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

第八十九

我瘋狂地揪自己的頭髮,扯得頭皮都痛了,也想不起那個名字。

不應該。為什麼我會忘記她的名字?明明那麼深刻地印在腦海里。我能回想起那片火紅的天空,回想起那張美得鋒芒畢露的面容,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這是一個用來訓練死士的監牢,古族人在這裏培養死士,預備與魂族對抗。死士們經歷過嚴苛的訓練,只有從千百人中存活下來的,才會被挑選。那些死士就被關在不見天日的監牢中。

我們族人擁有特殊的能力,能夠看到這裏曾經遺留下來的靈魂的痕迹。這些靈魂帶着恐懼和怨恨,這些陰鬱的東西植根在這裏每一寸土地上。這就是人類的罪。”

毫無感情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像是在介紹一件博物館中陳列的藝術品一樣僵硬冷漠。

忽然他的聲音變了。

“喂?你還好嗎?”

溫熱的觸感從肩上傳來。

我扭過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雙鳳眼如此之近,就在眼前,可我此刻的心情卻沒有辦法傳達給他。我說不出口。

我要怎麼告訴他,我把一個那麼重要的人,我那麼喜歡的人的名字,就這麼忘記了?

“哎,雖然女孩子們經常在我面前哭,但沒有哪一個像你這樣的。”

話音未落,我就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擦過我的臉,好像是把我眼角流下來的水擦去了。

我哭了?

我為什麼要哭,因為感覺到了不屬於我的悲傷?又或者想不起她的名字嗎?還是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

我伸手摸自己的臉,我真的哭了,滿臉都是淚痕。我用袖子擦掉眼淚,問他,“外面呢?和這裏有什麼區別?”

我此刻的冷靜讓我自己感覺到害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地,就像是我的感情被從身體裏抽走了一樣。我思路十分清晰,大腦運轉得很快,毫無阻礙地梳理着過去了解到的有關這座監牢的一切,甚至還能向眼前的人追問更多細節。

“這裏,只收容通過訓練的死士。剛剛抓進來的幼童,都在最外間,他們會被金主挑選,作為死斗的一方進入賽場,供那些金主們豪賭。能在死斗中多次勝出,就會被作為預選死士接受訓練,直到達成他們的目標。”他語調溫平了很多,也收斂起了玩笑的心思。

“所以,她通過了訓練,進入到這裏,卻又在意外之中逃脫,和其他人一起殺出了夜原城,逃到了大陸。”我的聲音也很平靜,甚至連自己都感覺不到起伏,“你們為什麼會查到她?”

“這個嘛……”他摸了摸下巴,“接觸到她是偶然。最初我們並不知道她是什麼,只知道雷族葯族古族為了這個死囚鬧得沸反盈天,最後被關進了迦南學院。後來迦南學院的爆炸,古族折損了一個長老進去,我老爹才決定細查,查到瀛島來。”說著他咧起嘴笑,“我哥主動請纓來這裏,正好我也想來瀛島玩玩,聽說這裏的姑娘比大陸的花樣多。不過,”他話鋒忽然一轉,“能夠在這裏碰到你,可真是意外之喜。”

我皺起眉頭,“我對你來說,這麼有趣?”

他咬着后槽牙笑,“當然,我可想知道,是什麼人物能驚動老爹,不得不出手要你的命。你可真是個幸運人物,沒有死在蕭家,也沒有被古族滅口,還能讓我在這裏遇見,我真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麼本事,能夠讓你避開這麼多的危機。”說著他就伸出咸豬蹄子往我臉上糊,像在打量一隻待宰的鮮美羔羊。

我伸手直接拉開衣服,“好啊,給你看。”我沒有換東瀛人的衣服,還穿着大陸時的常衫,外衣下面是內襯,內襯裏面是胸衣。我一把拉開外衣和內襯,直接露出臂膀和胸口。

他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先是漫不經心,在看到我脫衣服後轉變為驚訝,然後是發現我身體異樣的震驚,最後是噁心。他扭開臉,沒有再看我。

“對不起,我實在是不願對一個女性惡語評之,尤其是願意在我面前展露身體的女性。但你身上……着實讓我感覺到不適。”

不適就對了,我自己看着都不舒服。當年餘毒清理時留下來各種創口瘢痕,到現在都淡不去,整個人跟一塊豬肉一樣。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先進到能把人換一層皮還能完美生活下去的技術,我就得帶着這些噁心的痕迹過一輩子。

“那你可真是太有涵養了。”我冷笑熱哈哈地把衣服穿好。

“好吧,我算敗給你了。”他嘆了口氣,“你是第二個打敗我的女人。”

我隨口問,“那你是怎麼輸給第一個的?”我想,大約是他自詡浪子,一不留神愛上了什麼人,把真心交付出去,或者無疾而終或者反被欺騙,才會被他稱作“打敗”。但轉念又想,我不能把自己套進去,於是又有點期待他會給出什麼答案。

他伸手抓了抓自己一頭黑髮。他的發質很硬,隨手抓完就成了雞窩,但他似乎並不在意,“是我二大奶奶的外孫女。小的時候我喜歡她,就去約她玩,結果被她拒絕了。”

這故事有點意思。我歪着頭看他,“以你的長相勾引不到她,確實有點意外。但怎麼叫敗給她了呢?”

“我不死心,就問她為什麼不喜歡我。”他繼續抓着頭髮,動作甚至透露出一點煩躁,“結果她說,她喜歡頭髮像貓毛一樣柔軟的男孩。”

“噗!”知道實在不合時宜,我立刻收住笑,“對不起,沒忍住。”

他鳳眼一挑,“她說的那個人,是我哥。我哥頭髮很軟,軟得像貓毛。你有摸過嗎?”

“你是在說貓毛,還是說你哥?”我一本正經地問。

“怎麼,你也喜歡軟頭髮的人?”他撥順了自己鳥窩一樣的黑毛,語調有點嚴肅。

“難說啊。不管他軟不軟,看到我這一身,恐怕也硬不起來了吧?”我開了個帶點顏色的玩笑,岔開這個話題。

“噗!”這次輪到他沒繃住了。他按住額頭,無法遏制地大笑起來。他的笑讓我心驚膽戰,生怕被那群鬼影聽見。

笑了好一會,他才收斂,“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你可真有趣,比族裏那些無聊的女人有意思多了。難怪老爹擔心你影響他,連我的心,你好像都能收走啊。”說到最後一句,他故意眯起眼睛,擺出了一個略微撩人的表情。

然而我不吃這一套,就陪了個冷笑,“收了又不能賣錢,還是留着自己拿好吧。”

他不介意地笑了笑,翻過了這一頁,“現如今古族的手伸不到瀛島來,你不必擔心那些通緝令。有我們在,那什麼天皇對偷渡客的追捕也會放鬆下來。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來瀛島,不過眼下,你可以安心在這裏活動。”

“既然你把我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還有什麼是想從我嘴裏撬出來的?”我皺起眉,“先說好,你問什麼我就老實回答什麼,千萬不要對我用刑,我一點痛都受不得。”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在魂族面前,你沒有秘密。”頓了一下他又說,“我只是想親眼見見,你是個什麼人物。對了,你的名字是叫……蕭紅?”

“是。”我回答。

原本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確認,但當我回答了以後,忽然感覺到心神被一股力量抓住了,好像有什麼東西,藉著那股力量,要將我整個洞穿了一樣。那一刻我忽然感覺他離我越來越遠,分明他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但當我回應了我的名字以後,他忽然就變得遠了。

背上傳來奇異的灼熱。一瞬間,那種被抓取意念的感覺消失,似乎是被這股灼熱強行衝散。

我跌跌撞撞後退幾步,穩住身體,驚疑不定地抬頭看向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眼睛變成了瑰麗的血紅色,帶着玩味的笑容看着我,“真有趣……能夠破開我的凝視。這是……”忽然他微微一驚,“這東西,是天?”

“天?”

他皺起眉,“不,和天不一樣。這個針,是九幽十七門的汝蘭氏給你的吧?”

聽到他報出汝蘭這個姓,我心頭一驚。

汝蘭陵說過,他們一族並其他十六族人隱匿在九幽谷,世上已經幾乎斷絕了對他們的記載。為什麼魂族會知道他們?他剛剛說的天又是什麼?

“看來你能活到現在不是偶然,你身上帶着太多人的祝福。”他收了功力,眼睛重新恢復成黑色。

這一瞬間我想起,這個叫到名字就被奪走心力的能力,我好像……曾經看到誰用過?

“既然這樣,我也送你一個祝福吧。”他在自己的食指上輕輕按了一下,沒見他做什麼,就看到他的食指上冒出一顆血珠,而且越來越大。

他伸出帶血的食指,點在我額頭上。

剎那間,一股清涼的感覺從額頭湧進來,好像整個人被泡進了清澈的水裏似的。

“你幾度在死亡邊緣徘徊,身體和靈魂早已經不同於其他人。他為你修補過靈魂,但這還不足以讓你應對以後的危局。這是巨大的風險,也是極大的收益,看你是否有這個機會,能度過這一劫?”

說完這麼一段話,他帶着狐狸一樣狡黠的笑容收回了手。

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裏什麼都沒有,“你給我下什麼咒了?”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半是玩笑半是認真,“說出來就不靈了。”

這時,從之前的斗獸場傳來一聲整齊的呼聲,“恭迎少主!”

他一皺眉,抬手按在我肩上,“我哥來了。你趕緊走。”

走?往哪裏走,這裏是死胡同啊!

他忽然抬手捏碎一個什麼東西,立刻有一道漩渦出現在我面前。他推着我就往漩渦里去,“聽着,如果你不想死,在我老爹沒死之前,千萬不要再去見我哥。”

“什麼你哥你爹?關我什麼事?你爹是誰我怎麼知道他什麼時候死?”我沒好氣地抱怨。

“你以後會知道的。我老爹叫魂無生,不過他給自己改了名。現在別人都叫他魂天帝。”

這是我被推進漩渦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一瞬間的天旋地轉,經受過一股時空變化帶來的重力后,我發現我已經站在琦玉城外了。之所以知道這裏是琦玉城外,是因為我旁邊就是城牆,城牆下面是我之前鑽出來的那個狗洞。

我收拾了一下身上,從狗洞鑽進去,一邊避開夜巡隊伍一邊趕回火狐組,同時在腦袋裏不斷回想剛才那個魂族少爺跟我的話。他的話里信息量太大了,儘管我努力地收集所有能被我使用的信息,但還是漏掉了不少。

首先,那個地下監牢是古族弄的,一方面培養死士,一方面有表演性質,給富豪們賭錢一樂。魂族少爺說古族訓練死士是為了對付魂族,我姑且不論立場,單就培養死士這個行為,就已經讓我膽寒了。

再者,她來自這裏。她說,她曾經接受殺人的訓練,逃出來後接連得罪古族和雷族,到了北方一個小村子裏,受神女引導得了一個“審判者”的名號,流亡途中救了我父親,卻被古族雷族抓住關進了迦南學院,餵了變成小孩子的葯。我沒有辦法想起來她的名字。我只能記起她說我父親叫葉汶,但她的名字在記憶里被籠上了一層黑霧,我始終撥不開那層霧。魂族少爺說,他們是因為迦南學院的爆炸才着手調查她,最終查到東瀛,挖出了夜原這個死士監牢。

還有,那個魂族少爺。他使用了一個似乎能看穿我的技能,並且言語之中隱隱透露出一種,我一直在魂族關注之下的意思。蕭家的劫難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並且有意將我卷進去,其中的原因,他說得隱晦含糊,似乎和他哥有關,但我在迦南學院期間從來沒有接觸過魂族的人,反而是蕭薰兒一再警告我要我不要接觸魂族。魂族和古族的對立我不難看出,但我現在應該相信誰,是信魂族,還是信古族,還是信這個奇形怪狀的魂族少爺,又或者誰都不信?他告訴我他爹的名字叫魂天帝,並且警告我在他爹死之前千萬不要去見他哥。他的意思是,我曾經認識他哥?還是他哥認識我?他哥有着一頭柔軟如貓毛的頭髮,在我印象里沒見過這號人物啊?倒是她滿頭銀髮似乎軟軟的,雖然我也沒摸過。

最後,是我現在的境況。魂族少爺說,有他們在,古族已經插手不進東瀛,天皇也會收斂對偷渡人的懲罰,這樣子可以讓我放鬆一些警惕。但我如今已經沒有審判和裁決傍身,它們被我扔進了海里。我所有的,只有這一手斗師的實力,在這個隨隨便便就能揪出一群斗靈的世界上,我連螞蟻都不如。

我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

很快我就回到了火狐組,彎腰弓身,兩腳一跳抱住了院牆。我用腳蹬着牆壁,爬到院牆頂上,就在我準備跳下去的時候,忽然一張漁網當頭罩來。我毫無準備,被這當頭一罩嚇呆了,緊接着整個人就被拖下院牆,硬生生摔在了地上。

一個打着火把的人朝我走過來,那是禾苦。

他對兩邊的黑衣人吩咐,“把他捆起來,放到伙房去,等組長發話。”

緊接着就有人拿繩子把我捆了個結實,把手綁在身前,然後抬着就往裏走。

一晃而過之際,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常樂的臉。

很快我就被送到了伙房,這裏堆滿了柴火,什麼也沒有。那些人鎖上門就離開了。

我抓緊機會冷靜下來,仔細思考現在是什麼狀況,他們為什麼要對我動手。

剛才來的人提到了組長,顯然抓我是火狐組組長的命令。我昨天才和他談過,今天就動手抓我,是因為我違背了“不鬧事”的承諾嗎?

在這裏埋伏我的人還有常樂,他為什麼會在其中?他是和那些組長一夥的,還是有別的身份?又或者是他出賣了我?

但我的疑慮很快被打消,因為常樂也被綁着丟了進來。

我趕緊問他,“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抓了我和你?”

常樂一個勁搖頭,哆哆嗦嗦地,一副快要嚇哭了的表情,“我……我不知道啊。禾苦突然進來,把我綁了,又問你去哪裏了……我不知道,他就把我關在一個小房間……突然他們又說找到你了,我就被抓出來丟到這裏……”

他是被從另一個房間抓過來的?那為什麼我剛才會在人群中看到他?

難道是我看錯了?也有可能,當時燈火昏暗,那些人影面目我看得並不十分真切。如果他真的在那群人裏面,肯定會認出我,既然認出我,肯定要向我發聲。如果要穩妥地抓住我,拿常樂做誘餌豈不方便。既然沒有這麼做,那麼他確實是和抓捕行動無關。

火狐組的組長,突然抓了我和常樂。如果是抓我,目的還很難猜,如果是抓我們兩個,還關在一起,不怕我們串供,那應該就是為了偷渡的事情了。於是我問常樂,“是不是我們兩個偷渡的身份被發現了?”

常樂急忙搖頭,“不……不會的!”他說得十分肯定,倒讓我生疑。但他什麼也不肯交代,無論我怎麼追問,只會一個勁地認定我們不是因為偷渡身份被發現。我不由得對他警惕起來,不敢再信他說的話,而是把我目前所有捕捉到的信息全部在腦袋裏面過一遍,希望能找到破綻。

一夜過去,我什麼都沒想明白,反而因為太累一不小心睡著了。等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禾苦帶人把我和常樂押出了火狐組,而站在門口等着接我們的,是四個白衣服的官差。

官差?火狐組把我們賣了?

其中一個官差甲顯然是認識禾苦的,向他鞠躬道謝。禾苦也隨之回禮,然後把綁着我們兩個的繩頭交到官差手上。官差用手裏的兩叉短棍趕着我們走,到了城裏,又交換了一班,送我們進了城內監牢。

這裏的監牢和我以前在古裝電視劇里見的差不多,地面是坑坑凹凹的濕土,蟑螂臭蟲老鼠就在腳邊亂爬,路兩邊是一個個空房間,用粗壯的木頭門鎖着,裏面的人形形色色,我也分不清誰是誰。反正都跟我們一樣,雙手用麻繩捆着擺在身前,在牢房裏無所事事。

我和常樂被推進了一個關了好幾個人的小牢房,官差把我們推進去就鎖上門走了,連審問的意思都沒有。我打眼看牢房裏面,那些人面黃肌瘦,身上浮着一層厚厚的油,裹着泥土和灰。

其中一個一口瘸牙齒,看到我倆進來就笑,“又來兩個。”

我並不認識他,記憶里也沒有這號人物。常樂看了一圈,沒有說話,也把頭低下去。

還有一個穿着破麻衣服,一口破鑼嗓子沙沙啞啞,還偏偏要高聲沖我們嚷,“看開點,沒幾天好活咯!”

我鼓起勇氣,裝作平靜地問他們,“怎麼叫沒幾天好活?”

另一個綁着鼠尾,還有倆齙牙的人回答了我,“咱們是被抓的最後一批偷渡,過幾天要送到神都去砍腦袋,倒霉喲!倒霉喲!晚幾天就不抓人啦!”

我想起來魂族少爺告訴我說,他們的到來已經影響了天皇,東瀛政府會慢慢停下抓捕偷渡客的動作,沒想到這麼快。但為什麼還要砍我們的頭呢?

聽我問了,齙牙回答我,“嚇唬嚇唬其他的,讓他們消停……聽說這裏來了大人物,神都都惹不起,怕其他地方鬧事管不了惹到人。”

我沒再跟他們說,而是回頭看常樂,“我們果然是被當偷渡客出賣了。”

這次他悶着頭不說話了,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覺得常樂現在變得很奇怪。難道他被火狐組洗腦收買了?

過了一會我肚子開始叫起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折騰半日沒吃東西,算算時間已經到中午了,我正想着怎麼弄吃的,就看見幾個牢頭來送飯。一個人推着車,一個人把裝了飯的幾個碗從牢門間隙放進門裏。

那種關的人少的還好,到我們這一間的時候,那群人眼睛跟狼一樣亮起來,不等放完撲上去就搶。明明大家的雙手都被捆得結結實實,他們倒是一點也不影響。我還沒反應過來,幾碗米飯就已經被搶完了,剩下還有一點飯粒掉在地上,沾了土。那些人也不管臟不臟,沒搶到碗的就去摳地上的土,差點連同老鼠屎臭蟑螂一起吃下去。

我看得胃裏直犯噁心,再不生跟他們搶吃的的心思,縮進角落就當沒看見。常樂餓得肚子咕咕叫,眼看着那些人拿着碗狼吞虎咽,一副餓死鬼的模樣,但沒膽子上去和他們搶。

那個瘸牙齒也沒搶到,摳了點土和米粒混着吃下去了,還跟我們說,“你們不搶,要餓死。還不知道在這裏關幾天!”

我無奈,沖他咧嘴,“餓死和砍頭,沒啥差別。”

他立刻笑起來,笑得像破了的風箱壞了的鋸子,“看得開啊!”

但很快他就不笑了。牢頭們才送完飯,又有幾個人過來,打開門,嘴裏嘰里呱啦說著一口東洋腔的大陸話,“走了走了!上路了!”

牢房裏面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他們一個個站起來,剛才還勇猛無比地搶食物,現在都成了霜打的茄子丟了腦子的殭屍,一個一個排着隊往外走。

我們被用繩子串成了一串,大約十幾個人,跟着官差上了一輛囚車,就往不知道東南西北哪個方向去。我估算了一下,神都在琦玉城南邊,我們就應該是在往南走。

看押我們的官差一共有六個人,都穿着整齊的青灰色衣服,衣服前後印着一個“羈”字。他們穿的衣服和大陸人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裏不同,總之那種寬袖短衫和百褶袴褲一眼就能認出大陸人和東瀛人的區別來。

我們走的是大路,但並不是很平坦,偶爾有石頭磕着碰着,顛得車上的人跟着東搖西晃。很快板車就進了林子,雖然已經快要入冬,但這裏山多林密,倒還顯得不那麼光禿禿的。

那些在牢裏還吵吵嚷嚷的偷渡客們都安靜下來,瘸牙齒小聲抱怨,說不是過幾天才砍頭嗎,怎麼這麼快就要到神都去。

齙牙嘲笑他,說從這裏到神都還得好幾天,可不就得提前走。

我試圖理清思路,思考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得罪了那個火狐組的組長,卻想不出來。我也不敢和那些官差搭話,畢竟他們說的東瀛話我聽不懂。至於常樂,他自從跟我一起被綁了之後,整個人都陰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找他說話。

此刻我倒是有個利器在手,我在納戒里放着一把水果刀,只要我招出來割斷繩子就能獲得自由,但我估計不出這幾個官差的實力,只憑我一人能戰勝他們嗎?如果要把所有人都解開,我恐怕沒有那個時間。

但我也不能坐以待斃。在這裏就已經有六個人,要是真被他們送進了神都,還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那就更難逃走了。這麼想着,我把手往身下藏,趁着沒人注意,從把水果刀從納戒裏面提了出來,刀柄藏在手心裏,慢慢地割手腕上的繩子。

我的水果刀不是很鋒利,但割斷繩子還是綽綽有餘,很快我就感覺到最上面的已經斷開大半了,於是我加把勁繼續割下面的。越往下刀越難控制,但好在我不需要把繩子完全割斷,只要割開大半,我就能把手掙脫出來。

我全神貫注在割手上的繩子,並且為了避免被人注意到我的異樣,從始至終一直縮在角落裏沒有動彈,以至於我竟然沒有發現,有一群人一直在我們周圍跟着。直到從四周的樹影里傳出喊殺聲,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官差們反應很快,迅速擺出備戰的姿勢。我拿眼睛細瞧來的都是什麼人,一眼望去都是大陸服裝,才知道來的都是大陸人,估計是什麼黑幫。

這時候我旁邊的常樂精神起來,眼睛直直地往那些人中間找,好像是在找認識的人一樣。我也跟着去找。常樂在東瀛能認識的,無非就是之前遇到的黑幫“華夏”,難道來的是勇哥他們?

我正這麼想,果然看到兩個人印證了我的猜測,一個是老鼠鼻子,一個是胖頭陀,他們舉着刀正面就衝過來,很快和官差交戰在一處。

我粗略估算,來的至少有十個人,多打少應該是佔優勢的。但我沒想到,這些官差並不是省油的燈,他們一人至少能敵二人,華夏那些偷渡客居然占不到上風。眼看老鼠鼻子舉着刀就往一個官差頭上劈,官差架起手裏的叉子擋住,然後一腳踹向老鼠鼻子,居然把他踹開了大半步。胖頭陀立刻過來幫忙,一把抱住了官差的腳。官差失了重心站不住,眼看要被胖頭陀推倒,但他反應極快,順勢就往地上帶,竟然把胖頭陀連着帶倒在地。然後那官差立刻一翻身壓在胖頭陀身上,抬手就要打,一旁的老鼠鼻子揮刀砍向他的肩,他立刻從胖頭陀身上翻下去躲開。胖頭陀藉機起身,和老鼠鼻子一起迎戰。

這邊廂已經混戰起來,車上的偷渡客們也坐不住了,紛紛叫嚷着起身加入混戰的行列。此刻我加入也不是,坐在旁邊看戲還怕被砍,索性起身躲到板車下面去。常樂也跳下車,一骨碌避開混戰的人群就往外溜,跑得飛快。

我往他逃走的方向看,卻看到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白裙子的人站在遠遠的樹林裏,常樂直奔她過去。直到這會我才想起來,我有很久沒有聽到跟納蘭漱玉有關的消息了,卻不知道她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冒出來。

她來幹什麼?來救常樂?

常樂很快就和她碰面了,但他們沒有馬上離開,好像是在等什麼。

我原本以為是常樂良心發現要回來救我,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連三地展開。

很快,華夏那群人藉著囚犯們人多勢眾,將那些官差殺得七零八落,眨眼間橫屍遍地。

有一個人走到板車邊上,拿刀敲板車,“出來吧!”

那聲音我記得,是刀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剛才沒看到?

刀哥也來了,意思就是華夏出動了一個分堂口來抓人,抓我?還是我和常樂一起抓?

我從板車底下爬出來,看了看四周。

全是熟面孔,都是當初在那個小破屋子裏見過的人,刀哥勇哥都在。那些囚犯立刻分作兩撥,一撥和這些人站到了一起,正洋洋得意着。另一撥稀稀落落散在人群里,佝僂着背不太精神。一看就能分辨出,那些洋洋得意的肯定是認識華夏的,而另一些人來自其他偷渡勢力。

華夏從白河一直跑到這裏,難道只是為了抓我和常樂?

刀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冷笑,“我倒沒看出來,你這麼個玩意,竟然逃過了檢非違使?”

檢非違使,我想起來這個名字,是當時追殺我、常樂和大狸的,手執火槍的特殊官差。那些火槍威力很大,我全力使出水龍斬也只能擋掉一部分衝力。如果是水平差一點的斗師,完全可以被亂槍打死。

既然他知道是檢非違使在追我們,那也就是說,確實是他們把我們三個給賣了。只不過我和常樂僥倖逃脫,才沒有被抓住。

該死的陰險小人!

這時候,納蘭漱玉和常樂並沒有靠近,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看向躲在遠處的他們。他們現在還不走,說明他們和華夏是一夥的,但為什麼他們不靠近呢?難道在這場劫囚後面還有其他的秘密?

但刀哥沒有時間留給我思考,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對旁邊一個人說,“綁起來帶回去,趁着網子沒收,還有用。”

旁邊的勇哥立刻上前,拿繩子把我捆了個結實。他一看我手上綁的繩子斷了,“喲呵”地嘲諷一聲,把我捆得更結實了一圈。我就這麼被捆得嚴嚴實實又被刀架着,冷汗沿着腦門一直往下流。不知道他們這刀夠不夠鋒利,我可不敢拿我的脖子去試。

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一聲叫嚷,“放開老子!你們這些偷渡的混賬!”

大家都扭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看,我也跟着轉向,就看見兩個人押着一個一頭紅毛的小夥子走過來。那小夥子嘴裏嚷嚷,“你們這些偷渡的,一個個瘋子!”

我驚呆了,“火狐少爺?”

他抬起頭看我,“啊?你在這?!你們到底怎麼回事?!”

我搖頭,“我也不知道。”然後看向遠處的常樂和納蘭漱玉,等着他們給我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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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寫甜甜的愛情故事,想自己給自己發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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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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