方,總是你在沒有半點溝通的前提下,道出我之所以如此書寫的真相。那個馬鷂子前半生是何等威風,如何讓他死去是一個很困擾的問題。一開始寫成這個樣子,沒有一點刻意,本想先這樣交代過去,留待後來再做修改。想不到這就是他的命運,後來幾次嘗試都失敗了,再多的文字,也比不上這“輕輕一死”。我把這一點當成馬鷂子個人命運中的優雅與高貴,一個人生前做不到的,用最後的死亡來實現了。
如果不是“輕輕一死”,難保馬鷂子不會重陷舊時文學怪圈,繼續在反面人物形象的認識中無法自拔。有了這最後的優雅與高貴,先前的馬鷂子,便羽化登仙一般輕輕地化去,連同所有的仇恨,豪傑一生竟然比不過那陣短短的清風,換來些永久的感化。一般人都會將俄羅斯女孩譬如成美麗的白天鵝。教芭蕾舞的奧麗加,在空無一人的練功房中行一鞠深情的謝幕禮后的離去,被我在心裏與馬鷂子的“輕輕一死”混為一團。那些同樣漸行漸遠的身影,留給我們的是毫無二致的一串串比飛翔的天鵝還要感傷的夢想。
還有一種優雅。童年時期為我留下許多終身無法釋懷的記憶,其中又以“地主婆”為最深刻。在我心裏還來不及建立優雅與高貴的概念的時期,這些被孩子們稱之為“地主婆”的女人,政治地位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就連牙牙學舌的乳牙小兒也敢跟在身後,一聲聲地叫罵。奇怪的是,只要地主婆們一回頭,孩子們就會望風而逃。“地主婆”們什麼動作也不做,就算開口,也只能輕輕地說:你們這些細伢兒!當年不懂心中膽怯從何而來,是因為年紀太小。大了之後,多數時候記不起來,偶然記起來了,心裏怦然一響,多年來的生活匆匆也沒想到需要細細思量。假如沒有這長達六年的書寫,這種對自己的靈魂必不可少的梳理,不曉得又會延緩到何時。雪家女人形象來自我太太僅存的那張外婆照片。往深處追究,外婆身着旗袍的照片是一扇門,居住在門后的,正是那些童年中活生生的“地主婆”。那個時代的“地主婆”,家境破敗到極點,全家老少聚在一起,也見不到一件完好的衣服。在鄉村,穿破衣服的人很多。“地主婆”的區別在於,她會將衣服上大大小小的窟窿補得整整齊齊,錯落有致,男人也好,女人也罷,眼睛有多乾淨,臉上就會洗得有多乾淨。優雅與高貴是人世間無法剝奪的精神資源。擁有這種資源就等於擁有巨大的魅力,舊時代的那些孩子,怎麼會在“地主婆”面前膽怯哩,是突然出現的這種魅力,讓他們因不知為何物而驚慌失措。對小說的審美表面上存在着千差萬別,能否嘗試和鑒識這種讓無知者手忙腳亂頭皮發麻的優雅與高貴,是最為需要和不可或缺的核心。小說的興起,一定是此二者天衣無縫地結合到書寫者的筆下。小說的衰落,也一定是此二者在書寫者心裏率先淪陷和淪喪。
寫小說時,我有一道心理防線,從不肯接受以北京俚語為主要因素的各種粗鄙的流行用語。無論它如何甚囂塵上地表達出人與人之間的強烈親近感和時髦相。我還會喋喋不休地詰問,作為政治和文化中心的首都之城,不去升華既有的民間人文精髓本來就是大錯,那些在此基礎上變本加厲製造文化垃圾的行為,就應該挨天堂里老袓宗的鞭撻了。不記得是誰寫的,只記得那本書名《被委以重任的方言》。就算是望文生義吧,起碼對這句話我是深有同感。有人評價說,我在《聖天門口》起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語。其實不然,常用的方言詞彙也就二十來個:汰衣服、掇東西、嘯水、閶風、打野、落雨、落雪、往日、昨日、今日、明日、後日、嘎白、曉得、弔詭、嗍幾口,如此等等。這些較為典型的鄂東方言,與當下常用的同義語對比,明顯具備高出一籌的優雅。這種特質猶如定海神針,一旦出現,就會讓人覺得無所不在。仰仗民間人文底蘊的長篇小說,不可以視流行俗語為至寶。
在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威風凜凜》的開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牧師和修女在路上走着,天上掉下一滴鳥糞,正好落在牧師的頭上。牧師罵了一句:他媽的!一旁的修女於是提醒,這樣粗俗,上帝會發怒的!一會兒,又有飛鳥將一滴鳥糞撒在牧師頭上。牧師忍不住又罵了一句。修女當然又要提醒。等到第三隻鳥飛來,第三次重複先前的那些時,天上突然響起一聲驚雷。修女應聲倒在地上。牧師正在發愣,忽然聽到空中傳來上帝的聲音:他媽的,打錯了!故事講的正是小說的處境——是像修女那樣優雅地死去,還是像牧師那樣粗鄙地活着?有人擔心,我是不擔心的。想想上帝最後說的那句話,這世界有許多貌似不可逆轉的事情,其實是一場錯誤。不要以為上帝每天都犯錯誤,也不要以為上帝真的能夠寬容普天之下的一切過失。上帝說過粗話罵過人,不等於上帝已下定決心將這些作為自己的家常便飯。如果就此將上帝曾經在粗俗面前附和過的言說作為新的聖經,靈魂的世界就得崩潰。上帝的粗俗,是心裏有數的粗俗。一滴唾沫,哪怕它來自上帝的舌尖,也還是一滴唾沫,不能當成是普降天下的甘霖。怦然倒地的修女,正如那些深藏於民間的珠璣般的方言。在現代信息狂潮肆無忌憚地泛濫之際,那些曾經不被注意的方言,反而顯着地提高了自身的重要性。綿綿不絕的方言是一種經典。稍加整理,就能透出神采飛揚的韻律。又因為基因遺傳及文化熏陶等要素,精彩方言和方言精華,會使我們隨着潛意識沉入博大的民間敘事和深遠的人文理想中。
我在電腦里保存着你於元月十六日十五點三十三分的來信:“上海話里有句話叫‘彈眼落睛’,普通話大概叫‘目瞪口呆’,這兩個詞可大約形容這個雙休日我看你作品的感受。現在才看到三百頁。”這些文字帶給我竊喜,真正的情緒應該是欣慰。三月初,《聖天門口》被評為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獎,本屆範圍的這三年,能從《受活》《水乳大地》《人面桃花》《秦腔》《平原》等眾多佳作中脫穎而出成為唯一的幸運者,最強烈的感覺也是欣慰。
去年十二月十三日,相關單位在和敬府賓館召開《聖天門口》學術研討會,多數與會者說,這是多年來北京開得最成功、水平最高的一次研討會。好好的一件事,臨末了,卻被人硬往心裏塞進那種早已臭不可聞的爛石頭……研討會結束離京的那天晚上,我給陳建功和劉頲等發短訊,提及一段舊事。當年路遙去世時,湖北本地的一批年輕作家正在一個叫咸寧的地方開筆會,當有人傷感地想到,下一個將被寫死的作家是誰,在場的人無一例外地指着我。我對他們提及這些的本意是,自己在都市裏隱身六年,寫了這樣一部不合潮流的小說,能夠出版就該謝天謝地,我的心愿已了,任何評說都是此身之外的東西。
時下的中國小說,被時世逼到不得做出抉擇的岔路口上。這些年,小說的傳統因素,被各種各樣的行為反動掉了。儘管傳統的為政治服務論還有相當市場,想要回歸從前的大張旗鼓卻是痴人說夢。政治因素變得越來越不明朗,多數時候,只能以暗地裏搞小動作的“匿名者”面目出現。真正值得深思的反而是受到國際化潮流驅動,將勃勃雄心掛在世界文學的頂峰上,並試圖搭乘直升機,直達珠穆朗瑪的第三台階。如此超級快速地登上地球第三極頂,也是一種文學的存在。只可惜這樣登頂算不得登山。當我們將長篇小說看作是一座大山時,唯有真誠地從山腳下開始,並且每走一步都是向著頂峰,哪怕終止處是在半山腰,也能營造出獨具風格的個人高峰。我深信,長篇小說並不在乎有新艷資源被發明,老練和持重對其生命力的延續更為緊要。同樣,小說資源亦是無法掠奪和佔有的,只要創造手法得當,那些貌似的貧瘠和古老,其中藝術元素量,不經意間就能達到震撼心靈的程度。在現代主義的世界性話語備受寵愛的當下,深藏在民間的陳年芝麻舊時事,反而會被映襯得分外輝煌。
長篇小說有着明顯的生命體征。正如真正的登山者,每一點每一滴的超越,都會產生動物年歲植物年輪那樣的生長印痕。有人在讀過你的文字后,曾經說,你非常尊重我。這話聽起來很有分量。人性中最基本的特質,正面的和負面的,莫不是與尊重相關。有了尊重才會有仁愛慈善,沒有了尊重才會有仇恨兇殘。對生命的尊重正在於認識到它是“輕輕的”,當我明白長篇小說是有生命的文體時,用“輕輕的”方式處理敘述過程中的重大關鍵,便契合了人生的優雅與高貴。
沒有任何例外,在百萬言中包容的每個人物的每一言行,都曾讓我在寫作過程中的突然停頓中發現,這些其實都是我自己夢想着希望去做的。十年前,周介人先生曾選擇你來為我的小說寫評論,從而讓你我有緣相識。周先生那時提出一個的概念:大善。相比稍後提出來的“現實主義衝擊波”,“大善”對於文學的意義更加意味深長。以我與周先生單獨接觸中留下的印象來看,周先生對於“現實主義衝擊波”的提出是猶豫不決的,原因在於他十分討厭××等人的寫作,很長時間堅持不肯在《上海文學》上發表他的小說。周先生辭世那年五月,《上海文學》舉辦了一次現實主義文學討論會。到上海后,我去醫院探望,周先生悄悄地說,不讓××參加會議是他的意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周先生對這個時期文學現象的最後定義,正如他自己所倡導的是一種“大善”。不曉得周先生有否對你提及這些。周先生的去遠,讓我的身份變得既是被告,又是原告,並且還是雙方的證人。很希望周先生也曾在你面前提及一二,那樣我在文學史的這段中的角色就會清晰一些,也會輕鬆一些。還有,周先生身體康健的那些年,多次對我說到“人文關懷”的提出。
二十世紀的最後兩年,我一直在問,周先生身邊青年才俊比比皆是,為何要唯一對自己說這些?在那些還沒讀清楚文本就匆忙展開的猛烈批評面前,不少人將自身的寫作轉變成功利驅使的捷徑而有所投靠。在我這裏,當時還是賭氣,歇下中短篇小說不寫,為著他人能夠在“現實主義衝擊波”中忘卻我。那時的放棄算不上是氣定神閑,我只是將它當成修養自身的目標或者方式。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我自問問天,如我這樣沒有家傳書香,也遲遲地人到中年才接觸與紅色革命文學徹底不一樣的其他文學,是在沒有答案的地方自尋煩惱。如今你能重新喜歡我的寫作,讓我可以將其證明為,我具備了在沒有答案處找到答案的能力。文學上的追究,是個人藝術天分從實到虛,再到實的不斷轉換。從《聖天門口》倒推回去,與當年的“現實主義衝擊波”聯繫起來思考,應該便能發現周先生等人提出的真正道義。也希望當年周先生私下對我說了許多,正是看出我具有在未來修鍊出一部《聖天門口》的能力。
從收到你的信就開始回復,到今日止,差幾天正好一個月。其間有些其他事情耽誤,主要原因是身體不適,不得不住進醫院接受檢查。沒想到差點弄出大事來。血檢結果,有一項極為重要的指標超過正常值,如果這種標記再有其他佐證,也就意味着一種絕症。在進一步檢查的十來天裏,我獨自一人到東湖邊散步排遣心中郁,並趁機放縱一下男人的眼淚。除了擔心女兒只有六歲不到,想得最多的是,難道對陳建功等人說過的,會一語成讖嗎?那些天,上醫院打完點滴后,便逃也似的回到家裏打開電腦,如寫遺書一樣,反反覆復地在鍵盤上敲出一些文字用作回信。謝天謝地,進一步的磁共振、彩超等排除性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我還有機會再寫越來越讓我心愛的長篇小說。這場虛驚讓我再次體會到生命是那樣的輕輕,如果不能多一些對優雅與高貴的體驗,人生這部長篇小說是會書寫得淡而無味的。武漢昨天熱得出奇,達到八十三年來同期從未有過的三十二度。我回黃岡老家為爺爺奶奶掃墓,在我屈膝跪拜時,忽然察覺到過去在眼裏不過是一抔黃土的墳丘,分明是有生命的。只不過它們已悠然站在人生的另一種境界上。這會兒窗外颳起大風,鳥巢里的小斑鳩的羽毛被吹皺得像只刺蝟,本地驟然降溫了。如此朝晴暮雨唐突暴戾,表明老天爺的心態不適合於長篇小說寫作。
謹祝春安
劉醒龍
二〇〇六年四月四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